莊子閒吹 附錄一
    發揮二十三題

    ○一鵬飛也不逍遙國人取名鵬者不少。張王李劉百家諸姓皆可綴一鵬字,取成單名,以為嘉祥。復名鵬飛、鵬高、鵬舉、鵬遠、鵬翮、鵬程、一鵬、大鵬、小鵬、征鵬、學鵬之類亦多有之。最可笑者初中畢業屁事不懂,同學們互相題紀念冊,也曉得寫「鵬程萬里」。「文化大革命」來了,那些取名富、貴、君、臣、修、美字樣的名字紛紛屬破四舊對象,唯取名鵬者皆安然無恙,不算四舊,因為偉大領袖做詩填詞用過鵬字。鵬之高飛,前程遠大。取名為鵬,家長有厚望焉。鵬之意象,早已納入中華文化傳統,成為公共精神財富。窮鬼莊周活到今日,一定會去申請專利,因為這個意象原屬他的藝術創造,版權歸他享有。用鵬為名,得先付酬給他。不給錢,他要告。

    那麼列子呢?《列子》一書上不是早就寫過鵬嗎?

    是的。《列子?湯問篇》確實寫過鵬。論人,列子比莊子早。論書,《列子》比《莊子》晚。《列子》被懷疑為後人偽作,屬於打假對象。《列子?湯問篇》寫的那個鵬是從《莊子?逍遙游》抄襲來的。

    先秦儒家典籍有鳳,無鵬。固然,有個鵬字,那是鳳字的古文。《說文解字》認為鵬就是鳳,其言曰:「鳳,神鳥也。」「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崑崙,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風穴。」可知鳳是東國飛西山,而鵬是北冥飛南冥,各不相同。何況「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軀體比鳳大億億倍,哪能是文縐縐的鳳呢?鵬是莊子奇麗的想像物,長鯨變成的大鳥,雙翅拍海水三千里方能起飛,然後駕乘龍捲風,盤旋升空九萬里,活生生的宇航母艦,怎樣的壯觀啊!

    難怪二千三百多年之後,還有那麼多人取鵬為名,認鵬為偉大的象徵,望子成鵬。可歎的是他們都不讀《莊子?逍遙游》,或讀了而未懂,所謂拿起半截就開跑是也。如果懂了,就會明白,莊子眼中,夏蟬、斑鳩、鵪鶉之流短程飛翔固然可笑,大鵬長程飛翔同樣可笑,便是列子乘風旅遊亦可笑也,因為他們都「有所待」。所待者何?待空氣的浮載,待風。立身處世,若有所待,便不逍遙,也就是不自由。見那大鵬高翔遠翥,以為這是逍遙游了,純屬誤讀。《莊子?逍遙游》中清清楚楚,只有那些對人一無所求,於人一無所用,遠離紅塵的高士,才算真正的逍遙。

    國人深受儒學浸染,厚望子孫立大志,做大官。賜以嘉名曰鵬(也有曰龍、曰麟、曰駿的),本來就是斷章取義,用其所需,故意誤讀。是的,他們故意誤讀,儒學有此伎倆,何況更多的人根本不讀。我在這裡糾正他們,未免太書生氣了。

    ○二飛仙彷彿外星人道家始祖老聃談哲,不說神仙。神仙之說從何處來?或以為來自齊國瀕海地區,說是海邊看見蜃景,猜想海上仙山,便臆造出神仙形象。神仙形象深深印在吾人腦幕,構成三魂之一。仙魂夢想長生不老,官魂渴慕富貴榮華,匪魂準備造反為王。此三魂者,輪流坐莊,支配吾人一生,莫不如是。秦皇漢武這類獨夫,迷信暴力的同時,還迷信神仙的存在,足見神仙之說是如何得勢了。那麼神仙是何模樣?

    神仙,我心目中,就是鼎湖飛昇的軒轅黃帝、御女人功夫好的容成、漢武帝拜見的西王母、騎鶴的王子喬,以及《封神演義》打仗的神仙,以及過海的八仙。差點兒忘了,還有印象更深的一個白鬍子老頭兒,頭戴鶚冠,身穿八卦道袍,手搖麈尾,川戲舞台上的神仙。這是近代的神仙形象。至於當代的活神仙,那些氣功大師,玉照常見報刊,是何模樣就不說了。

    最早的神仙形象,竊以為當推《莊子?逍遙游》的神人。他們住在九州外北海中遙遠的姑射山上,不食五穀,餐風飲露,或騎飛龍,或乘白雲,遨遊四海。完全出乎我的臆想,他們皮膚若白雪,肌肉若凝冰,不冠不袍,似乎穿著透明衣裳(不然怎見肌膚若冰雪呢)。尤可驚者,他們身軀柔弱,近似處女(會不會是中性人呢)。他們刀戳不入,水淹不溺,火燒不焦,真是特殊材料製成的超人。使人失望的是這些超人不想為人類服務,沒有興趣干預我們的社會生活。但是,他們具有特異功能,能用意念給動物治病,使五穀豐登。你不覺得有點像傳說中的外星人嗎?

    這個最早的神仙形象,恐非純粹的藝術想像,或許有目擊報告做依據吧。外星人從前到過地球嗎?人類用外星人做原型,塑造了最早的神仙形象,又被莊子寫入書中,這有沒有可能?

    《莊子?逍遙游》的神人,後來叫仙人,再後來合稱為神仙。何以名之曰仙?平地升高曰山。下級以言犯上,曰訕。有人平地飛昇上天,就是仙了。閱讀飛碟案例,多見目擊者、飛昇人、飛碟之記載。古人若見這種異事,便說那人「仙去矣」,「升仙矣」。舞姿輕舉,今說「飄飄欲仙」,正用仙字本義。現在神仙之說又熱起來,活神仙掙大錢。偶見報刊廣告,某大財團公司中榜書「偓佺佑之」。偓佺者,古仙人之名也。居士婆婆喊「菩薩保佑」,庶幾近之。真熱得發昏了。

    ○三洗耳與舔臀對對子玩,「洗耳」可對「溜臀」。溜,河南土話,舔也。彼省罵小人阿諛拍馬,日溜溝子。吾蜀亦有此罵,曰舔屁股。前蘇聯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有詩罵彼邦之小人,也有「舔腰部以下」句,亦頗惡毒,可資玩味。舔臀之罵,在吾國罵典中,已臻極品,料不到這是莊子即興之作。試想,有何罵詞能流傳二千三百多年,廣被華夏,共賞雅俗,如舔臀者?第一個挨罵的是宋國窮小子曹商,事見《莊子?列禦寇》中。話說曹商出差秦國,嘴甜,討得秦王歡喜,賜車百輛,回宋國誇耀,蹋躞莊子說:「困守貧民區,打草鞋餬口,面黃肌瘦,若比這種本領,我確實不如你。不過,出國辦外交嘛,會晤大國之王,後頭就能跟回轎車百輛,若比這種本領,你就,嘿嘿,不如我了。」莊子一邊打草鞋一邊說:「聽說秦王生瘡,背生癰,肛生痔。給背癰吮膿舔血的,每次賞車一輛。給肛痔吮膿舔血的,每次賞車五輛。你恐怕吮舔了二十次,不然怎賺得那麼多車呀?你真行!」曹商聽了有愧。若是現在肯定無愧,還會檢舉莊子語言污染。這莊子也真是一不小心便立言不朽了。

    再說洗耳,也是《莊子》書中牽連出來的。今人說的「洗耳恭聽」,不是洗耳朵碗碗和耳朵背後,而是洗耳內塞的髒話。髒話者何?《莊子?逍遙游》寫堯帝讓江山給許由坐,許由不坐,詼諧說:「炊事員罷工了,神職人員也不至於下廚房呀。」意謂各有職守,倒不認為叫自己接班是髒話,亦未跑去洗耳。洗耳一事,首見趙岐《孟子》註釋文內,顯系藝術想像,平添趣味。後又有人再添趣味,說許由跑到河邊洗耳,巢父正在飲牛,抗議說:「你把水弄髒了!」當即牽牛走了。事見晉人皇甫謐《高士傳·許由》。編這些笑話,間接反映了政治的骯髒,是後代的事。

    古代生活簡陋,堯帝茅草蓋屋,土階三尺(合今半尺),沒啥特權,值不得羨慕。許由或許懶慣了,怕挑重擔吧。《莊子》有《內篇》、《外篇》、《雜篇》三部分。雜篇中有《讓王》一篇,專寫古代讓王不做、讓官不當、讓爵不受、讓地不爭、讓糧不食種種事例,皆可視為古代生活簡陋的投影。莊周生逢戰國亂世,舉揭禪讓美德,宣揚理想主義,也算是委婉的抗議吧。

