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閒吹 第一講 莊周與《莊子》
    我們這裡要講的這個人,他如果活到現在的話,應該有兩千三百多歲了。很奇怪,一個人他不過短短活了幾十年,過了兩千三百多年以後,還有人講他,還有那麼多人來聽。這中間絕對是有道理的。

    莊周這個人,姓莊,字子休。他的名和字有相關性。你注意這「子」和「休」兩個字的音拼起來就是「周」,所以他叫莊周。從他這個名字,我們可以這樣推測,很可能是莊周生前不為人所知,大家在傳說他的名字的時候,有的地方就說那個人名叫「莊周」,另外一些地方的人有另外一種傳說,把他的「周」的音分解成了兩個音,讀出來就是「莊子休」。

    他還和孔子、孟子不同。孔子和孟子的名和字都有相關性。孔子名丘字仲尼,孟子名軻字子輿。莊子名周字子休,名和字卻無相關性,這個「子休」很可能是誤傳。誤傳的原因是莊子這個人在他有生之年,完全不為人所知。你看那個戰國時代,孟子批判了很多家,批判墨子,批判楊子,批判許行,還批判兵家、縱橫家,唯獨沒有批判莊周。孟子是富有戰鬥性的,別的家都拿來罵一頓。沒有罵到莊周是很奇怪的事情,唯一的解釋是孟子根本不知道莊周這個人。孟子和莊周是同一個時代的人,莊周只比孟子小三歲。莊周生的那一年,是公元前三六九年,那一年是在東周列國時代,周顯王元年,也是梁惠王元年。梁惠王這個人知名度非常高,《孟子》一開篇就是「孟子見梁惠王」。莊周就是在梁惠王元年出生的。過去都把他當做梁國的人,後來發現莊周不是梁國的人。

    莊周確實和梁國的宰相惠施關係非常好,《莊子》書上也寫到梁惠王,只是他書上稱梁惠王為魏惠王,是由於魏國受其他國家的壓迫,從山西南部安邑遷都到了大梁以後,才稱為梁國。《孟子》書上稱梁惠王,其他書上稱魏惠王,實際是一個人。孟子見過梁惠王,莊子也見過。莊子見過梁惠王這件事情,寫在《莊子?外篇》裡,說莊子奉命要去見梁惠王,原因是莊周的朋友惠施當了宰相,惠施在梁惠王面前說了他很多好話,梁惠王說好,把他喊來。莊周家中非常貧窮,莊周去見梁惠王的時候,「衣大布」,就是夏天只披了一件大布在身上,穿著草鞋,上殿的時候,腳往上一抬,鞋帶子就斷了,趕緊彎下腰把鞋帶子繫好,然後再上去。梁惠王說,難道一個很有道德修養的人,就一定是這種貧窮疲憊之相嗎?莊周回答說,一個真正有見識的人,生活在昏君亂相之間,哪得不疲憊啊。連他的朋友都罵了,也就沒有當到任何官,後來就回去了。但是莊子確實不是梁國人,他是宋國人。宋國那個時候比梁國弱得多,在列國中間,可以說是自然條件最差,經濟文化程度最低,國力最薄弱的。

    宋國在山東以西,河南以東,安徽和江蘇的西北,這四個省湊在一起,有很小一塊交界之地,那個地方就是宋國。這樣的國家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由於它的地理條件特別不利。古代農業立國,地理條件主要取決於水利、土壤、天氣,宋國那地方地理條件最差,周圍國家不要,就把它甩出來了。甩出來的那塊地方後來就是這個宋國。何況宋國和其他國家在開國歷史方面也有不同。在商朝亡了以後,商朝留下的大部分老百姓對周朝敵視,周朝稱他們為頑民。為什麼這些人會頑固呢?其實也很簡單,是因為商朝的文化比周朝的要高明得多。我們今天看他們留下的青銅器就知道,實際上武王伐紂,周滅商,是一個落後尚武的朝代,滅亡了一個文化發達的朝代。所以,商朝剩下的那些所謂的頑民,就使周公很頭痛。周公幹脆把他們集中起來,讓他們再單獨成立一個國家,就把剛才說的土地最貧瘠的那一塊揉合成一個宋國。同時以此表明周天子是很寬大的,並不是要把亡國奴們連根剷除消滅乾淨,相反還會給他們一片土地。在自然條件很差的土地上建立的宋國,自然受到其他國家的歧視,人家稱這些宋國人為「殷頑民」。莊周就生在這樣一個國家,敵視周朝是在所難免的了。

