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閒吹 序言
    閒吹莊子,只能是閒吹。是什麼意思呢?我有空,諸位有空,就叫閒。吹不同於講,講是講課,是講道理,吹就是大家讀後感覺很好玩。這裡我們來閒吹莊子。

    想起我少年時,空氣沒有污染,大氣透明度非常高,夜晚,特別是夏夜,我這樣的少年就愛在老家的院壩裡面看星星,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那時候感覺天空就像倒扣的鍋蓋,星星就像是一個個釘子,白銀做的釘子。小時候的歌謠說:「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銀釘……」

    那時候我想,長大以後一定要買一架望遠鏡,我要看看那些星星究竟是什麼樣子。可是後來進入社會,忙於人事,難得再抬頭看天空。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才買了一架雙筒望遠鏡,放大七十五倍,四百多元。

    我晚上看星星,有了兩個驚人的發現,一天,我看上弦月,突然清楚地看到月亮上的環形山,月亮上有環形山是我早知道的,但是那次是我親眼看見了。那時候我意識到,眼睛看到的是距離我三十六萬公里的環形山,非常激動。

    後來我又看到了金星,就是希臘神話中的阿芙洛狄忒,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我有了更驚人的發現。當時非常驚奇,以為把望遠鏡方向瞄錯了——金星怎麼會像鐮刀形的月亮?但那的確是金星,因為金星和月亮一樣,有相位,即晦朔弦望,而我當時看到的是上弦。我一個小小的人居然能夠看到這樣遙遠的距離。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空間的距離有很清楚的感覺,但是我們還生活在另一維,除了空間之外,還有時間。對時間的遙遠我們忽略了,也不感到驚奇。這裡我要講的,距離我們有兩千三百七十五年,很遙遠。那時候的一個人叫莊周,我們應該感到驚異:這樣遙遠的一個人會這樣近,好像就是在望遠鏡裡面看他。讀了《莊子》我們理解他,在中國歷史上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奇人。

    這樣的一個人非常之奇特,至今仍然是不解之謎。為什麼要寫《莊子》這部書?這部書包括《內篇》、《外篇》、《雜篇》三個部分,一共三十三篇。有人說《雜篇》和《外篇》是他的弟子寫的,但是從文字看,應該還是他寫的,《內篇》就不用說了。

    我們奇怪,在中國歷史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因為他的思想和文學想像力都是奇怪的。當時儒家、墨家、法家都在說社會應該怎樣建設,只有莊子說這個社會已經建設得太多了,應該向後轉,不能再向前去。他的學說,古往今來發人深省。他的事跡沒有流傳,我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司馬遷把他的傳記附著在老子的後面,而傳記裡的內容幾乎都是從《莊子》裡面摘錄下來的,所以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難以釐清。於是,我們不得不回頭給大家講講戰國時期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中央政府完全失去了統治權,首都設置在洛陽,周朝天子只能管理到其郊區,天子也只是象徵性的,黃河和長江流域獨立出很多小國,有些小到只有一個縣那麼大,這就是所謂的戰國時期,社會是很不安定的。

    不安定是因為失去了統一的政治領導和文化口徑,各個小國可以自行其是。這樣混亂不統一的狀況構成了中國文化的黃金時期,正是這時候大家可以隨便說話。處士橫議,隨便誰都可以隨便說話,更不用說思想家、教育家、文學家了。

    並不是說莊子這個人特別聰明,實在是由於有當時的那個環境。當時最吃得開的有兩派,一派是墨家,一派是儒家。墨家的資格比儒家還老一些,這兩派在思想文化方向上經常發生衝突。儒家的另外一個代表孟子批判楊、墨二家,說楊子「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極端自私;對於墨家提倡兼愛,儒家說這樣還有什麼君、什麼父,沒有等級的差異,怎麼體現君君臣臣?而墨家則說儒家完全是統治者的幫閒,墨家認為應該由自己出來改造社會,不必取得政府的支持,要幫助弱勢群體,使人與人之間完全平等。墨家組織十分嚴密,不像儒家那樣鬆散。其領導被稱為鉅子,巨者,大也,就像後代的袍哥大爺。墨家想以他們組織的行動干預社會,有不平等的由他們剷除,哪裡有災難,首領帶領著弟子救災,哪裡有戰爭,首領帶著弟子去叫他們不要打。兩千年後,我們看到這樣做仍然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墨家的威望高得多。儒家主張妥協,維護統治,於是跟墨家不能調和。