    ○四天籟沒有聲音半個世紀以前,川劇名伶天籟先生唱《長生殿》之唐明皇,其詞云:「秋光燦,碧澄澄,萬籟聲靜。望銀河,映北斗,點綴雙星。」先生唱腔瀟灑清澈,使你感受到秋風透脊涼,彷彿聽見銀河流水聲。先生是讀書人,取《莊子?齊物論》中天籟一詞做藝名,以表白藝術上追求自然。莊周發明此詞以來,後人多用天籟指稱大自然的聲音,迄今如此,然而這是誤讀的結果。

    籟是古之三管排簫,亦即《莊子?齊物論》的「比竹」,比排竹管而製成的一種樂器。所謂人籟,泛指人為的聲音,例如語聲、歌聲、樂聲、器聲、車聲、槍聲。所謂地籟呢?莊周以風為例,說大地嗝氣成風,風吹竅孔成響,這響聲便屬於地籟了。推而廣之,大自然非人為的聲音,例如雷聲、瀑聲、潮聲、鳥聲、獸聲、蟲聲,皆得謂之地籟。可以這樣說,人籟加地籟,包羅了地球上能聽見的一切聲音。人籟和地籟之外,天籟又是什麼聲音呢?按《莊子?齊物論》的意思,天籟沒有聲音。天籟不是用耳朵聆聽的一種聲音,而是用心靈聆悟的一種存在,非常神秘。

    天籟沒有聲音,這和老聃講的「大音希聲」不同。老聃的意思是一切事物推到極端便會逆轉,正如大智近愚,大德不德,大音也就稀聞其聲了。這是純思辨的推演,亦並非無依據。如果要猴扯樓,還可以給「大音希聲」找出物理學的依據——音頻超過人的聽閾,不是就聽不見聲音了嗎?美化古人,以為今用,這也算一法吧。《莊子?齊物論》的天籟是冥冥中神秘的存在。用心靈去聆聽這種存在,便能悟到莊周心中的上帝了,那就是道。在這點上比較老莊,老近唯物,莊近唯心。

    天籟雖然沒有聲音,卻隱藏在能聽見的一切聲音之中。無聲依托有聲,亦如意蘊依托事物。任何人籟地籟,其發聲也,好像自由,貌似自主,實則皆有某種不得已的隱情,促使其發聲焉。此隱情非天籟而何耶?鐘聲聽見天國,潮聲聽見永恆,秋聲聽見殺戮,《二泉映月》聽見莫可奈何,皆天籟也。你信仰它,它便是造物主,是天。你聆悟它,它便是大自然,是道。你闡釋它,它便是知識,是學。你感受它,它便是藝術,是詩。但它畢竟不是一種聲音。

    常人欣賞優美的聲音,動輒譽為天籟。其實皆屬於人籟和地籟,不過比較悅耳而已。就是天籟先生的唱腔吧,若不聽之以靈耳,亦無天籟可感受也。

    ○五環中與中庸戰國時代百家爭鳴,一開口便大是大非,一交鋒便你死我活。孟軻最會給人上綱上線,動輒罵論敵是禽獸。楊朱墨翟兩家被他蹋躞慘了。《孟子》一書不罵莊周,真是怪事。朱熹推測說,「他只在僻處說」,未被孟軻聽見。莊周當宋國漆園吏,管理林場,又不到外國去遊說諸侯撈官做,所以知名度低,躲過了大批判。地位寒微,眼睛雪亮,他看透了儒家,特別是儒家的孟軻派,他們急功近利,以中庸判是非,橫掃論敵,以霸腔唱王道,討好諸侯。

    儒家的立場,用直尺為喻。直尺橫置面前,兩端便是矛盾雙方,各站立場,一左一右。左邊的殺過來,右邊的殺過去,都說自己代表真理。你是儒家,應該站在哪邊?答曰:兩邊都不站,尺中點上,實踐你的中庸之道。中則不偏,不偏就正確了。庸則不變,不變就堅定了。中庸乃儒家立身處世的根本守則。「執其兩端用其中」,把握著左右兩端的矛盾雙方,採取中正態度,統而一之,調而和之,往往撈到好處。其實,直尺中點僅存在於幾何空間,在現實鬥爭中,你只能一腳左一腳右,腳踏兩隻船,玩狡滑而已。中庸是典型的偽善經。經念好了,陞官發財。經念壞了,左端罵你右,右端罵你左,左右不是人。此莊周之所不取也。

    《莊子·齊物論》說立場,用圓環為喻。圓環懸浮面前,矛盾雙方在圓環上打架,此追彼逃,此退彼進,其實在轉圈圈。左邊的忽然跑到右邊去了,右邊的忽然跑到左邊來了,戰無常壘,立無定場。你是莊周,應該站在哪邊?答曰:圓環上站不得,因為環上任何一點都可能是矛盾雙方中之某一方的立場。你應該站在圓環中央的虛空處,如門軸可以隨意轉動,以便取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視角。《莊子?齊物論》說把握「道樞」就是指站在圓環的中軸線上。樞者,軸也。你能「得其環中」便能「以應無窮」,此則「道樞」之妙用也,可保證你永遠不站錯隊。但是,環中既然蹈空,蹈空則不踏實,不踏實則休想榮華富貴,正如只抱膀子不上牌桌,固可保證不輸,然亦休想贏錢,有些像「文化大革命」的逍遙派,雖可少挨打,然亦無進入「革委會」之可能。自古到今,正人君子不取「道樞」而取中庸,其故在此。環中的中,中庸的中,各有所指。不過,有趣的是,「中」字篆文是畫一個橢圓(正圓從旁看去便成橢圓),圓面中心畫一根垂直線,這正是用環中的概念來表達中的意思,似乎倉頡預先給莊周留下了一個啟示。

    ○六道不明白是真道崇尚自然,反對人為,讓事物順其自然地發展,勿去橫加干涉。橫加干涉,就是人為。人為,即偽。自然為真,人為為偽,所以莊周瞧不起雄辯術,《莊子?齊物論》說「大辯不言」。回想半個世紀以來,那些滔滔不絕說得蓮花現的,多屬巧言、佞言、偽言,害黨、害國、害民。一九五八年秋,跟隨革命同志去郫縣參觀水稻「放衛星」畝產四萬斤,歸途滿車文士急著表態,爭呼形勢大好,妙語喧嘩,讜言鏗鏘。唯有勤雜老鍾反對浮誇做假,但他拙於言辭,說不出多少道理來,僅重複「這樣搞不行」一句而已。這不是活生生的「大辯不言」嗎?

    「大辯不言」有兩層意思。淺層,真話不需要雄辯來包裝。深層,真話不可能講得很流暢。「大辯不言」的上句是「大道不稱」,也有兩層意思。淺層,真理不需要宣傳來弘揚。深層,真理不可能講得亮堂堂。因為我們對現實的狀況不可能摸得很透徹,所以真話不可能講得很流暢。因為我們對未來的發展不可能測得很準確,所以真理不可能講得亮堂堂。那些講得亮堂堂的,描繪得很清晰,論證得很嚴密,不容置疑的「真理」,終被實際生活嘲笑,成為好心腸的夢話,空令後人浩歎,古今豈少見哉。所以莊周說「道昭而不道」,真理如果能講得亮堂堂,那就非真理了。

    試說詩學原理,此亦莊周所謂道之所在。道既可以在排泄的穢物(他說「道在屎溺」),也可以在詩吧。不然怎見其為大道呀。有些人談「詩道」,娓娓忘倦,說得頑石也要點頭,但是寫詩不行,例如鄙人。那些可敬的聽眾,老遠跑來取真經。慚愧,講到結尾我不得不說老實話,只此兩句:「凡是講得清楚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寫詩過筋過脈之處終歸是講不清楚的。」豈止詩學原理,就是百科原理也如此呢。「道昭而不道」,我畢竟是門外談詩,因為我講得「太清楚」,非道。道不明白的,講不清楚的,方是真道。

    十七八歲鄙人學些馬列,兼及斯毛,還有普列漢諾夫《一元論的唯物史觀》和米丁《唯物辯證法》,再加上艾思奇《大眾哲學》,便躊躇滿志了,以為天下真理盡在我手中矣,如河伯之誇秋水然。後來沉沒下去,現實掌摑了預言的嘴巴,眼前所見的,書上所寫的,完全風馬牛,弄不清楚真理在我這邊還是在監督我改造的居民姆姆手上。我學過的那些規律真算是規律嗎?為什麼現實不按照書上的規律發展呢?馬列二位領袖預言過「文化大革命」嗎?斯毛二位領袖說過將來要引進外資嗎?風吹雲散後,道還是有的,只是道不明白,還需我們去探求罷了。