    這一片土地直到兩千多年後都還是個包袱。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相當於宋國的這片土地,也單獨刨出來成立了一個省,可能在座的都不知道這個省,名叫平原省,省府在新鄉。那個平原省管的那一小塊,就是宋國。你們知道焦裕祿吧,焦裕祿所在的蘭考就在當時的宋國,是很貧窮的地方。

    莊子生在宋國,歷史上沒有記載他的家庭出身,更沒有記載他的遠古祖先。這個莊子究竟是從什麼樣的家境出來的,有什麼樣的祖先和後代,是永遠無法考證的了。多虧有一個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覺得莊子這個人,一定要把他弄到列傳裡邊去,但是又沒有那麼大的篇幅,就只好把他附到老子的後面。所以,莊周的傳就是附在老子之後的。莊周的傳非常短,其中絕大部分材料是從《莊子?外篇》來的,寫莊子的活動,比如莊子在濮水釣魚,楚王請莊子當宰相,莊子不願意等。司馬遷找不到多餘的材料了,就在《莊子》書中間把這些材料整理出來。司馬遷自己找到的材料只有一條,就是: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一個小地方名叫蒙,莊子是蒙這個地方的人。莊子想不到,在他死了兩千三百多年後,還有人要來爭他的出生地。安徽西北部不是有個蒙城嗎,那個蒙城釀的酒,打的招牌叫「莊子酒」。其實他們與莊子毫無關係。莊子故鄉的蒙不在那裡,而是在商丘這邊,還要偏北,一個地方叫蕭蒙。他是宋國蕭蒙那個地方的人。

    莊子十五歲時,宋國遭到一次重大的打擊,在桂陵之戰中慘敗,國勢轉衰,後來一直沒好起來。莊子五十一歲的時候,宋國出了一個宋偃王,殘暴得很,是個暴君。國家貧窮落後,本來容易產生暴君。

    可以斷言,莊周沒有當過大官,只當過漆園吏,司馬遷給他記載下來了。有人說漆園是一個地名,說至今那裡還有個地方叫漆園。是的,但是,漆園這個名字最初不是地名,最初是指宋國的國有園林,專門栽植漆樹。現在的人很難理解漆在古代有多麼重要。在古代漆是戰略物資,不但修宮殿、造傢俱要用漆,所有的戰車都要刷漆,而且還要年年刷。不刷漆,颳風下雨,木質便要腐朽,所以必須用漆來保養戰車。所有的武器,包括矛桿子、射箭的弓弩,都要上漆。上漆可以防潮濕、防蟲蛀。因此,漆這個東西在古代是很值錢的。宋國這一片地方特別窮,沒有什麼特產,最多的東西是荒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漆樹林,因此要設個管理員去管。莊周就做了一個管理員。莊週一輩子做到最高的官就是漆園吏,後來他的生活很困難,估計他當漆園吏時是在青年時代。

    迄今沒有材料證明他是一個奇才,但是如果一個人不是學問異常豐富的話,絕對寫不出像《莊子》這樣的一部書。那麼莊子的這些學問究竟是怎麼來的呢?這是一個秘密。有一個推測,就是在他那一個時代,在齊國的首都臨淄,有一個城門名叫稷下門,在那裡有一個自由論壇,不但齊國大批的思想家、文化人在那裡聚會,其他國家的一些文化人也到那裡去,所以後來有「稷下學派」。包括古代很有名的名學家,就是邏輯學家——公孫龍,都曾經在稷下講過學。很有可能,莊週年輕時在那裡讀了很多書。他回到宋國,窮了以後,生活困難,就教書。這點要感謝孔夫子。孔夫子的年齡比莊周差點兒要大兩百歲。孔夫子一生最了不起的貢獻就是由他開始,有了私人講學,個人可以辦一所學校,在那裡傳道授業解惑。齊國稷下的自由論壇就是這樣合法形成的。不說稷下,難以解釋莊子那樣多學問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莊子的學問是很精的。《莊子》書上所寫的有一些東西,我敢說絕對是超前的。《莊子》書上在介紹惠施的學說時,曾經提出一個說法:你知道天下的中央在哪裡嗎?我敢說,我們今天有很多人都還不知道。天下之中央在哪裡呢?請大家從字面本來意義去理解天下的中央。《莊子》書說的: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北方的更北方和南方的更南方就是天下之中央。凡是有點天文常識的人都知道,如果你到了北極圈的話,夜晚抬頭看,就能看見北極星在天頂正中,看見所有的星星不再有東昇西落的現象,所有的星星都在天空畫各種大大小小的同心圓,以北極星為圓心的同心圓。天下之中央是地球的北極。同樣你到南極圈內,也能看到同樣的天象。此種天文觀念在《莊子》書上就已經說出來了。那個時代,莊子去過北極和南極嗎?何必要去呢。這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當他知道地球是個球體的時候,他自然就能夠斷定,地球的自轉軸所指著的天球上面,就有北天極和南天極,其下就是天下之中央。