    但是莊子既不信儒家也不信墨家,信道家、老子,但是跟老子又不同。老子的全部著作是給統治者出點子,用一種溫和的方法統治,不要把百姓惹毛了。莊子不同,他專門拆台。後人把老莊連起來,他們相同的是某些理論和概念,但不同的是目標。莊子的目標是倒退。莊子認為到他那個時代為止,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為社會有了文明。他的整個理論是批判社會文明,拿我們現在的話說是批判進步,因此歷朝歷代沒有統治者支持莊子的理論,他們把儒家、法家作為自己的理論,因為莊子不合他們的口味。

    莊子說社會發展只會越來越壞,因為人類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文明制度把人搞壞了,把大自然搞壞了,雀鳥都怕人了。他說遠古時候雀鳥是不怕人的,人可以拉下樹枝看鳥窩。在他的《外篇?馬蹄》裡面講馬,把馬作為標本說人類怎麼破壞大自然。他說野馬完全是自由的,吃草喝水,快活的時候用頸部互相摩擦,不愉快要打鬥的時候就用蹄子踢對方。所以當馬是很簡單的,只要會吃草喝水、用頸部摩擦和用蹄子打鬥就可以了,馬的苦難從人類有了文明便開始了。人類抓了野馬馴化成家馬,使它們離開了草原,離開故鄉,之後又訓練馬,在它身上捆了很多東西,那套馬具有十多種,還有專業術語,就連馬屁股後面的皮帶都有專用的名稱,叫「鞧」,其他的也有專門的名字。

    人類用各種東西捆起它們,加上馬鞍、籠頭,用鞭子打,使馬的本性被扭曲,馬的本性也變壞了,因為人用各種辦法管束馬,馬也有各種辦法反抗。比如偷吐嚼子,為什麼要這樣?因為馬最柔軟的地方就在嘴裡。馬聽話並不是心服口服,它是被迫的,本性被改變了,它也會咬人踢人,偷偷把嚼子吐了,偷偷地攻擊人。馬一旦落到這樣的境遇,就失去了自然的天性。這裡表面說的是馬,其實說的是人,人都是在各種社會關係和制度的約束之下的,人不得不遵守這些規章,所以從人類有了文明開始就有了兩面派。莊子認為原始人絕對沒有兩面派,他們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他們互相開玩笑,吃飽了拍著肚子,跳舞唱歌,歡樂是人的本性。但是進入文明社會之後,人類就被管束,所以有了鬱悶,有了神經衰弱。

    當今,任何一個國家,不管如何標榜自己的社會進步,都不敢說自己國家裡沒有抑鬱症,就是因為現在的社會越來越複雜,人們的壓力越來越大。日本人自殺的不是很多嗎?每個日本人就像莊子筆下的馬一樣被管束了起來。

    莊子就是這樣批評人類的文明建設。他還講過一個故事:在漢陰的一個地方,漢陰就在陝南,「漢」是西漢水,可能是在陝南嘉陵江北岸的一個村莊,一個老頭在種菜,需要灌溉用水,陝南跟四川交界的地方河流比較少,於是要打井。他就在自己的菜園裡面打井。這個井十分奇怪:別人的井都是圓的眼,用水桶提水,他的是一條又深又窄的梯溝,有一個階梯,他就走下去,他不用桶,用的是一個土陶燒的甕,就是裝酒的罈子。他抱著這個甕下到井底,把水灌滿,然後再抱上來。有一次,子貢——孔子的學生,讀書很多,後來下海經商發財了——說大爺你怎麼這麼笨?你應該與時俱進,一種新發明是槓桿(古代叫桔槔,就是運用槓桿原理來提水的)。子貢說用這種辦法功效會大大提高,你也不累。老頭怎麼回答呢?他笑了,說:用不著你說,難道我連這個還不知道嗎?只是我不像你一樣卑鄙無恥。使用了機械之後就有了機心,人會變得奸詐,世界之所以變得混亂就是因為你這樣的人太多了。