    ○七天府與葆光任何一種社會,在上升期,到處可遇見樂觀主義者,使你堅信明天必定比今天好。似乎一切疑問都掃除了,天下已沒有不能認識的事物。你宣稱你已經捉住了陰陽魚,或曰「牢牢地掌握了主要矛盾」,就像京劇《借東風》諸葛亮唱的「論陰陽如反掌算定了乾坤」那樣,未來種種都被你算定了。口口聲聲你在吶喊必然必然,有人回答只說可能,你就罵他悲觀主義喪失信心動搖立場,弄去辦罪。後來星移物換,上升期跌落入平穩期,想不到的麻煩紛至沓來,若猿捫虱,愈捫愈多,你才改口了,談認識的局限性。此時莊周在一旁微笑說:「曉得自己認識的局限性,你真不錯。」原話見《莊子?齊物論》,其言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緊接上句,莊周推出兩個概念,一曰天府,一曰葆光,以說明面對著認識的局限性,吾人應具有之智慧。

    天府,天子的府庫,原指周朝的中央檔案館,後泛指皇家的倉庫。《晉書?陶侃傳》說:「珍奇寶貨,富於天府。」正用後義。引申而言,物產豐富,陝南八百里秦川被稱為天府之國,後來蜀地也叫天府之國。莊周說的天府乃指悟道之士,他們立言而不見章法,傳道而不事宣講,就像大自然的秘密倉庫,儲藏萬有,無所不知,而又不為俗人所識。這類天府之士,全知全能,純屬理想人格,實際上不存在。吾輩既非天府,所以都有局限,至多半知半能,更應該學他們立言不見章法,亦即不成一套體系,不闡一板主義,傳道不事宣講,亦即不辦一個講座,不搞一場運動,這樣方可少犯錯誤。此之謂真智慧。反之,拼老命鼓蠻勁在那裡成體系,闡主義,辦講座,搞運動,便是真愚蠢了。

    儒家歷來批評驕傲自滿,出發點在自身的利益。驕傲了自滿了,下面不投你的票,上頭不提拔你,你就慘了。一心要向上爬,不得不假謙恭假虛心,做偽君子掙表現,真是求善反得惡,做美反丟醜,好個儒!莊周批評驕傲自滿,出發點在認識的局限性,承認事物難以透識,明天難以預測,前頭只有可能,沒有必然。儒道涇渭分明,讀者不可不察。此外,莊周還有導人全身遠禍的意思,所以又推出葆光的概念。葆,遮蔽也。光,智慧也。葆光就是後世說的韜光養晦,民間說的「有寶不獻」,為了避禍。我看葆光就像宇宙中的黑洞,具強引力,使光線都射不出來,吸吞周圍星球「注焉而不滿」,輻射巨量中子「酌焉而不竭」。黑洞的那一頭是白洞,一個新宇宙。葆光的那一頭是莊周所說的大道。

    ○八以夢境喻人生行文設辭,以夢境喻人生,李白有「浮生若夢」,坡仙有「人間如夢」,為後人所祖述,影響至今。然則開先河者誰耶?佛經說事物「如幻夢如泡影」嗎?非也。還要早得多,當首推《莊子》。《齊物論》有一段寫隱士長梧子對孔子的學生瞿鵲子談人生之禍福無常,其言曰:「有一夜,夢飲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來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痛哭一場,哪知早晨醒來出門打獵,快活極了。做夢時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中夢是凶嗎還是吉。後來夢中夢醒了,才曉得那是夢啊。後來的後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種種經歷原來是一場大夢啊。蠢人醒了,自以為真醒了,得意揚揚,說長道短,談什麼君王尊貴啦、牧夫卑賤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藥的頑固喲。你老師孔丘,還有你本人,都是在做夢,自己不曉得。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是夢中說夢話啊。所謂弔詭,亦即悖論,這就是了。」以上引自拙著《莊子現代版》,不引《莊子》原文,以利廣大讀者。

    莊周看來,世間沒有真正的成功者,有所得必然會有所失,某方面的成功總是以另一方面的敗績為代價。成功者回首往事,都不免悵然若失,何況失敗者,當然要感歎「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如李煜的了。無論成敗,人生轉入某個階段,都會覺得「從前種種經歷原來是一場大夢」。但將此話說透了的乃是莊周,是他發明大夢一詞喻指人生,而為後人沿用至今。

    《齊物論》以莊周自述夢蝶結尾,漂亮之至。原文是「胡蝶」,不是蝴蝶。胡者,黑也。後人妄加蟲旁成蝴,遂失黑色原義,而孳乳出「白蝴蝶」、「黃蝴蝶」不通的詞組合。胡蝶即鳳車蝶,學名玉帶鳳蝶,黑衫花裙,比粉蝶和黃蝶大得多。夢見自己變蝶,飛舞花間。醒來還是莊周,睡在床上。不免吃驚,弄不明白自己是誰。是莊周做夢變了胡蝶,還是胡蝶做夢變了莊周?夢境與現實一旦混起來,醒了正是夢中,做夢才是真實。以夢境喻人生,至此推入深層,恍然大悟,惚然忘我,而臻文章之絕妙矣。

    然而莊周的本意只在齊死生罷了。死之苦,生之樂,反差大,本不齊。莊周勸人等量齊觀,乃設夢蝶之喻。人死如夢變蝶,花間舞著,有另一種形式的生之樂。蝶死如人夢醒,床上躺著,亦有同樣的生之樂。既然如此,死固不足畏,生亦不必戀,忘懷死生,便活得瀟灑了。

    一個自我,兩種狀態,或為莊周,或為胡蝶,輪迴變化,這便是莊周說的物化了。後世諱言死亡,謂之物化,已失原意。

    ○九籠養野雞想故林莊周在天之靈大概會羨慕我,因為我雖瘟症,卻是專業作家,不但領工資領津貼,還要領稿箋領墨水,且拿稿酬,他一件也領不到,拿不到,枉自當大文豪。宋國又窮又小,地在今河南省東角再搭上安徽省西北角。他在宋國做漆園吏,管理國營林場,職卑位鄙,業餘作家。稿箋在那時是竹簡,宋國不產,須從江南進口,價貴,要他自己掏錢。幸好墨水在那時是漆汁,可揩油,不花錢。竹簡貴,必須省著用,想好一句,擠干水分,才寫上去。所以《莊子》原文簡古,段段之間,句句之間,字字之間,常有跳躍,易致後人誤讀錯解,妄生歧義。例如《養生主》中有說野雞不願籠養的一段原文:「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說野雞覓食勞累,但仍不願籠養,吃現成食。蘄,通祈,求也。畜,養也。樊,籠也。這兩句的意思清晰,且與莊周本人行為一致。他不但這樣說,還這樣做,情願陋巷吃苦,不願官場玩格。他本人就是一隻智慧的野雞。成問題的是下一句「神雖王,不善也」所指為何,是說棲息山澤,啄食飲水,自由自在,精神雖有暢旺之態,生活畢竟不好,還是說飼養樊籠,不勞不累,吃現成食,表情雖有王長之狀,內心畢竟不樂?郭象注,成玄英疏,皆主前一說。我取後一說。引起誤讀錯解,皆因行文跳躍。這下句若補上四個字,變成「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就好了。莊周或出於省竹簡之故,讓上句結尾的「畜乎樊中」兼領下句,做了開頭?果如此,窮作家儉省得未免太可笑了。

    莊周以天為真,以人為偽。何謂天?他說:「牛馬四足謂之天。」何謂人?他說:「絡馬首穿牛鼻謂之人。」他認為天真便是善,人偽便是惡。所以,野雞棲息山澤,十步一啄,百步一飲,覓食勞累,正是天真,是善。一旦籠養,雖然作王長狀,但是內心不樂,也就不善了。「神雖王」的「神」乃表情,非精神。「不善也」不是指生活不好,是指內心不樂。有些人久矣乎習染人偽,放他出籠,自由覓食,他反而不適應,拚命想鑽回籠,吃現成食,作王長狀,這樣他才快樂。他之所謂善者,非野雞之所謂善也。可悲的人,竟不如雞!