    莊子自己並沒有告訴我們他的知識是怎樣來的。我在讀他的書的時候,發現他的一篇文章中有一句,好像和正文脫離了關係。後來我就想,他是不是有意留下線索,讓讀者明白他為什麼取名「周」。那句叫: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知北遊》)他說了三個字,一個是「周」,一個是「遍」,一個是「鹹」(四川話讀han,普通話讀xian)。這三個字是一個意思,他解釋了他那個「周」,就是全面的意思,這個全面不但是他認為他在哲學上是全面的,在知識文化上也是全面的。

    莊周和孟子本是同代人,孟子大他三歲,也比他早死三年。莊周活了八十多歲,但是孟子就是不知道有一個莊周,可見此人在當時完全不為世人所知。那個時代,那些有學問的人,都去周遊列國,去找列國的國王,去販賣自己的那一套統治之術,販賣自己的哲學和政治理念。孟子也去周遊列國。孟子在列國之間走來走去的時候,後車都有二百乘,就是他後頭的隨員和學生坐的車子都有二百輛。只有莊周是披一件爛麻布,穿一雙破草鞋,每天在家中打草鞋過日子。他的生活非常苦。他曾經說過,有一年春荒,他斷了炊,沒有辦法做飯,他才想起,管理黃河水利的一個朋友,便去找他。莊子找到那個水利官河監侯,跟他說生活困難。河監侯說:哎呀老同學,我也還有張三李四欠了我的賬,等他們把賬還給我,我再把錢給你送去。莊周說:我就像一條魚,落在大路上車輪子壓的那個溝溝裡頭了,只有殘留的一點雨水,我都快要干死了。結果你給我這樣回答。你要我等到你哪一天把長江水引來救我,那個時候你哪能找得到我呢,只有到賣干魚市場上面去找我了。由此可見他的貧窮。

    他帶了學生就要講課,那麼我們就回到《莊子》這部書了。這部書有三十三篇,這三十三篇,從魏晉南北朝起,經過唐代以後,歷來研究者都把它分為三個部分:《內篇》、《外篇》、《雜篇》。所謂《內篇》,是指體現莊周的哲學思想和文化思想的核心部分;所謂《外篇》,闡述莊周學說的專題部分;所謂《雜篇》,是在《內篇》和《外篇》以外的部分。那麼在三十三篇裡,《內篇》只有七篇,歷來研究者都承認,這是莊周本人寫的無疑;而《外篇》和《雜篇》,其中可能有莊周寫的,也可能有莊周的學生寫的。那麼這裡講《莊子》就只講《內篇》七篇。

    《內篇》七篇的篇名,第一篇叫「逍遙游」,第二篇叫「齊物論」,第三篇叫「養生主」,第四篇叫「人間世」,第五篇叫「德充符」,第六篇叫「大宗師」,第七篇叫「應帝王」。他的這七個題目是很有趣的。一看這七個題目,就能夠確定這一定是莊周寫的,因為除了這七篇,《外篇》和《雜篇》就沒有同句型的題目,《外篇》和《雜篇》二十多篇,都是拿文章開頭的幾個字來做題目,比如在《外篇》中有一篇叫「秋水」的,文章開頭就是:「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就取名「秋水」,實際上沒有題目。還有一篇叫《馬蹄》,文章開頭一句就是:「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所以叫「馬蹄」,也等於沒有題目。唯有《內篇》這七篇是有題目的,而且題目都是三個字。就從這兒我們可以推斷,《內篇》絕對是莊子寫的。他這「三字」的題目還有點兒怪,比如說「齊物論」,他把「物論」兩個字當做一個詞,前面是一個動詞「齊」,它的結構是「齊-物論」,即「×-××」結構。