    接近五十年前,莊子的這個觀點曾被認為很反動的,當時批古人,莊子被批判得最慘,說他是奴隸主思想家。當時無產階級的唯物史觀,說所有的人類社會都經歷五個階段,最早是原始共產主義階段;有了私人財產之後,就是奴隸社會,奴隸主是極其反動的,動不動就殺人,割耳朵之類;然後就是封建社會,當時還說孔夫子在當時封建社會,作為封建知識分子還是有一定的進步性的。

    只有莊子如此反動,對此只有一個解釋,他拿了奴隸主的錢幫奴隸主說話。現在看來,人們便不這樣說了,前幾天我看任繼愈先生說先秦,還是給莊子說了不少好話。

    莊子連用桔槔提水都反對,確實有些不近情理。往往人們寫書的時候為了講清某個道理,將某種狀況推到極端,在某種程度上不妨堪稱遊戲文章,不可當真。但是莊子的確認為文明是人類的災難。我也不敢說這話,但是還是有一些感覺,我們的社會雖然在不斷進步,吃得好、穿得漂亮了,然而社會走上了這條發展的道路究竟要走到哪裡去?我不知道。一部分環保主義者就認為,人類可能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國外一位學者說人類這樣發展,很可能就像劍齒虎的命運。劍齒虎最初牙齒十分鋒利,後來這個特長不斷發展,到哪裡都取得勝利,但是這樣使它的基因失去控制,牙齒越來越長,最後造成了劍齒虎的滅亡。

    人類萬年來的文明建設,焉知不是發展到劍齒虎的錯誤道路上去了呢?我舉個例子,我年輕的時候每天掃地,五六天的垃圾才夠一個撮箕,現在不行了,每天的垃圾都有一口袋,當然這個口袋小,就是王府井百貨商場的口袋。後來我看一篇文章說,美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個人一年就產生兩噸垃圾,而且大多數的國家是這樣。

    再以汽車舉例,人均汽車擁有量中國與美國一樣的話,那麼中國的城市交通就會癱瘓,會全部塞車。

    即便如此,現在人類的發展之路還沒有回頭反省的跡象。因此莊子的批判不失其片面深刻的意義。不必完全相信,但是仍然能啟發我們思考:這樣發展下去怎麼辦?

    先秦諸子裡唯一對人類命運作了悲觀推測的就是莊子,所以他不被人喜歡,人們都覺得他專門給人潑冷水。但是我想,幸好我們中國歷史上還有一個莊子,不時給我們敲一下,讓我們反省。

    《莊子》的內容很多,其中很多知識我想在本書中和讀者分享,但篇幅所限,不太現實。同時,莊子這個人讓我很驚異,我想,他哪裡來的這些知識?《莊子》的《逍遙游》裡面說大鵬鳥怎麼飛翔,決雲氣負青天,中間有一句我很意外「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我們看到的藍天是它本來的顏色嗎?「其遠而無所至極邪?」——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一個東西叫天?古希臘人說天是玻璃做的鍋,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說法。

    沒有一個天,只有一個無限遠?我很佩服,因為現在說空間是無限的,愛因斯坦說有邊緣,但是卻是無限的——有邊緣,是說宇宙起源於一百多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迄今為止還在膨脹爆炸;為什麼說無限?因為這種膨脹根據我們對遙遠恆星的光譜紅移分析,這些恆星逃逸的速度不是越來越慢而是越來越快,這種大爆炸是否有一個終極,還很難說。莊子怎麼會懷疑天不是一個玻璃罩子?他說也許是太遠太遠所以永遠不能達到終點,這不就是說是無限嗎?誰告訴他的?先秦沒有任何人這樣說。更奇怪的是,他認為,站在天空看地球,也是只見一片藍色的天空——這是我很佩服的,他的這些知識是怎麼來的?他的身世絕對是一個謎。很多學者考證,但是沒有結果,戰國時代,文化最發達的是齊國、魯國,其次是楚國。莊子所在的宋國,最窮而且文化最落後,戰國嘲笑的蠢人儘是宋國的人。在那個環境,我們不知道他的老師是誰。戰國時代,只有宋國值得單獨拿來說。