    這段原文被漢代的韓嬰加水分改寫入《韓詩外傳》:「君不見大澤中雉乎?五步一啄,終日乃飽,羽毛澤悅,光照於日月,奮翼爭鳴,聲響於陵澤者何?彼樂志也。援置之囷倉中,常啄粱粟,不旦時而飽。然獨羽毛憔悴,志氣益下,低頭不鳴。夫食豈不善哉?彼不得其志也。」這該算是原文的扯長。韓嬰可能用公家的竹簡吧?

    一○養好生命的火炷

    《莊子·養生主》結尾一段短極了:「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歷來註解,聚訟紛紜,然諸家皆同意堆薪燒火之說。薪,柴薪也。指,手指也。說意思是用指折斷柴薪,薪盡火傳,永不熄滅。所以老師教學生謂之「傳薪」。難解的是伐薪用斧,劃柴用刀,安用指耶?縱是小枝細柴,折斷入灶,亦當用手,不用指也。指字不好講,所以有人說,應該是脂字的假借。既然如此,這就是說用柴薪裹脂肪燃成火炬,使火種傳下去。對,這還差不多。不過我想爬上前人肩頭,升高一層,大叫:「不對。是用油脂點燈!」

    請詳陳之。先說薪為何物。草木之可供燃燒者,皆可做薪。置之灶內,是為柴薪。置之燭內,是為燭薪。置之燈內,應該是燈薪吧。果然,寫成燈芯便是。《詩經?凱風》首章云「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次章云「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意義相同,可見薪即心也。《正字通》「草部」引《六書故》說:「凡涵蓄於中者皆謂之心。草木花葉之心是也,別作芯。」燈芯草的莖內有髓,剝出,置之油燈盞內,供人點火照明,是為燈芯。「指窮於為薪」即脂窮於為芯,油脂為燈芯所窮盡。「火傳也」即燈火相傳也。「不知其盡也」是說相傳無窮盡,油脂有窮盡而燈火無窮盡也。所以拙著《莊子現代版》把這一段改寫成詩:

    燧人氏的第一盞燈,

    燈油早被燈芯燃盡。

    可是燈火傳遍九州,

    燈光夜夜照明,

    從荒古,照到今。

    燈之為物,大可喻指文明,小可喻指生命。作為《養生主》的結尾,宜作生命喻體理解。本篇談養生,養生就養生嘛,為啥要「養生主」?人答曰:談養生之主旨也。或人又答曰:精神為生之主,養生須養精神也。二說皆失之於牽強。竊以為《說文解字》在這裡還用得上。主字象形,上頭那一點像燈中火炷,下面像油燈盞,非王字也。主乃炷之本字。生主者,生命的火炷也,須善養之。《養生主》通篇談的就是人應該怎樣養好自己生命的火炷,使之永不熄滅。莊周比譬生命如燈,油脂是軀體,火炷是靈魂。油脂有窮盡之日,靈魂能附麗於另一形態的軀體,如燈火之輾轉相傳,故可永恆。

    佛門傳法謂之「傳燈」,與莊周之傳火相似,所取象徵同一。火就是燈。猶記兒時大人喊「拿火來」,意思是點燈來。談禪的《五燈會元》說:「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真有趣。

    一一心齋與拍馬術

    《莊子·人間世》篇名,昔賢多以人間與人世解釋之。人間指空間,社會也。人世指時間,時代也。恐怕解釋錯了。這個間是動詞,讀去聲,介入也。查此篇之內容,前半篇正是教人怎樣介入官場鬥爭,方可遠禍得善終的。莊週一肚皮的圓滑,篇中昭然若揭,讀了使你吃驚。官場之可怕,他是看透了。縱你不想當官,也不妨聽聽他的教導,或可資談助吧。

    先教你怎樣侍候暴君。暴君面前,切勿堅持仁義原則,惹得他不高興,懷疑你是在用你的善良映襯他的醜惡。龍逢、比干,夏商兩大忠臣,越位施仁義給百姓,觸怒桀紂,所以被殺。百姓是他的百姓,要你越位去關懷嗎!當然,更不要去糾正暴君的過失了。鉗制言論,堵塞諍諫,不聽那些詹詹費話,他才活得稱心如意。與其冒險去糾正他,還不如回家去閉門心齋。所謂心齋,就是靜坐瞑目,排空思想,停止意識,忘掉國事民事,虛寂中生出智慧,正如空房中生出光明——「虛室生白」。心齋了,你就「吉祥止止」了。反之,下班後還操心朝廷大事,思考不已,心靈塞滿了,生出昏暗來,非遭凶不可。莊周的心齋,目的在遠禍,求自保而已。平息火氣,自我消防,樂樂和和,混跡朝廷,這和儒家說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比較起來,確實藐小。藐小又怎樣?莊周聲明說,他是「散焉者」,身既不在朝廷,生便不屬君王,殺了白殺,捨了白捨,那才枉自為仁義殉葬呢。今蜀人稱無官職者為散眼子,或當源於「散焉者」之訛讀。由此可見莊周「流毒」之深遠矣。

    然後教你怎樣陪伴太子。太子面前,貓毛必須順著抹;切忌螳臂當車,被他軋死。他無知像嬰兒,你也來小兒科。他不擺官架子,你也別敬畏他。他放蕩不受管,你也去湊熱鬧。但是,「就不欲入」,遷就他,可別投靠進去,上了他的賊船;「和不欲出」,親和他,可別顯耀出來,成了他的幫兇。你要做得非常完美,「人於無疵」,不露痕跡。莊周以拍馬做比喻,說有個愛馬者給馬拍虻,慇勤之至,這當然好。奈何這位老兄「拊之不時」,也就是沒有拍在點子上,無虻叮咬之時,他也去拍,且猛然一揮掌,狠狠地拍下去。他是愛馬恨虻之情太急迫了,反而驚壞了馬,被馬踢傷,效果不好。今人嘲諷亂拍馬者,蓋出自此。因《莊子》原文用的是拊字,未用拍字,所以人多不察,乃至數典忘祖,把莊周的發明專利錯判給馬販子,說什麼馬販子誇馬好便拍拍。細心讀者應注意到成玄英疏:「拊,拍也。」陪伴太子,小心拍馬。你那一腔忠愛之心,亦須留意方法問題。可不慎哉。

    一二身處有用無用之間

    黃河一改道,宋國就被淹。官府治水乏術,只好年年祭河。祭河要用牲畜,還要用女人。莊周提醒眾生,變牛要變白額牛,變豬要變翹鼻豬,變女要變痔瘡女,因為此三者不是好東西,不能被光榮選去沉水祭河。幽默近乎殘酷,亦可悲也。變男要變誰呢?《莊子·人間世》中又提醒說,要變支離疏那樣的殘疾人,背駝成銳角了,下頦俯向肚臍,脊柱彎成問號。支離是他姓,意思是殘缺不全。疏是他名,意思是稀鬆無用。這當然是寓言式的漫畫人物了。變支離疏有四大好處:一是政府照顧殘疾人,准他算命賣卜,收入豐厚,能養活十張嘴;二是國家抓丁打仗,人人都躲他不躲,還跑到徵兵站去呼愛國口號;三是上有勞務攤派下來,殘疾免役,唯他優遊自在;四是慈善機構扶貧慰疾,他能領米百斤,領柴十捆。人笑支離疏無用,支離疏不答,心頭明白,於人無用,於己正是有用。

    《人間世》前半篇教人小心混跡朝廷,遠禍自保,已言之矣。後半篇以支離疏為例,教人努力做到無用,苟全性命。其間尤著墨於以樹喻人,闡明無用之用。話說木匠師傅路過齊國曲轅,看見土地廟前一棵神木,是櫟樹,很大。徒弟讚美木材。師傅卻說:「那是散木,做船易沉,做棺速朽,做傢俱要裂縫,做門板要冒油,做棟樑招白蟻。不成材的櫟樹啊,所以長壽。」是夜櫟樹顯夢,說:「散木又怎樣?你以為我想變文木嗎?從做小樹起,我多次遇險,差一點被誤認為文木,遭到砍伐。我若有用,還能活到今天,長這樣大嗎?」師傅夢醒,告知徒弟。

    徒弟質問:「它要做到無用,去做好了,為啥又來冒充神木,接受眾人跪拜?」師傅悄聲回答:「絕密,不要外傳!冒充神木,借房子躲雨罷了。當初他若不投靠土地廟,掛一個保境安民的虛職,恐怕早就被砍來當柴燒了。蠢物以為有用就能保命,慧物以為無用就能保命。而他,身處散木無用與神木有用之間,賴以苟全性命,具獨創性。你用道義去責備他,未免外行。」這裡涵藏著深刻的諷刺。昔時人言:「小隱隱在山林,大隱隱在朝廷。」這棵神木櫟樹正是躲在朝廷做隱士,狡滑之至。比較起來,支離疏更值得同情。隱在朝廷,遇事件不表態,見任務便推諉,雖不作惡,亦算是可恥的寄生蟲。

