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技巧 細節之美(二) 劉慶邦
    細節之美(二)文\劉慶邦

    以前,我們中國對有些細節也重視不夠。一些本來是舉手之勞的事,因為我們沒想到,沒做到,就顯得不夠有序,不夠文明。比如說,在沒有動車之前,我們火車站的站台上從來不標幾號車廂停靠的標記。火車開過來了,站台上的旅客提著大包小包,紛紛追著列車跑,在著急地尋找自己所乘坐的車廂,顯得亂糟糟的。有了動車之後,因動車停靠的時間較短,有的車站才在站台上用油漆標上了車廂號。這下就好多了,旅客上車前不必亂跑,手持車票,在標號所指定的位置,在站台上排隊等著就是了。開會和就餐也是。我國在改革開放之前,不管開什麼會,或赴什麼宴會,桌上都不擺與會者的名簽,大家猶豫著,不知道往哪裡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現在不同了,不管是開會,還是參加什麼宴會,桌上都會提前擺上名簽,你對簽入座就是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細節所代表的是方向,是位置,也是秩序和文明。這些細節同時標誌著我們國家在不斷發展,不斷進步,正逐步與發達國家接軌。

    細節的重要,對於國家和社會是這樣,對於每一個人也是這樣。細節往往是一個人的標誌,也是人與人的區別所在。我們看黑種人,都是黑臉、黑胳膊、黑腳,上下一抹黑,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區別。換成黑種人看黑種人,他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張三,誰是李四。因為我們是籠統看去,看得不深入,不仔細,沒有看到標記性的細節。我們看一群綿羊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成群看去,都是大耳朵,卷毛兒,草包肚子,身上髒得黃拉吧唧的,看不出誰是媽媽,誰是女兒。但讓羊群的牧羊人來看,人家用羊鞭一指,就能指出甲乙丙丁來。這也是因為我們只看到表面,沒看到細節。

    表面看都差不多,只有細節才千差萬別。

    在「文革」期間,農村時常召開社員大會。婦女們手不識閒,人手一隻鞋底子,都在趁開會納鞋底子。雖然都是納鞋底子,但納鞋底子的心情和動作不一樣。貧下中農的老婆會把線繩子放得很長,拉得很快,弄得哧哧響,無所顧忌的樣子。而地主富農家的老婆或閨女,都是輕輕拉線繩子,不敢把線繩子弄出聲響來,很收斂很壓抑的樣子。通過納鞋底子這個細節,我們可以判斷出他們身份的不同,政治地位的不同。

    我們還可以通過細節,判斷出一個人的性格以及工作作風。比如我們到一家報社或雜誌社的編輯部,看到有的編輯桌上雜亂無章,很多稿子堆在一起,稿面上落著煙灰,桌角積有灰塵,我不會認為他是一個細心的人,工作有條理的人,很難相信他會編出好稿子來。而有的編輯桌子上稿件並不多,稿件整整齊齊碼在一起,桌面擦得一塵不染,我會對這樣的編輯產生好的印象,認為這樣的編輯是注重細節的人,是講究條理的人,同時也是熱愛編輯工作的人,有希望成為一個好編輯。