    武王伐紂,滅亡了商朝,商朝的人就被稱為殷頑民,周朝處理他們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弄到河南東部,以商丘為首都,建立了一個宋國,就是現在的河南最東,包括山東的西南、安徽的西北角,蘭考、鳳陽就在宋國,周朝把當時自然條件最差的地拿來安置殷頑民。

    當然,沒有記載莊子就是殷頑民的後代,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周滅了商朝,是落後的滅亡了先進的,商朝的文化遠遠高於周朝,周朝是陝西一部,文化水平非常低,商朝從盤庚遷都之後,地理條件、農業灌溉技術遠遠比周朝好。兩個事件可以證明,一個是甲骨文,商朝的甲骨文十分精美,小的可以只有一粒米那麼大,放大之後十分美觀,而周朝的字又大又醜;第二個就是青銅器,商朝留下了許多非常精美的青銅器,是現在收藏水準極高的文物,周朝初年青銅器質量非常差。因此,我懷疑,這些殷頑民,全部被押送到這個最荒涼的地方的時候,可能他們把原有的一些文化傳播下來了,莊子也許就是在那個文化環境當中,接受了後來為周朝人所不知道的文化知識,包括天空。對天空產生懷疑的,一個是屈原,他的《天問》提了一百多個問題,第一個就是關於天空和地球,莊子的《天運》也提出了這個問題:天空是什麼,雷聲是不是雷車在響?風是神仙吹的嗎?抑或不是?

    這些科學知識莊子全部具備,因此他是那個時代文化水平很高的人,他書中奇奇怪怪的道理是儒家不議論的,儒家只是議論怎麼治國,但是莊子要議論,他天生就是一個思想的人,比如他寫槐樹,「槐之生也……」他說春天來了槐樹萌芽,生嫩葉子,五天之後就有兔子的眼睛那麼大,十天了就有老鼠的耳朵那麼大,這些比喻是非常鮮活的。如果不是一個心靈很敏感細緻的人,精神世界異常豐富的人,是不會這樣去探索人類的本性,不會去探索制度對人類的扭曲的。很可能殷商時期留下來的文化,就體現在了莊子身上。

    我這個人有時候吹激動了就忘記了整體,準備的很多內容都沒有講,我們接著講,莊子給我們全體中國人作出了一個很了不起的貢獻,現在還在為我們作貢獻,為我們賺了不少錢,那就是他發明了神仙。先秦關於神仙的樣子,最早寫出來的就是莊子,而且一直影響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莊子用幾句話把神仙形象勾畫出來了。

    「肌膚若冰雪」,古代的冰只有一點,這裡有兩點,讀ning,即凝,老百姓把冰叫ning冰,今做凌冰,意思是凝聚,神仙身體上的肌肉與皮膚就像白雪凝結起來的。「綽約若處子」,處子就是處女。神仙在莊子這裡大概是沒有性別的,就像外星人一樣,處子就是少女,綽約就是柔美,是聯綿形容詞,疊韻聯綿形容詞,指姿態飄逸。神仙的肌體不但像白雪凝結,在空中活動的時候,姿態非常之飄逸。西域壁畫的飛天大概就是這樣的,「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後代的道家的修煉就是這樣,就是叫沆氣瀣氣,神仙不喝茶,只飲露水,神仙的形象,古代就是這樣定下來的。

    「乘雲氣,御飛龍」,就是說乘雲駕霧,坐在龍上面,而游於四海之外,就像我們今天說的是在地球引力之外,在太空中,這種形象不是人人都能想像得出來的,不僅要有文學功底,還要有超脫的思想,這個神仙的形象就是莊子給我們留下來的。莊子還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東西,一個詞我們大量使用——天籟,形容音樂的時候我們說「天籟之音」,我們都會這樣說,這也是莊子提供的。但是你真正讀了《莊子》之後,你理解了他所說的天籟、地籟、人籟後,便會發現到現在為止沒有誰使用天籟是正確的,因為莊子說天籟是沒有聲音的。

    莊子說人籟是人發出的,不論多麼美好都是人籟,演奏的聲音也是人籟。地籟就是大自然的聲音,例如風聲、雨聲、雷聲、江聲、潮聲、禽聲、獸聲、蟲聲。天籟本無聲,潛藏在人籟和地籟裡,作為第一動因,神秘而不可知。《齊物論》非常漂亮,寫風的文字——風來了,所有東西都發出共鳴,包括樹洞、山洞都發出聲音,這裡寫了風的形象,風是看得見的,樹枝在搖晃,這些全部叫地籟。