    《莊子·山木》中也說大樹因無用而安享天年,家鵝因無用(不能嗚叫防盜)而被殺待客,弟子問莊周站哪邊。莊子笑答:「站在無用與有用之間吧。扮演似是而非的角色,所以活得很累。要想活得不累,還需修道養德,跳出有用無用的範疇。」

    一三內德充實之美

    簽名售《莊子現代版》,有氣功師來買書,認同說:「莊子是我們道家的聖人。」還贈我一本談氣功與健身的流行讀物。那時忙於應付讀者,不暇向這位氣功師解釋,至今遺憾。我應該告訴他,莊周不練氣功,也不重視健身。《莊子·刻意》列出了五種人,其一為「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亦即做深呼吸,通丹田氣,打太極拳,練鶴翔樁,求自身的延年益壽罷了。這種人掛靠在道家的彭祖派,和莊周沒關係。莊周關注的是內德,是心靈,非外形,非身體。

    《莊子·德充符》中,寫了六個殘疾人,三個是所謂刑餘之徒,皆斬一腳,三個是所謂醜八怪,駝背歪臉的,瘸腿豁唇的,頸項上長了個大瘤子的。論外形,他們六人糟透了,沒改了。論內德,卻充實,光輝照人,可敬可愛,能使孔子心儀,遙尊為師,能使相爺改容,當面道歉,能使君王信任,委以國政,能使民女追求,欲嫁為妾。莊周彷彿在開玩笑,表揭出殘疾人醜怪人內德之美,以此向百代後我們的選美活動提出挑戰,或可喚醒愚氓,識迷途於未遠。當今兩股熱潮,氣功與健身,化妝與美容,莊周如果活著,會笑掉牙車骨。社會物質化了,愚氓熱得昏聵,於是所謂美者,專指外形漂亮,既不涵蓄真理,亦不滋養善心,不過能娛俚耳悅俗目,供感官之享受而已矣,焉得謂之美耶。

    《德充符》通篇說內德充實之美,慨歎俚俗只看外形,不顧內涵,說蠢豬都懂得內涵之重要,偏偏人不懂。便利廣大讀者,我就不引原文,仍引拙著《莊子現代版》吧。莊周假托孔子之口,說:「有一次我出差去楚國,路邊看見一群小豬吃母豬奶。那母豬已死了,剛斷氣,小豬們不知道,還在那裡爭著吮吸,急得叫喊。過一會兒母豬的體溫轉涼,小豬們一個個瞪大眼,不再叫喊,拋棄母親的遺體,亂紛紛地逃散。為什麼逃散?因為小豬忽然發現,眼前這個肉堆不再活動,不再溫暖,不再泌奶汁,不再哼哼喚,不再像咱們豬族的一員,顯然屬於異類獸,不可親,有危險,所以驚惶逃散。由此可見,小豬愛的不是一堆死母豬肉,不是外形,而是親愛的豬媽媽,而是內涵。」這裡的內涵也就是內德。

    儒家同樣講德,在官方為仁政為親民,在民間為孝悌為忠信,都是看得見的「表現」,乃外德也,非內德也。內德必須「不形」,看是看不見的,想表揚都無從下筆。筆下能夠寫具體的就不是內德了。儒家重功利,所以講外德,看「表現」。莊周講內德,倡「不形」,對政治家而言,就是弄活了民生,搞好了國政,卻又鬧不明白是誰弄的是誰搞的,也就是無為而治了。

    一四以失為得說坐忘

    讀《莊子·大宗師》想起了近十年冒出來一些大師,紅遍九州,光被海外,很是熱鬧。他們學道,都用加法。方其始也,白丁一個。加師父的秘傳,加仙翁的指點,加信徒的擁戴,加報刊的宣傳,加首長的接見,加政協的頭銜,加進京的轟動,加巡迴的表演,加名聲,加金錢,加公司,最後加成大款。莊周顯然落到時代後邊去了,他說學道該用減法,也就是用忘掉和失去作為辦法。《大宗師》中,顏回學道的過程便是連串的三個減。一減忘禮忘樂,忘了行為規範。二減忘仁忘義,忘了思想體系。三減達到坐忘境界。坐忘,不但忘掉了外物的存在,連自身的存在也忘掉了。這就要求停用肢體,關閉耳目,心境掃除思維,靈魂脫離軀殼,同大道保持一致。這和《人間世》的心齋差不多。心齋要求靜坐瞑目,排空思想,停止意識,忘掉國事民情,其目的亦在於同大道保持一致。坐忘反面,是為坐馳,心猿意馬,靈魂特忙,好比房間塞滿,不見陽光。常人天天坐馳,你叫他坐忘,談何容易啊。那些大師,獵名漁利之欲比常人強多了,你叫他們學道用減法,坐忘減到零,比白丁更白,做得到才怪!

    《大宗師》中,偶女士教卜梁倚學道的過程比顏回的坐忘走得更遠些。據說是三天忘掉社會,七天忘掉環境,九天忘掉自身,達到坐忘境界。接下去還有「後坐忘」階段,分四步走。

    一,進入朝徹狀態。所謂朝徹,好比早晨夢醒,豁然貫通。二,貫通而後見獨。一切事物皆擺不脫因果關係,所以獨不起來。唯大道乃真獨。見獨就是見道,悟了。三,由此突破時間,打通古今,無古無今,完全逍遙。四,最後看破生死,等同生死,非生非死,躍入玄境。不瞞讀者說,鄙人懷疑這一套。莊周可能犯了他批評過的錯誤,那就是交代得太明白太具體,反而令人生疑。道不明白的,說不具體的,方是真道啊。

    但是,他說學道該用減法,畢竟不錯。在他之前,老聃就說過「為道日損」了。學道必須日日有損失,方能常常有心得。「日損」就是天天用減法。豈止學道,立身處世也該用減法嘛。貪慾不減,何以潔身?野心不減,何以正行?享樂不減,何以勵志?威福不減,何以親民?心齋說到「虛室生白」,房間內的傢俱騰空了,自然就亮堂了,正是用減法嘛。拿寫詩來說,也是用減法。如果把想到的清詞麗句和妙喻奇想全都塞進去,還有什麼好詩可言。必須減,一減再減,方顯出葳蕤之美質來,正如蓬頭剪掉多餘,方顯出好看的髮式來。可笑那些自封的吹牛大師,氣質差,文化低,術或有,道全無,只曉得漁獵名利加加加,不懂減法。

    一五編曲不是作曲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是三個隱士的姓名。他們亮相在《莊子·大宗師》篇內,都不合群,也不惹事生非;惹不起,躲得起。三隱士宣言說:「我們互愛,看不見愛在哪裡。我們互助,說不出助了什麼。我們皈依大道,忘卻自身,心向永恆。」這些話俗人聽了莫名其妙,覺得可笑。不久,子桑戶死了,孟子反和子琴張跑來治喪。孔子聞訊,派子貢來弔唁。子貢入門大吃一驚,見遺體放院中,治喪的二隱士坐在地上,「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貢覺得太不像樣,走上前去制止說:「對著遺體唱歌,啥喪禮呀!」二隱士相視一笑說:「他懂啥禮嘛。」繼續彈琴,一唱一和。

    這段敘述簡潔,交代清楚。二隱士對坐著「臨屍而歌」,一個在「編曲」,一個在「鼓琴」,這還不好懂嗎?是的,真不好懂,因為唐人成玄英疏曰:「曲,薄也。或編薄織簾,或鼓琴詠歌,相和歡樂,曾無戚容。所謂相忘以生,方外之至也。」原來編曲不是給歌詞作曲,而是編薄織簾。薄是啥?就是簾。《莊子?達生》說到「高門懸薄」。成玄英疏曰:「高門,富貴之家也。懸薄,垂簾也。」可知薄就是簾。編曲就是編薄,亦即用葦織簾。疑問由此生焉:人死在那裡躺著了,不去治喪,坐著編織葦簾做啥?另一唐人陸德明釋文曰:「曲,蠶薄。」蠶薄,薄通箔,即蠶箔,養蠶用的器具,用葦或竹編織成長方形的席箔,育蠶於其上,可捲起,可展開,又名蠶簾。此物我未目睹,但曾植棉三年,見過曬花簾子,亦可捲起,亦可展開,寬一米半,長三米,竹篾編織而成,曬棉花用。蠶箔之形制,或近似之吧。但疑問仍在焉:人死等著埋,養蠶又做啥?