    「養生主」也是「養-生主」,「生主」也是一個詞。「人間世」是「人-間世」,很多人讀成「人間世」,那個字不讀jiān,讀jian,就是「介入」,人怎樣介入社會。「德充符」也是「德-充符」,「大宗師」也是「大-宗師」,最後一篇「應帝王」也是「應-帝王」。唯有第一篇是「逍遙游」,如果按照後面的結構,應該是「游-逍遙」。我就猜測最初這個題目,可能是叫「游逍遙」,後來在傳抄中不知怎麼錯了。這七篇中也只有這一篇的題目是「××-×」詞組類型的。所謂「游逍遙」也就是「游於逍遙之境」,「逍遙」兩個字是疊韻聯綿詞。所謂疊韻聯綿詞,就是兩個字同一個韻,而且這個詞組不可以拆開來講,不能講什麼是「逍」,什麼是「遙」,因為「逍」、「遙」兩個字組成一個詞組才有意義。《離騷》裡邊:「聊逍遙以相羊。」「相羊」類同「逍遙」。什麼叫雙聲疊韻?比如「逍遙游」這三個字,「逍遙」是疊韻,韻母都是ao,「遙游」就是雙聲,聲母都是y。

    《逍遙游》這篇東西曆來容易被人誤解。因為莊周這個人寫文章非常的怪,前面不用套話,一開頭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世界的事情,怎麼說到北極圈裡邊去了。接著就寫了一條特別大的魚,那條魚在北極圈的海水發生旋轉的時候,就跟著旋轉,在旋轉中魚就變成一隻鳥。這隻鳥大得很,高翔天上,從北冥往南冥飛,也就是從北極圈往南極圈飛。飛的高度是九萬里。讀者以為這大概就是「逍遙游」了。莊子也不明說這到底是不是「逍遙游」。等到你把這篇文字讀完了,你才發覺,這個根本不是「逍遙游」。莊子說的「逍遙游」,是指真正的自由自在。那個大鵬鳥這樣飛,並不是一種真正的自由自在的狀態,因為書上寫到「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它之所以大搬家從北極到南極,是由於北極海發生了旋轉,所以畢竟是不得已,它自然穩不住旋轉起來,就升空了。《逍遙游》裡邊說:「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就說這樣大一隻鳥,它要起飛全靠有龍捲風,如果風不夠大,它還飛不起來。對了,這就是它的不自由。莊子說的「逍遙游」指的不是這樣。莊子說,這樣一種飛翔確實很偉大,如果拿去跟斑鳩比,拿去跟蟬(知了)比,確實太偉大了。人們很容易就發生誤解,認為其他一些小蟲小鳥,算什麼呢?連陳涉都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莊子聽到這些,都要嘲笑他。確實大鵬鳥與燕雀有大有小。對於燕雀說來,生活在灌木林中,那就是它的天地,它也用不著去飛那麼高,大鵬鳥飛那麼遠,有什麼意思啊。莊子說,表面看來,它們大有大的快樂,小有小的快樂,其實它們都不是無條件地逍遙。它們都有某種不得已。這不是真正的自由。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就是要「無所待」。拿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完全不在乎客觀條件是否具備,就叫「無所待」。人,或者一隻鳥,或者另外一種生物,凡是要依靠一定的客觀條件而逍遙的,都不是真正的逍遙。莊子提到列子。

    列禦寇,比莊子大很多,和莊子不是同時代的人,列子是莊子的先輩,我們今天還能讀到一本書叫《列子》,但是這本書反而比莊子的書晚出現,而且書上有好些是抄襲《莊子》的,那是後人做的偽書。傳說這個列子,是遠古時代道家的領袖人物,有飛天的本領,他能夠駕馭一陣風,像風箏一樣,飛到空中去。列子出門,可以在空中飛半個月,全世界都耍完了之後再回來。這樣好像就夠自由了吧,夠逍遙了吧。莊子說,列子也不逍遙,他仍然「有所待」,待風。如果不起風,他就飛不起來。這樣看來,世界上還有沒有真正的逍遙游?有。莊子說,遠古時代,帝堯、帝舜那個時代就曾有過。中國遠古的歷史能夠推到最早的就是堯,堯過了就是舜。我們現在說的炎帝、黃帝,是神話人物,無法考據。中國的歷史確切可考有記載的是從堯開始,從《尚書》裡面《堯典》、《舜典》開始,而像軒轅啊、蚩尤啊、炎帝啊,全是神話人物。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能夠考證的,我告訴你們,只有四千三百多年。我只認有史記載是從堯起,距今四千三百多年。