    莊子說:所有的人籟和地籟都是由於某種運動發出的聲音,是什麼東西使它們運動產生聲音的?是一個不可知的叫自然的東西,那就是天籟。天籟是不可聽、不可聞、不可見、不可知的東西,莊子還通過其他的比喻多次來闡發。大家心細的話,在出太陽的時候可以在陽光下看見自己的影子,但是古人看到的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身體的本影,黑色的,另外一個,大家都沒有注意到,我也是讀書之後才注意到。在影子的邊緣有半明半暗的一圈,叫魍魎。莊子說,有一天魍魎問:影子你到底幹什麼,一會兒動一會兒停?影子說:能怪我嗎?是因為主人在那裡動啊。

    我一動,才帶動你,你質問我,我質問誰?於是問主人,主人說:我也弄不清楚,就像那裡說「流沙河接電話」,於是我就去接了,因此主人本身也不自由。去問那個喊我接電話的人,他說:我怎麼知道,鈴聲響了於是我喊他……於是我們永遠追尋下去找不到第一動因,莊子說第一動因就是天籟,就是道,說不清看不見,就是道。莊子說一切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自由,《莊子》第一篇講大鵬鳥,鯤鵬轉化,所有讀的人,包括我在讀中學的時候,還要背,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九萬里的高空,後人很多人取名叫鵬,但是沒有一個人取對了,全是耳食之徒聽來的,四川話說的「拿起半截就開跑」。

    莊子未說過大鵬逍遙,而是說它不逍遙,它跟人類的影子伴影一樣都是不自由的,是世上的不可知的因素使它動的,它要飛九萬里高空六個月才飛到。為什麼說它不自由?因為它「有所待」,它的飛翔必須有一定的客觀條件,凡是我們需要一定的客觀條件,我們就是不自由的。凡「有所待」,皆非逍遙。

    大鵬需要什麼樣的條件?莊子寫得很明白:風,風又起於氣流運動,雷暴天氣會有強烈的氣流,從而生成龍捲風。那麼大鵬不自由,誰自由呢?有人說列子自由,他學神仙已經能夠御風而行,據說他一次可以飛半個月,但是他還是有所待,要有空氣和風,沒有就無法飛。

    莊子說人怎麼樣才能自由,要做到「無所待」,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不要去求人。但是哪一件事能不求人?所以莊子的觀點就是:退後一步自己回去休息,只要你投入社會你就是不自由的。所以他說人生就是不自由,你的生命一旦由於你父親的精子與母親的卵子結合,你就不自由了,你想死都不行,只有活到自己完蛋的那一天。你長大了,和客觀世界相摩擦,你和世界的矛盾衝突就沒有停止的一天,就像騎上了一匹快馬,沒有韁繩,你想停一分鐘也不行。他說,一個人活在世界上難道就是這樣糊塗的嗎?是我一個人這樣糊塗還是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結論當然是所有的人。你想退都退不出來。

    莊子說,你和外界衝突,弄得十分痛苦,越是痛苦,越是失眠,最後你還是得罪很多人,還被別人收拾,人的這種不自由,退回去又是怎樣?莊子說,只是退回去還不行,你還要向一種樹學習,這種樹木就像我們現在說的黃葛樹,千萬不要學習木質好的,比如我們現在說的紅木,因為做那種樹絕對沒有好的下場,人家會砍了它做傢俱,所以要做散木。什麼叫散木?就是木材的纖維組織是混亂的,黃葛樹就是,從來沒有木匠砍了它做傢俱。還有桉樹,我當過木匠,還鋸過桉樹,非常麻煩,因為它的纖維是混亂的、粗糙的,怎麼加工都不行。要當成都人說的「散眼子」(方言:意為無能的人;《莊子》上的「散焉者」)。只有變成這樣的樹才能得到平安,不然伐木工人天天提著斧頭,你越有用越挨刀。沒有用的樹能長到多大啊,新津的五津鎮一棵黃葛樹很大,有半個房子那麼大,有一年吹大風倒了,老百姓還出錢扶。但是其他的優質樹,如從前到處都有的楠木,現在很少能看到了。