    懸謎兩千年後,清人宣穎解說:「編曲,編次歌曲。舊雲織薄,非是。」近人陳啟天說是編輓歌。近人張默生《莊子內篇新釋》也說是編歌曲。不過疑問仍在。細讀原文,二隱士一個在彈琴唱歌,另一個在幫腔相和,同時又在編曲。歌詞只有四句,已唱完了,也和過了,還作曲做啥呀?為輓歌作曲嗎?輓歌有現成的,何必再作曲呀?

    竊以為成玄英「編薄織簾」之說不錯。曲是借字。本字要添草頭,或添竹頭。曲就是薄,但非蠶薄;也是簾,但非門簾。曲在這裡該是一張葦席,裹屍用的。須知隱士家貧,無力治棺,葦席裹埋了事。舊時此類葬法常見,謂之稿葬。稿葬也合乎道家的觀念(三隱士皆道友)。莊周本人主張喪葬從簡,遺囑云:「天地做棺槨,日月做雙璧,星辰做珠寶,還有萬物陪我殉葬。」其實就是拋屍野外,喂烏鴉和老鷹。他在筆下總算給子桑戶織了一張葦席,用來裹屍,夠遷就書中的人物了。

    一六渾沌一開竅就死了

    《莊子·應帝王》屬《內篇》之第七。從《逍遙游》到《應帝王》通稱為「內七篇」,說是莊周親筆撰寫,乃全書的內核。應帝王者,當帝王也。應就是當。《應帝王》教人怎樣當帝王。可笑的是從梁惠王到宣統帝似無人聽得進莊周的窮嘮叨,也許是白說了。但不妨聽聽,當做警鐘吧。

    哪個帝王不想振作有為呢?你看,辦事敏捷果斷,見識廣博通達,學習勤奮踏實,這不就是英明帝王的三項標準嗎?你錯了。莊周訕笑提醒你,這是幹練的吏員,不是英明的帝王。帝王要想英明,首先就得無為,切忌沒事找事。施政要順應事物的自然,不要橫加干涉。還必須讓百姓只受惠不感恩,只飲水不思源,都能自豪宣稱:「不必靠帝王,靠我們自己!」這般高境界的帝王,古今中外,鳳毛麟角。接著還有進一步的要求:「無為謀府」,「無為知主」。拿現在的話說,就是撤銷思想庫,解散智囊團,這等於剜他心割他睪,帝王他甘願嗎?莊周的學說吃不開,那是當然的了。

    《應帝王》中,莊周闡述道家政治哲理,其核心是反對依靠智能治理天下。在任何問題上,這傢伙都是敵視智能的。當今信息社會,智能掛帥,要給這傢伙戴反動帽子,也不冤枉他。他警告統治者,切莫開發智能,否則要命。為此他編了渾沌鑿七竅而亡的寓言。話說北海王名倏,南海王名忽,中土王名渾沌。倏忽者,快速也。渾沌者,糊塗也。倏忽二王見渾沌囫圇一團,便給鑿七竅,讓他也能目視耳聞口食鼻息。七日鑿畢七竅,渾沌受不了外界的刺激,當場斃命。你看,糊糊塗塗,長久生存,一旦開竅,死亡來臨。含義至深矣,能不三思耶?自然界和人文界的某些原生狀態,一「開發」便毀了;再恢復也只算假文物,陋不忍睹。我想起俄羅斯現代天文學家C·什克洛夫斯基對智能的看法,願轉販之。

    他認為地球生命現象在宇宙中乃屬唯一「例外」,地球之外再無生命存在。他說:「地球上的智能生物乃是生物演變走入死胡同的一個發展的分支。」人類之有智能,原是生物演變過程中的一個「發明」,正是這個「發明」使人類這一生物物種走入演變的死胡同。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的智能正像中生代爬行動物的犄角和甲殼,或像劍齒虎那奇大不相襯的獠牙,終成為自身發展的障礙。他舉核武器為例,說這就是人類智能的獠牙或犄角,害了人類自己。比較起來,莊周反對開發智能,只是因為覺得弓箭、戈矛、車輛、宮室、服飾、禮儀、計謀、韜略之類的低級智能之應用,有害於社會之安定與人心之淳樸而已。還在智能萌芽的早期,他已察覺到危機之暗伏,敲響警鐘,回聲反覆,折射至今,聽不聽由你了。

    一七並趾與歧指

    《莊子·駢拇》一篇,堪稱個性至上者的宣言。文章結構嚴密,環環緊扣,層層緊逼,直搗儒家的老招牌——仁義禮樂。篇中張揚戰鬥激情,雄辯之至。惟其太雄辯了,不像前七篇之深蘊厚藉,遂啟疑竇,所以王船山《莊子解》認為這篇不是莊周寫的。是耶非耶,全憑推斷。公說婆說,俱乏證明。與其臆創新說,不如維持原案。古今作家風格多變者代有之,哪能僅憑文風斷定作者。篇中強調世間萬物天生不齊,各具本性,這正符合莊周崇尚自然之旨。何況批判儒家,痛斥仁義禮樂之失,亦莊周之擅長,不像假冒。

    文章一開頭就很妙,先揀「駢拇」、「枝指」說起,使你猜不出他扣的底牌。腳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併成一個趾,是為「駢拇」,亦即並趾。手指有畸形的,大指頂端分歧成兩個指,是為「枝指」,亦即歧指。並趾人,歧指人,世俗多以異類視之,口雖不言而心疑焉。莊周替他們辯護說,畸形對畸形者自身而言,同樣是其本性實現,用現代話說吧,就是基因表現,乃自然也,非過失也,理應受到社會尊重。推而言之,任何個性,若與概念化的共性作比較,莫不具有可見的和不可見的畸形。其「駢」不必非在腳趾不可,別的器官也可以「駢」。其「枝」不必非在手指不可,別的器官也可以「枝」。對於概念化的共性而言,任何個性皆有「例外」表現,也就是某方面的畸形。莊周巧用相對主義翻出底牌,原來他是在為個性爭取存在的權利。朝廷要治安,所以倡導共性,納百姓入仁義禮樂的儀範。民間要發展,所以追求個性,望國王行舒緩寬大的政策。莊周站在民間,強調萬物長短不齊,「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分明是在提醒朝廷,不要妄動外科手術,害得野鴨憂歌,仙鶴悲舞。

    剛剛宣言個性至上,筆鋒一轉,挑起詼諧,說有人「駢」在心、「枝」在肝所以成仁取義,有人「駢」在目、「枝」在耳所以制禮作樂,皆屬不可見的畸形,以此嘲笑儒家的那一套仁義禮樂亦「駢拇」、「枝指」而已。儒家不承認自身的畸形,他們說仁義出乎天性,禮樂合乎常情。莊周反問:既然出乎天性,為何仁人義士那麼少,而不仁不義之徒那麼多?既然合乎常情,為何難以推廣,要你們去拚命宣傳?

    文章結尾轉回嚴肅,聲明抵制仁義並非不講道德,反對禮樂並非不要規矩,他莊周只不過不願意遷自己的個性,就別人的個性罷了;不願意棄自己的生活,過別人的生活罷了。

    一八人偽摧殘天真

    《莊子·內篇》篇篇有題,皆莊周親筆擬定。外篇本來無題,但用每篇文章首句中的字樣權充題目,如前篇《駢拇》,本篇《馬蹄》。這是不是莊周的意思呢?難以回答。我只曉得用「馬蹄」做題目沒道理,因為本篇首句若加標點該是這樣:「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這是從蹄毛兩方面說馬,非說馬蹄者也。拔掉那個逗號,硬給連成「馬蹄」一詞,有道理可講嗎?