    帝堯時代天下治理得非常好。到晚年,堯就想,天下已經治理好了,我人也老了,當這個帝王當了一輩子,我不應該只做這一件事情。於是堯就去找一個隱士,名叫許由,道德水準很高。堯就跟許由說,我治天下治了幾十年,現在天下已經走上正軌,什麼都非常好了,我不想幹了,是不是你來幫我干?「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堯的意思是說,你看太陽都出來了,你還不把那盞油燈吹熄,還讓它點著,你不是和燈油為難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

    天都下及時雨了,所有的莊稼都得到灌溉了,你還在田間地頭引水灌溉,你這樣做,對於水說來,不是太操勞了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堯說因為你在社會上產生了好的影響,天下已經大治了,我還要去坐那個位子,坐在那裡裝模作樣。許由說:「吾將為賓乎?」我是個主體,不是個客體,不是可以隨便拿來拿去的。許由不幹。許由說,你那些治天下的事情,在我們這些隱士聽來,都是非常猥瑣的事情,把我耳朵弄髒了,我要到江邊去洗耳朵。他正在洗耳朵的時候,另外一個放牛的隱士說,你在這兒幹什麼。許由說,我耳朵聽了髒話,把它洗了。隱士說,你去那邊洗,我這邊是牛喝的水。哈哈,這些故事編得好,把政治家嘲諷慘了。莊子沒有做過官,他書中的這類故事就很多。他的意思是說,當今之世,像許由和放牛隱士這樣,才是逍遙。他們用不著當什麼帝王,更用不著去爭什麼,而且沒有什麼權欲,這個才叫逍遙。

    莊子在書中把遠古時代加以美化,說那個時代實在是好得很。莊子的很多說法,也不符合歷史。真正的歷史是,遠古時代並沒有太平歲月。莊子在編故事。他生活的時代,是戰國,是亂世,那麼多國家經常打仗,老百姓生活苦,所以生活在亂世的人,免不了對遠古時代充滿幻想。莊子要說明逍遙的境界,就把堯拿出來編故事。這些編造的故事被莊子稱為「寓言」。所謂的「寓言」就是把自己的意思強加到編造的故事裡。莊子自己都聲明,他的書裡有很多「寓言」,當不得真。

    那麼這個許由就是在「逍遙游」。許由還嘲諷堯,說你知不知道越國那一邊,就是現在浙江那一邊,人都不戴帽子。宋國有一個瓜娃兒,要去做生意,在宋國買了很多漂亮帽子,弄到越國去賣,想著賺好多錢。結果一頂都賣不出,因為那個時候越國人連上身都是光著的,更別說戴帽子了。莊子說,文明這個東西,遠古美好的自然社會就沒有這個需要,就像越國的人不需要中原人戴的那些漂亮帽子一樣。

    後來堯就醒悟了,說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逍遙過,乾脆把天下交出來,「窅然喪其天下焉」。就是說堯在一種「得道」的恍惚狀態中,把他的江山社稷全都忘得乾乾淨淨了。對了,這個就是逍遙游了。

    但是莊子最好的朋友惠施的觀點,恰好和這一套主張相反。惠施這個人是極有學問的,《莊子?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就是說他自己著的成捆的竹簡書都能裝滿五輛車子,可見是很有學問的,但是惠施的主張恰好和莊子相反。惠施主張要投入政治,他找到各國君王,使自己能夠有所用。他強調的是有用,而莊子強調的是無用。於是,莊子和惠施一見面,就不免要發生一些語言衝突。有一次,惠施來看莊子,就對莊子說:唉,去年那個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給了我幾顆種子,是那種大得很的葫蘆的種子,我拿回去種,結果結了一個很大的葫蘆,我把葫蘆摘下來,讓它干了,準備用它來裝一些東西。後來發現,它太大了,不管是把酒還是水裝到葫蘆裡邊,葫蘆本身都承受不起這個重量,它太大了,沒有用。我把它剖成兩片做瓜瓢,放在廚房拿來舀水,也太大了,手舉不起。最後沒有辦法,我只好一錘把它打碎了。