    這樣的話是多麼的沉痛。當時那些敏感的知識分子莫不有這樣的痛苦。屈原就是一棵結甜果的橘樹,他的《橘頌》把自己比喻成天地之間最美好的樹,但是有人要摘,還要剪它的枝,最後橘樹不能盡天年,沒有了橘子就被砍了。屈原比莊周小二十九歲,他們不認識,如果認識的話,莊子會勸他:你怎麼這麼瓜哦,還要管那個楚國,跟上官大夫爭奪憲法的起草權,結果還被流放。莊子本身也是這樣做的,他一輩子從來沒有紅過,當時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人聽說過一個叫莊周的人。他只比孟子小三歲,生於同一個時代,孟子活動的範圍與莊子相距不過幾百里,孟子是逮誰罵誰的,但是沒有罵過莊子,因為他不知道莊子。

    孟子周遊列國,別人給他的待遇都很高,他的隨員都有車輛百乘,只有莊子,窮得饔饗難繼。這是很奇怪的,一個很關鍵的原因就是他堅持自己的花崗岩腦袋,不去當官(莊子所做過的漆園吏恐怕是管理員)。讀書人就是應該把本事販賣給國君啊,而莊子他只當過一個吏,漆園吏,不是官,相當於科員。有人說漆園是地名,但是在莊子那個時代,不是地名,而是國家林場。宋國栽種了大量的漆樹,很多山上都是,漆這個東西在戰國時代是戰略物資,所有武器戰車都要上漆,武器沒有漆很快會壞,戰車沒有漆遇到下雨也很快會壞,漆在宋國大量生產。莊周就是漆園的一個管理員,當然也算是吃皇糧的。莊子的書裡面寫他給學生上課,經常是在山裡一邊走一邊上課,很可能那就是他的漆園。

    莊子做了一個沒有用的人,活了八十三歲,一直活到宋國滅亡之後,因為《莊子?外篇》有一篇很清楚地寫著「舊國舊都,望之暢然」。因為已經亡國了,所以叫「舊國舊都」,莊子寫得非常之可憐,說城市很荒涼了,但是他看見城市的代表性建築還在,於是心中感到安慰。這樣的窮國,換一個人是絕對不會這樣愛的,蘇秦、張儀之類根本就沒有祖國,到處遊說,誰給他長官待遇就把自己賣給誰,包括孔子、孟子也是如此,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莊子說楚國一個國王不知道怎麼發瘋了,腦殼有包,聽說莊子很了不起,於是派人去請他。看見莊子在濮水釣魚,莊子釣魚不是為了好玩,他那個公務員多半沒有當多久,便失業了,吃的是野菜,在家裡打草鞋。就是這樣他都不去當官,這樣的人絕對是有志氣的。

    至少像我這樣的人沒有資格當莊子的門徒,他會吐我一臉口水。為什麼這樣?因為吃了皇糧,野雞就變家雞,就沒有自由了。莊子窮到什麼程度,有一年糧食吃完了,他去找黃河管理委員會主任,主任說:老同學好說,等人家欠我的糧食還給我就給你!莊子說:我走在路上,有聲音叫我,我回頭看見車轍裡面水中有一條小魚,我問它有什麼事情?小魚說我要干死了,你趕快給我要一碗水。我說我自己還在旅遊,我先去考察都江堰,回頭給你修一個支渠,引黃河之水給你。魚說,這樣的話我都變成干貓魚了。莊子嘴巴很刻薄,不能跟同志們搞好關係。他有一個同學叫曹商,原來在宋國的時候也很倒霉,後來鑽營到了宋國國君那裡,宋國國君說他口才好,要他到秦國幫忙辦理外交。曹商討得秦王喜歡,秦國國王很滿意,就給了他一百輛馬車。曹商坐車回來,到了莊子住的貧民區,想顯擺一下,看見莊子正在打草鞋,他很感慨地說:如果說我們倆人誰打草鞋好或者餓功好,我的確比不上你,但是我只要去見大國君主,後面就馬上會有百輛奔馳。莊子說:我聽說秦國國王正在生痔瘡,背上也有瘡,很疼,於是叫手下用嘴吮,背上的吮吸一次給五輛車,痔瘡吮吸一次給二十輛車,這次你帶回來一百輛,大概是吮吸了五次吧。