    《馬蹄》文章短,僅有五百五十三字,控訴了人偽對天真的摧殘,向一部輝煌的文明史提出挑戰,使兩千多年來有識之士夢魘不安,憬悟到文明的野蠻性,感受到深刻的歷史悲觀主義情懷。篇中以野馬代表天真,以伯樂代表人偽。野馬成群,生活在大草原,自由自在,無求於人,渴飲清泉,饑嚙茂草,高興了交頸摩擦,生氣了轉身踹踢,完全保持天真狀態。直到有一天文明人跑來捕捉野馬,牽進城去交給伯樂整治訓練,「燒之,剔之,刻之,烙之」,弄死兩三成;「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又弄死兩三成。可憐野馬,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苦難的歷程。所謂整治訓練,就是強迫異化,亦即人偽對天真的摧殘。天真的野馬被文明的伯樂人偽化了,改造成廄馬了。其惡果,引一段《莊子現代版》吧:「馬失群而孤絕,用陰險的目光看周圍的一切。扭頸縮項,詭計脫軛。猛拖蠻撞,皮帶斷裂。偷咬韁繩,暗吐嚼鐵。鬼鬼祟祟,似人做賊。樸素天真,完全毀滅。誰逼馬學壞的?伯樂伯樂,難逭罪責!」

    五百多字短文章,察其結構,如聽二部輪唱,前部高亢,控訴文明的野蠻,後部低回,詠歎蒙昧的幸福。《馬蹄》就這樣循環以終篇。莊週一相情願,他把蒙昧的遠古氏族社會,也就是「至德之世」的大酋長「赫胥氏之時」,想像得太幸福。那是理想國,經不起考證。但他不管,他是詩人,他要馳騁想像,找來快樂,娛己娛人。詠歎一回,他又控訴一番。控訴未完,他又詠歎起來。一個人演二部輪唱,儼然絳樹兩歌,一歌在喉,一歌在腹,妙哉。蒙昧雖未必真幸福,文明或確實很野蠻。昨見報載,一九九五年全國車禍平均每日弄死一百九十六人。野蠻國王夏桀商紂亦不可能殺這樣多!古羅馬迷宮怪獸吃活人,每年也不過二十四人啊!

    我想起傑克?倫敦的中篇小說《荒野的呼喚》。那條義犬名叫布克,逃到荒野,入伙狼群,拋棄從人偽獲得的狗性,從人之友回歸到人之敵。吾國評論家以作者曾信奉社會主義故,便說這是表明對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絕望云云。其實這篇小說同兩千多年前的《馬蹄》一樣,控訴了人偽對天真的摧殘,表明作者對文明的絕望。評論家有顧慮,不敢把傑克?倫敦與莊周扯在一起罷了。

    一九聖人幫助盜賊

    《駢拇》、《馬蹄》、《胠篋》三篇文章,一篇比一篇激烈,該是戰國時代最鋒利的匕首,直刺夏商週三代的聖人,明顯具有異動傾向。尤以《胠篋》為最,《紅樓夢》叛逆的賈寶玉都會引用,其普及可知矣。

    「胠篋」就是撬箱。胠和撬,篋和箱,皆雙聲,可對轉。莊周睡到今日醒來,定將廢置「胠篋」改用「撬箱」,以利吾輩閱讀。這篇《胠篋》奇文,從小偷撬箱子說起,說到土匪搶劫財物,說到強賊扯旗造反,說到大盜竊國篡位,眼光特異,看透實質,得出了驚世駭俗的結論。

    結論一,知識幫助小偷作案。知識就是力量嗎?當然是力量。這個力量既可行善,亦可作惡。古人有言,飴糖,孝子拿去養雙親,偷兒用來粘門閂,正是如此。鎖鑰知識,槓桿知識,槍械知識,電腦知識,皆可幫助作案。豈止小偷,便是大魔,也需要有科學知識才能夠作大惡。科學發明有機磷農藥殺害蟲,納粹用來殺囚徒六百萬,力量不可謂不大也。幸好原子彈只行過一次善,算例外吧。

    結論二,積蓄幫助土匪搶劫。辛辛苦苦囤積起來,儲蓄起來,正好引土匪上門來。如果是零散的碎銀子,他何苦上門來。謝謝你幫他積蓄了,鎖好了,捆緊了,他只需提起走就行了。長輩教你一勤二儉三積蓄,說是美德。你的美德正好是土匪的利益。

    結論三,聖教幫助強賊造反。聖人執掌教育,號召大家,一要聖明,二要勇敢,三要義氣,四要智慧,五要仁愛。你能說不好嗎?不能。可是盜跖對部下說:「咱們服膺聖教,盜亦有道。確估室內財富,這是聖明。領頭破門殺入,這是勇敢。撤退主動斷後,這是義氣。搶掠適可而止,這是智慧。實行公平分贓,這是仁愛。沒有這五條,只配做小偷,不配做大盜。」真是絕妙的反諷。

    結論四,聖法幫助大盜竊國。聖人建立法制,意在鞏固江山。你能說不好嗎?不能。可是奸臣奪權篡位,聖法連鍋端走,倒成了他手中的武器,正好用來收拾忠良,強化統治。細想古往,莫不如此。豈止聖法,就連聖人本身也被抬來替大盜作陪襯。李闖王坐金殿,有降臣葉水心上書歌德,文曰:「一夫授首,萬眾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競把遠古聖人都抬來墊腳了。這該是明末的大笑話吧。

    《胠篋》捅穿了一層紙,點明「聖人生而大盜起」,兩者具有同步性。莊周敢於聲討儒家聖人,「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在中國思想史留下一筆異彩,炫燦至今。

    二○審視無為主義

    天下這東西,儒家說,必須整之治之,才得太平。莊周說不,天下只能「在之」、「宥之」。《在宥》一篇說的就是這個。宥之,寬宥它,對它高抬貴手,這好講。在之,什麼叫在之呢?這就不好講了。在,我們習慣做介詞用,表明時間位置,例如在今朝,在昔日,在黎明前,在黃昏後,在月初,在年終,在唐以前,在宋以後,在明清之際,在世紀末;或者表明空間位置,例如在天上,在地下,在雲裡,在水中,在海底,在山間,在門外,在室內;或者表明社會位置,例如在朝,在野,在基層,在正處級與副廳級之間。在,如果不做介詞用,而做動詞用,我們就少見了。有做動詞用的在嗎?有。「在意」的在就是動詞,其含義為「放置」。在意者放置心上也。《逸周書?小開解》已有「翼翼在意」之句。《資治通鑒·五代後漢》又有「大須在意」之語。可知「在」具「放置」一義,其來久矣,並非現代口語才有。莊周說的「在之」,當訓為「放置之」才好講。放置亦即擱下。天下這東西,擱下它,別去整;寬宥它,別去治。這就是「在之」和「宥之」了。

    如果當國王的「在之」、「宥之」,天下就太平了,那就太美妙了。奈何這是幻想,僅具思辨價值,沒法實際操作。天下總是亂紛紛的,國又不可一日無王,所以他還得坐在宮殿上,做點什麼。莊周對他說:「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莊子》書中的得道者分三類人:一是神人,二是至人,三是聖人。「臨蒞天下」的「君子」就是道家的聖人,而非儒家的聖人。這聖人就是從政的神仙,莊周要他推行無為主義。

    推行無為主義,在莊周已經是退而求其次的一種妥協辦法,因為有所推行就不能一味地「在之」、「宥之」了。何謂無為?郭象註解說:「無為者,非拱默之謂也,直各任其自為,則性命安定矣。」不是拱手不做事,不是緘默不發言,還得辦公,還得行政,哪能是貶義的無所作為,放棄領導?但是,辦公行政只是為了讓百姓「自為」。這就是說,整治還是要整治的,不過是讓百姓自整之自治之而已。自整自治又是為了使民各安其生,各樂其業。無為,放棄他整他治,採用自整自治,乃出自聖人對客觀規律的尊重,亦即對道的信賴。莊周的無為主義應該被視為社會自治理論的濫觴,如同孟軻的「民貴君輕」應該被視為社會民主理論的濫觴一樣,皆屬傳統政治文化的精華,理應受到尊重。認為無為便是消極,有為才算積極,未免失諸皮相之見,摳字眼兒罷了。不過《在宥》一篇表揭出的國王形象,什麼「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巫術氣味太濃,近乎妖矣。在合理的自治社會,國王應該起怎樣的作用,莊周的見識局限於時代,他設計不出來。

    二一抱甕老人如是說

    看見過出土的雙耳陶罐嗎,汲水用的?雙耳繫繩,放入水井,提水上來,這是古代一大發明。雙耳陶罐用了數千年後,又發明木桶,井中汲水更方便。今日用自來水,輕輕一扭,汩汩而出,豈但汲字作廢,連水井都廢了。撫今思昔,吾人受惠於科技發明者多矣。