    莊子就知道,這個老朋友在諷刺他。大葫蘆的意思就是太糊塗,說莊子這個人學問大得很,但是你大而無用啊,就像那個大葫蘆一樣。莊子說,你不會用大,只會用小,你不該把它砸了。你應該讓這個葫蘆干了以後,做腰舟(古人要渡過河,用兩個大葫蘆捆到腰帶上,漂游過去)去漂蕩江湖,豈不美哉!莊子說的漂蕩江湖就是要惠施不要去做官,回到民間來,不要那些榮華富貴。

    惠施當然聽不進去,他接著說:我還種了一棵樹,名叫樗。樗是什麼樹呢?南人、北人都吃椿葉芽炒蛋,椿芽是香椿。還有一種和香椿相似的樹叫臭椿,臭椿就叫樗。為什麼叫臭椿呢?是因為它的木材本身能發出一種臭氣。我當過鋸木頭的解匠,我瞭解這兩種樹木,香椿樹不但嫩芽可以吃,香椿樹長大了,把它鋸開,用木頭做一個盆子,可以裝飯,飯裝到裡頭,夏天都不會餿、不會臭,它的木質芳香天生有殺菌能力。這是香椿。這個樗,就是臭椿,恰好相反,它能長很高,但是沒用處,它是臭的。這是他又在挖苦莊子,就是說莊子你在發臭,你臭假寒酸。

    莊子說:你說臭,我就想起了黃鼠狼,黃鼠狼是很了不起的,黃鼠狼極有用,會逮耗子。請注意,為什麼他不說貓,而說黃鼠狼?我告訴你們,那時候家貓還沒傳入中國。我們今天養的這種家貓是從埃及經過印度傳過來的。中國古代也有貓,《詩經》上面也提到過,但是那種貓是豹貓,身軀很長的一種猛獸,不是家貓。從前的人要保護黃鼠狼,黃鼠狼又叫臭鼬,又叫鼬鼠,因為它能捉耗子。莊子說:黃鼠狼本事大,能逮耗子,比較起來,犛牛那麼大,卻逮不到一隻耗子,它有啥子用處嘛,比用處它還不如黃鼠狼。但是老朋友,我告訴你,黃鼠狼逮耗子的時候東跳西跳,總有一天它會跳到捕獸的夾子裡被夾死。

    莊子的《逍遙游》通過理論、通過故事,告訴我們,人要怎樣才能活得逍遙,就是要「無所待」。這就是我們今天說的「人不求人品自高」,就是說你不要削尖腦袋這兒去拱那兒去拱,到處去拉關係,請別人來幫你疏通關係,你要自己努力,要自己創造,自己去找自己的快活。莊子所說的「逍遙游」,不是今天我們說的「玩的就是心跳」,這不叫逍遙游。莊子說人應該過一種高品位的生活,人應該有高雅的趣味,人應該和現實中的衝突與是非、名與利、得與失、榮與辱,保持遠距離,只有在這種狀況下,人才能活夠天年。這個才叫真正的「逍遙游」。

    第二篇《齊物論》,也是《莊子》書上極為重要的一篇。「論」這個字要讀成lun,倫;論也不是理論的論,「齊物論」不是「論齊物」。這三個字的結構,是「齊-物論」。「物論」是一個詞組,意思就是物理。我們不是說倫理嘛,倫就是理,理也就是倫,「齊物倫」就是「齊物理」。古往今來,很多人都說莊周談「齊物」,其實沒有說準確。萬物長短本來就不齊,怎麼可能把它們都拉得一樣齊呢?莊子講的不是「齊物」,而是「齊物理」。就是說任何一件東西,任何一種生物,它有它的道理,它有它存在的理由,萬物儘管參差不齊,但是在物理上它們是齊的。比如說吧,人和老鼠顯然是無法齊的,但是講物理都是哺乳類動物,人和老鼠的遺傳基因絕大部分相似,差異僅僅百分之幾,老鼠也有雄性雌性,也有家屬和姻戚,這個就叫鼠有鼠理,人有人理,鼠之理和人之理可以拉齊,它們都是一種生命,都要延續,都要繁衍,都要生存,都要找碗飯吃。美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有個小說家叫斯坦貝克,他寫了一部很有名的中篇小說,叫《人鼠之間》,說的是人也像老鼠一樣,也要出去找碗飯吃,也要經歷各種艱難,乃至內鬥。人與老鼠在物理方面是可以齊的,這就是「齊物論」這個題目的意思。