    我是當過「右派」的,看到別人的幸福生活還是有些羨慕,所以我不能當莊子的弟子,因為他是毫不動搖的。我也不光是說他骨頭硬,莊子說,現在是亂世,只是想求一個平安。莊子說樹林裡面的野雞在樹林中不停走不停啄,它其實很辛苦,「五步一啄十步一飲」,必須這樣才能養活自己。但是它不願意被養在塔子山鳥語林。裡面雖然有吃的,但是沒有自由,內心不快活。所以他是中國的老牌自由主義者。最早發表自由主義理論的就是莊子。說他是「奴隸制代言人」,白日見鬼!

    他一輩子,書上沒有看到有什麼朋友,只有一個,是理論家,叫惠施。惠施的理論與他不同,惠施專門研究邏輯,形式邏輯,那個時代叫名學,就是形式邏輯。惠施還有一點跟莊子不同,惠施說,莊周啊,你就像一種樹。莊子問什麼樹,惠施說有一種樹木叫香椿,還有一種叫臭椿,木質不好還盡散發臭氣,沒有誰來採摘它的嫩芽,你是臭椿。

    惠施是要到官場去拚搏的,莊子最反感他的形式邏輯。惠施有一些觀念十分奇怪,從公孫龍那裡學習來堅白論,涉及事物性質的分析。一塊石頭,如果是石灰岩,我們會首先說它就是碳酸鈣,但是根據惠施的堅白論學說,一塊石頭不單是一塊石灰石,還是一個堅,因為這是石頭的一種性質,硬也是石頭的一個部分;還有白,因為它是白顏色的,白也是石頭的一個部分。惠施的命題最有趣的是雞有三隻腳的理論。他說,雞有腳,這個腳作為一個概念就是一隻腳,還有左右腳,所以一共有三隻腳,這個就是形式邏輯。莊子盡量諷刺他的學說,這是他唯一的朋友。因為莊子在宋國找不到第二個有他這樣高的文化素養、有資格來跟他辯論的人,只有惠施,他的論敵。

    後來惠施死了之後,莊子帶著學生從他墳前過,給墳墓行禮,學生很奇怪。莊子說,我尊重我的論敵,我的論敵與我的關係就像一個故事裡面說的,一個刷石灰手藝很高的匠人,他刷石灰根本不脫衣服,長袍長袖,不會有石灰粘在自己衣服上,一天石灰落在他鼻尖上,他認為這是自己的恥辱,不願意擦掉,怎麼辦?就去找楚國一個用斧頭很高明的人,石灰匠說:你用斧頭給我砍!那個人運斤成風,斧頭被耍得都看不見了,而且他耍斧頭時不用眼睛看,眼睛閉著,只聽噌的一聲,就砍掉了鼻尖的石灰。莊子說,我和惠施的關係就是耍斧頭的和泥水匠的關係,彼此絕對信任。只有他說的我信得過,只有我說的話他聽得進去。自從他一死,我就非常寂寞了,找不到人和我一起探討學術了。我看到這段話,感覺到智慧者的淒涼,沒有人理解莊子。惠施雖然觀念和他不一樣,但是理解他。

    惠施把自己的邏輯到處使用,莊子很不高興就諷刺他,說休息就休息,你講什麼學問。有一次莊子和惠施到城外的護城河上,河叫壕,上面有橋,叫梁。莊子很悠閒,惠施時時刻刻想著嚴謹的邏輯,莊子則是在娛樂,他看到橋下有很多魚(南北朝詩人庾信就說「橋影聚行魚」),莊子就說:魚多快樂啊!惠施說: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是快樂的?這是經不起科學檢驗的,凡事要講科學,我的邏輯學起碼就是科學的。莊子覺得這個人沒有一點趣味,完全政治化、思想化,你講邏輯我也講:我不是魚,你也不是我啊!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施說:固然我不知道你,但是你確實不是魚,那麼你從哪裡知道魚的快樂?莊子根據形式邏輯回答:你這是在問我從什麼地方知道?你聽好,你問我從哪裡知道魚很快樂,我告訴你,我從壕樑上面知道。「Where,where?」我回答:「Onthebrige.」在橋上。你沒有一點趣味,什麼都要用科學和邏輯學理解。季羨林老師說,真理不見得是越辯論就越明顯的,他引用了這個故事,說真理不可能是越辯論越明白的。雖然他是大學問家,但是他沒有把這一段讀懂。