    《天地》篇中楚國漢陰城外有個菜農老頭兒,與眾不同,拒用雙耳陶罐。他在井旁挖掘一條露天隧道,斜面砌以石級,通向井下。他到井下舀滿一陶甕水,抱在胸前,拾級而上,澆灌菜園。孔子門徒子貢上前去告訴他:「你這樣太辛苦。今有提水裝置,一天灌溉百畦,用力少,功效多。老人家,你不想試試嗎?」他詢問怎樣裝置的。子貢回答說,井旁立兩柱,柱間置橫樑,樑上懸橫桿,桿頭吊水桶,利用槓桿原理提水,又輕又快,就像用瓢舀湯,謂之桔槔。這老頭兒聽了,很氣憤,冷笑說:「我記得我老師的教導:使用機巧之器,必有機巧之事;機巧之事漸多,必生機巧之心;胸藏機巧之心,純潔性就壞了;純潔性一壞,靈魂就動盪了;靈魂一動盪,大道就背離了。你所說的那種裝置,太可恥了!我懂得,不願做!」

    在這老頭兒看來,凡科技發明皆投機取巧,極有害於世道人心。上綱全憑推論,定罪不需實證,非特《莊子》書中之慣技,蓋亦先秦諸子之通病。認為機巧之器必然養成投機取巧之心,所以罵人「巧佞」、「巧偽」都和機巧扯在一起。傳統士大夫多不習科技,以此。婦女七夕乞巧,他們都要諷刺,詩曰:「未會牽牛意若何,須邀織女弄金梭。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已多。」這是一首宋詩,感歎世風巧偽太盛。清末士大夫罵洋人「淫巧奇技」,誰引進誰漢奸,其口吻與這老頭兒遙遙呼應。

    科技發明間接促進社會變革,厥功甚偉,有目共睹。機巧之器與投機取巧之心亦無關係,自不待言。至於世道人心,何謂之好,何謂之壞,亦因價值判斷不同而互異焉,難說得很。《莊子》闡述道家政治哲理,其核心是反對用智能治天下,而且反對開發智能,要求回歸蒙昧。怎樣回歸?抱著滿滿一陶甕水,從井下爬出來,所謂一步一個腳印,便是回歸的實踐了。你別認為這是笑話,下個世紀一定會有生態環境保護主義人士,對抗科技濫用成災,做出相類似的實踐。

    多管閒事的子貢挨了那老頭兒一頓罵,回去報告孔子。孔子說,那是修習渾沌氏族道術的人,所以拒絕科技文明。查《內篇?應帝王》之結尾,說渾沌生活在蒙昧中很幸福,七竅一旦鑿開,便嗚呼哀哉了。結合著讀,就知道莊周根本質疑整個文明,豈止科技一枝而已。

    二二古之讀書無用論

    一九五○年,我已到報社,得四川大學通知,要我返校復學。我拒絕了,心想:「都解放了,還回課堂!」兩年後又調到省文聯,發奮讀書。奈何「越讀越蠢」,終於沉船。倒是某些肯「實踐」而不肯讀書的都上去了,仕途晴明。歷次政治運動中的種種事實,促使讀書無用論之形成。到一九六六年浩劫來臨,此論乃臻大備,讀書不但無用,而且有險,危及性命,禍連家人。

    真想不到,讀書無用論導源於《莊子》。《天道》篇尾講了一個故事,說斫車輪的工匠,名扁,看不慣齊桓公高坐堂上讀書,上前去問:「老爺,你那書上寫些啥呀?」齊桓公答:「聖人之言。」又問:「聖人還在嗎?」又答:「逝世多年了。」輪扁說:「老爺,你讀的是古人的糟粕嘛!」齊桓公怒,叫輪扁說清楚。輪扁說:「我是大老粗,只懂斫車輪。最關鍵的技巧,心頭明白,沒法說給徒弟。古人死了,最關鍵的心得便失傳了。留下的書,你正在讀的這一捆竹簡,據我看只能是一堆糟粕。」

    本來嘛,跡非鞋,鞋非腳,由跡而腳,其間已隔兩層,夠遠的了。六經不過是先王的鞋印,並非先王自身,讀了未必有用。世人迷信書中有道,所以讀書求道。道受崇敬,書也跟著受崇敬了。書不過寫語言成文字而已,崇敬書又不如崇敬語言。語言受崇敬的原因,又全在所蘊藏的意思。可見應該崇敬的僅僅是意思。意思的背後還有難以表達的玄妙,語言說不清楚,文字寫不明白,卻又正是最關鍵的東西。所謂妙不可言,指的就是這類東西。莊周在《天道》中不視書為珍貴,宣言說:「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公開同世俗唱反調。弔詭的是,讀書既然無用,他做《莊子》三十三篇幹啥?他在《天下》篇中,自誇《莊子》一書「下可配合讀者調諧人生,上可幫助讀者憬悟天道」,明明是說讀書有用。

    話說轉來,那些說不清楚寫不明白最關鍵的東西確實存在,但不能成為不讀書的借口。讀書譬如秉燭,固不能照亮每一個角落,但總比摸黑好。輪扁說古書皆糟粕,乃莊周「片面的深刻」。吾人可領會其指歸,不可據此推演下去,墮入荒謬。遠有秦火焚籍,近有「文革」燒書,皆能反證書籍乃黑夜之燭光也,用處甚大,不可不讀。

    革命之道,書外別傳,並非照搬馬恩列斯,一讀便得。這道理當然對。豈止革命,便是炒股,也不能死啃《炒股學大綱》。但是,道理推到極端,便成荒謬。看不慣讀書人心高氣傲,聽不懂讀書人炫典耀故,容不得讀書人說東道西,便給他一耳光,說他「越讀越蠢」,兼且罪及棗梨楮墨,搜來付之南方丙丁,此又有異於古之讀書無用論,不可不察。

    二三莊周筆下之龍

    舊時李姓人家,堂上懸匾,多書「猶龍世澤」四字。此乃標榜老子。老子姓李,大聖人也,所以李姓人家多認他做始祖。「猶龍」一詞,算是典故,出《史記?老子傳》。據載,孔子見老子,出來讚歎說:「其猶龍耶!」意謂老子修養極深,似龍變化叵測。《史記》所載:原出《莊子?天運》。《天運》篇尾,孔子見老子,大吹仁義,碰釘子後,啞悶三日,歎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亦謂老子見識高超,變化無常,猶龍之可大可小,可飛可潛,可顯可隱。非實指其為龍,譬喻而已。先秦典籍,比某人為龍者,自《莊子》始。《莊子》書中又兩次說聖人「屍居而龍見」,端坐人定,忽顯龍形。事涉神秘,又不像譬喻了。但在書中別處卻明白說,龍乃仙人坐騎。乘龍遨遊四海,好比乘坐現代波音飛機,龍不過是交通工具罷了。稍晚於莊周的屈原說「駕飛龍兮翩翩」,亦坐騎耳。道家宣傳黃帝賓天,也是騎龍去的。古人想像龍為坐騎,所以《爾雅》說「馬八尺為龍」。龍畢竟屬牲畜,但具神性,異於牛馬而已。是莊周第一個比聖人為龍的。此乃文學譬喻,個人創作,並非當時民俗有此觀念存在。弄清楚這點,我看很重要。

    古者政教合一,皇帝兼做聖人。秦始皇被呼為祖龍,意即頭號聖人。漢繼秦後,劉邦無賴,也充聖人,編造神話,說他爸爸野外看見龍交配他媽媽,懷孕後,生下他。他當然是小龍,完全不顧慮他媽的名譽。從此以後,代代帝王以龍自擬。莊周比聖人為龍,謂其見識高超,變化無常。後世擬帝王為龍,謂其具有神性,權威可怖。前後不同若此。莊周泉下有知,定當悔恨。

    有趣的是,孔子明喻老子是龍,楚狂暗指孔子是鳳。《人間世》篇尾,楚國狂人接輿跑到孔子門前唱歌:「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何如」的「如」就是「爾汝」的「汝」。呼鳳兮而汝之,孔子便是鳳了。你看,一老一孔,一道一儒,一龍一鳳,配得多巧!聞一多說中國文化就是龍鳳文化,極確。鳳有文采(紋彩),比於孔子儒家學派,誰曰不宜。歷代帝王不取象於鳳而取象於龍者何?威怖較之賞美,畢竟更具實用價值。

    辛亥革命推翻兩千多年帝制後,再無政治野心家敢以龍自擬,否則必遭國人聲討。末代皇帝溥儀都換了腦筋,不相信自己是一條龍,而以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為榮,我們這些現代社會公民,又何必自擬為龍子龍孫,去做什麼「龍的傳人」?「亞洲四小龍」,歐美的說法。舊大陸自古有聖喬治斬龍的民間傳說,龍為醜惡象徵,今加諸亞洲人,恐亦帶有意識深處的敵視吧。不駁斥也可以,但犯不著領回髒帽自戴,以為這樣便能張揚民族豪情。竊恐失察,貽笑世界。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