    這篇文章確實寫得非常好,一開頭寫的是風。先秦諸子中間,古往今來,寫風寫得有文學色彩的,沒有人能夠超過莊子。他寫風:「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說山林中大樹有各種樹洞,風一來,所有這些洞子都灌滿了風,其聲共鳴就像在歌唱一樣。「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風吹得小,洞子的合唱聲就很小,風吹得大,合唱聲就很強烈。最後寫道:「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你獨不見樹木在風中搖擺嗎?他寫風還有一次,在《逍遙游》中,寫大鵬鳥如何飛時也寫到風。其實,他花了這樣多文學筆墨寫風,是要告訴我們,世界上有三種聲音:天籟,地籟,人籟。我們現在不是說嘛,聽到好的音樂,彷彿聽到天籟。誰要這樣說,你告訴他,你沒有把《莊子》原文讀懂,天籟是聽不見的,凡是聽得見的皆非天籟。「天籟」這個詞,是莊子發明的,只有他的書中創造了這個詞。籟是古代的一種樂器,又叫排簫。莊子把世界上的聲音分為三類。

    一類叫人籟,是人發的聲音,人唱的歌,人說話的聲音,人通過麥克風傳出來的聲音都是人籟,人開汽車發出的聲音也是人籟,凡是人工發出的聲音都是人籟。莊子認為,凡是人籟都是屬於很表面的、很次要的、沒有多少趣味的東西,世界的精華不在人籟裡。而地籟,用剛才說的風來舉例,「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就是說大自然打嗝鼓出來的就叫風,風聲叫地籟。天上打雷下雨的聲音,也叫地籟。這樣一來,我們耳朵能夠聽見的聲音,皆屬於人籟和地籟。莊子說,所有這些聲音,不管是人籟還是地籟,它之所以發出聲音來,去探索它的源頭,都有一個第一推動力,是第一推動力使它發出聲音。越追越遠,追到源頭,那一個就叫天籟。天籟是聽不見的,既然聽都聽不見,為什麼莊子要發明這個詞呢?原來他是用比喻的辦法告訴我們什麼是「道」。莊周是道家人物,他要宣傳「道」。什麼叫「道」?「道」就是天籟。所謂天籟,就是人們聽不見、說不清,但又知道它存在的那一個東西。他是在用比喻的辦法講「道」。

    《齊物論》裡,他把一般人的發言分為兩種,一種大言,一種小言。莊子說,大言和小言是很不同的。小言就是講得極有鼓動性,有板有眼,講得很雄辯,講得底下要鼓掌,講得大家熱血沸騰,這些都叫小言。「大言淡淡」,大言一點兒都不聳人聽聞,大言說了以後,一點兒都不惹人注意。實際上我們在生活中見得多了,凡是說得天花亂墜、不能兌現的,皆小言也。那些大言,是你小時候不聽話你父母勸你而你聽不進的那些話,覺得那些話太一般了嘛。對了,那個就叫大言。莊子絕對反對批人罵人說得頭頭是道的,莊子說這一套雄辯的東西是不能夠拿來傳道的。莊子說「道」是說不清的。你看你一副伶牙俐齒,好像把一切東西都講透了,但是恰好距離「道」就遠了。莊子要講的這個「道」是相當深邃而渺茫的。這個「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在書中只能暗喻,不可能講清楚,他告訴你的只能是「道」是說不清的。

    在《外篇》中有個故事給我們講什麼是「道」。齊桓公有一天在殿上坐著,殿下面有一個輪匠(專門造車輪的工匠,造那種高級轎車,這樣的技術在那個時代就是科學尖端,等於我們今天造飛機),他的長處就是專門造車輪。齊桓公坐在殿上讀書,讀到一段文字覺得好,就大聲念。這個輪匠正在做輪子,就把工具放下了,在那聽。聽完了就說:陛下,你念啥子東西?齊桓公說:念的是書啊。輪匠說:什麼叫書啊?齊桓公說:古代人寫的,聖人寫的,就是書。輪匠說:那古代的聖人還在不在啊?齊桓公說:當然死了。輪匠說:哦,鬧半天都是死人寫的書。齊桓公說:我在這裡讀書,你在那挑三揀四,你把道理給我講講。輪匠說:哎呀,陛下,我告訴你,古人既然早就死了,那麼他寫到書上的這些東西都不可靠。