    首先,這不是真理,這是一個詩人對自然界的感受,莊周是表示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敏感,季先生也沒有讀懂「從何而知」這一句。惠施死了之後,這樣愉快的交鋒就沒有了,他只有帶著自己的學生在漆園講課,一天一邊走一邊講,見到一棵樹,他說:為什麼這麼好的樹木,那些伐木工人走過的時候看都不看?學生也覺得奇怪。莊子說:這棵樹,名字叫樗(就是我前面講的臭椿),不但氣味難聞,而且木質不好。你看我就是因為品質惡劣,所以現在活得尚好,品質好的早就被鋸掉了。莊子講課就這樣,不像我們現在講課還有講義,講義還要經上面審查。莊子說,天晚了,山下面有我一個朋友,大家去吃飯吧。到了之後,朋友很高興。大家要吃晚飯,朋友對僕人說,莊先生這樣營養不良,給他們殺一隻鵝。僕人說,有兩隻鵝,一隻會叫,一隻不會叫,殺哪只?主人說殺不會叫的,會叫的留著防賊。弟子聽到之後都笑了:老師叫我們無用,但是這裡無用的被殺了。

    弟子問:老師到底要我們做什麼樣的人?無用?但是無用的鵝就被殺了。莊子說:我要你們學,站在這邊看,你是那邊的人,站在那邊看,你又是這邊的人,但是你哪邊都不屬於,你是夾縫中的人。於是這跟儒家不一樣。儒家要我們積極投入,白天工作,夜晚加班,他在《養生主》中說,人要在夾縫中生活,「緣督以為經」。古人的衣服是背後兩片縫合攏的,中縫叫「督」。莊子說人就應該這樣,不要陷入任何一方,要緣著中縫走。除了這個比喻,他還說,整個社會運轉就像一個圈子,所有的人事糾紛、衝突、戰爭、報復都在這個圈子上。莊子的意思是說,這個圈子上任何一點都可能是矛盾雙方某一方的據點,因此任何一點都不能站上去,否則人家一打,你就成為犧牲品。那麼怎麼辦?莊子說,你站在中間,懸空,只有這樣才可以,這就是我們民間說的跳出是非之地。每個單位都有兩派,你不要加入任何一派,因為那樣都會給你帶來無窮的痛苦。莊子說:「得其環中。」這樣你可以不懷有成見,公平看待雙方,這樣才能夠活夠你的天年。

    莊子從來不贊成什麼鍛煉、練功之類,他強調每個人都有天年,來自遺傳密碼,只要你活夠了自己的天年,你就是長壽的。若還要去求長壽,就違反自然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社會時興練氣功。他們聽說我寫莊子,莊子是道家,他們也是道家,也許認為我是同志,看到這些我笑了,因為莊子是不主張這些的,他認為這樣練功是違反自然的。他活了八十三歲,當時人的平均年齡只有四十多歲,相當於活了兩個人生,相當於我們現在活一百二十歲。他的生活如此艱苦,他也沒有吃什麼補藥,還留下了《莊子》這部著作。《莊子》有思想有文學,是先秦諸子中唯一一部有資格被稱為文學作品的書。《論語》、《孟子》、《老子》都不能被稱為文學作品。歷代的統治者都不喜歡《莊子》,秦始皇也燒過,但是還是保留下來了,原因就是它是文學,有文采,有比喻,很有味。南北朝的時候主張玄宗,主張清談,談得最多的還是《莊子》。那時候他的讀者多得很。《昭明文選》說莊子的書應該是一群好朋友坐在這裡,找一個十四歲的姑娘給我們朗誦莊子的《秋水》篇,這才是一種享受,這正是懂得文學的人才知道怎麼去閱讀《莊子》。因此,雖然有很多謬論,但是我們理解他,原諒他。

    流沙河二まま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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