    齊桓公說:你咋曉得不可靠呢?輪匠說: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做這個車輪,我現在做了一輩子了,我就是知道,做車輪最困難的就是在車輪的圈輞上打眼兒,插入輻條。我在打眼兒的時候,才知道,我這一輩子自己都說不清是怎樣打好的。如果眼兒打大了,輻條插進去是松的,車子走不遠就脫了。如果眼兒打得小一點,輻條就插不進去,拿斧頭錘,一下輪輞就裂口了,也不行。我要怎樣掌握那一點分寸,把輻條安進去,三錘子打下去,正合適,那是極端不容易的(這個人說得極有道理,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木材的纖維會失水,失水以後它會收縮,收縮以後它會發生變化,那麼打眼兒的時候,必須對木材的全部性能瞭然於胸,要估計到,不但現在能把輻條安進去,而且以後木材干了再一收縮的時候不炸開。要掌握這點技巧是極端不容易的)。我做了一輩子,我沒有辦法把這點經驗說出來教我的兒子。我一死了這個技術就失傳了。我就曉得過筋過脈的地方是說不清的。所以,你那個書上凡是說得清楚的,都是不重要的。

    這樣的笨事情,本人也曾經做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做詩歌編輯的時候,寫過一個專欄叫《寫詩十二課》,結果寫了一本幾萬字的書教人家如何寫詩。這是很可笑的。寫詩絕對是無法教的。如果都能教,我的兒就變成詩人了。過筋過脈的地方是說不清楚的,比如我教人家要把字寫得清楚,字要寫到格格裡不要潦草,這些也算是寫詩經驗,但是這樣不等於就能把詩寫好。那麼那個輪匠打眼兒也是這樣的,我們讀書也是這樣的。莊子所謂的「道」,實在是不可知的,如果我們要說他這個就叫唯心主義的話,那莊周就一定會說:那我就唯心主義吧,我就是要堅持說,「道」這個東西不但看不見、摸不著,而且說不清楚,是天籟,是我們的耳朵聽見人籟、地籟之後,我們要用靈耳或許可以聽到的天籟。我們研究人類的生活,研究大自然的變化,跟去把握「道」是一樣的。我們有了很多知識,但是並不等於我們就悟了「道」。我們要悟道,還有很微妙說不清的過程,所以,「道」是無法拿來講的。莊子說,大道是不見光輝的。凡是光輝燦爛者,皆小道也。

    然後,莊子在《齊物論》裡講了「小知」和「大知」、「小言」和「大言」。他感慨當時戰國時代,一個「小知」,即有一定知識文化的小知識分子(就像我,就像大多數讀者,我們都是「小知」)的局限和各種痛苦,莊子在書裡寫了。

    他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這一段,我把它翻譯成白話文:陰陽結合我被造成,身不由己,命運要我活著,將來再死。

    我與外物摩擦衝突,彼此打消耗戰,一起奔向生命的終點,馬不停蹄,這還不可悲嗎?一生拚命幹,總是不成功,人累垮了,不知以後怎樣收場,憂心忡忡,漸入晚境,這還不夠慘嗎?這就是常說的,活著備受煎熬,人生在世,本來就是這樣糊糊塗塗的吧,抑或只有我一個人糊塗,而別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吧?

    這中間我們感受到,兩千三百多年前,一個聰明人,名叫莊周,他的痛苦。他說我們生來就是不自由,我們的生命不是我們選擇的,是我們的父母,陰和陽結合了,形成受精卵,我們的生命即開始了,我們想死都死不成了,我們必須活著等到死的那一天。讀到這裡,我們可以深深地感受到古代一個大智大慧的哲人對生命的這種感悟,他感到生命的痛苦。

    《莊子》書中三十三篇,最重要的只有兩篇,就是第一篇和第二篇,《逍遙游》和《齊物論》。下面幾講我將加以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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