    這就叫細微之處見精神,也是一枝一葉知春秋。

    我反覆談了現實中的細節,下面我來舉一篇小說的實例,談一談小說中的細節。

    我舉的例子是沈從文先生的短篇小說《丈夫》。有一年,《中篇小說月報》讓我推薦一篇小說,並進行點評。我點評的就是這篇小說。我在談關於短篇小說的種子時,也重點分析過這篇小說。小說不長,不到一萬字。小說的情節也很簡單,無非是說農閒時節,丈夫到城裡大河邊的妓船上找到做「生意」的妻子,和妻子欲行親熱之事。然而就在同一條船上,也可以說就在丈夫的眼皮子底下,由於妻子的「生意」很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客,以致丈夫連跟妻子親熱的機會都沒有。丈夫所目睹的幾個顧客,不是有錢人、有槍人、就是握有權柄的人,個個都很強勢,交易並不公平,妻子的「生意」做得並不容易。丈夫不堪忍受打擊,為了找回做人的起碼尊嚴,丈夫雙手捂著臉孔,像小孩子一樣哭過之後,兩口子一塊兒轉回鄉下去了。這簡單的情節,是全靠細節充實起來的。小說的細節非常密集,猶如滿田鮮活的禾苗,隨手一提就是一棵。又如樹上一嘟嚕一串的繁花,隨便一摘就是一朵。細節多種多樣,有風景細節、人物形象細節、動作細節、對話細節,還有氣氛細節、情感細節……在寫到丈夫初見妻子,用吃驚的眼睛搜索妻子的全身時,有關妻子的形象細節是這樣描繪的:「大而油光的髮髻,用小鑷子扯成的細細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城裡的神氣派頭、城裡人的衣服」,都使從鄉下趕來的丈夫感到驚訝,並手足無措。短短一天一夜,丈夫在船上遇見五個男人,以細節為區別,五個男人各不相同。第一個男人是船主或商人,「穿生牛皮長筒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發亮的銀鏈,喝過一肚子燒酒,搖搖蕩蕩地上了船。」第二個男人是吃水上飯的水保,也是妻子的乾爹。水保的特點是長滿黃毛的手上戴著一顆奇大無比的金戒指,臉膛像是用無數橘子皮拼合而成的正四方形。第三個和第四個男人都是當兵的,他們喝得爛醉,一同到船上尋歡。小說的細節主要表現他們的蠻橫。他們粗野地罵人,用石頭打船篷,爭著和妻子親嘴,然後一個在妻子右邊,一個在妻子左邊,做豬狗一樣不成樣子的新事情。第五個男人是查船的巡官,巡官被描繪成「穿黑制服的大人物」,派頭很大,一出場就有四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守在船頭。既然威風八面,巡官做事的風格與別的男人也不同些,他雖然也看中了丈夫的妻子,但並沒有當場和妻子苟且,而是讓一個警察回來傳話,巡官還要回來對妻子過細考察一下。「過細考察」,這樣的說法當屬於語言細節。這樣的語言細節之所以讓人過目不忘,暗暗叫絕,除了細節準確地符合巡官的身份和口氣,細節背後還暗示著一些東西,讓我們想到當權者是怎樣在冠冕堂皇的旗號下販賣私貨的。這一系列細節都很有效,也很有力量,每一個細節都承載著作家的情感和思想。

    我還是想重提一下丈夫捂臉痛哭的那個細節,那個細節在整篇小說中顯得特別重要。它是小說的支撐點和爆發點,我還把它稱為小說生發的種子。它的出現和存在,使整篇小說有了轉折和昇華性的意義,一如煙花騰空,大放光彩。

    請允許我舉一篇我自己小說的例子,這篇小說的題目叫《鞋》,是一個短篇,八九千字的樣子。這篇小說曾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讀過它的朋友可能多一些。

    用一句話概括,這篇小說寫的是一位農村姑娘給未婚夫做鞋的故事。我給這篇小說的定位是,回望田園式的農業文明,描繪漸行漸遠的民俗之美,風情之美,以寄托鄉思和鄉愁。因此,它不靠故事情節贏人,也不靠思想的深刻取勝,而是靠細節立篇,蓄勢,靠細節中的詩情畫意取勝。這篇小說中的細節如同姑娘守明納在鞋底子上的密密的針腳,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都結實有力。在選擇鞋底針腳的花型時,經過對比挑選,她最後選中了棗花型。因為她家院子裡就有一棵棗樹,四月春深,滿樹的棗花開得正噴,她抬眼就看見了,現成又對景。寫到這裡,我有一段對棗花的工筆細節描寫:「棗花單看有些細碎,不起眼,滿樹看去,才覺繁花如雪。棗花開時也不爭不搶,不獨領枝頭。枝頭冒出新葉時,花在悄悄孕米,等樹上的新葉濃密如蓋,花兒才細紛紛地開了。人們通常不大注意棗花,是因為遠遠看去,顯葉不顯花,顯綠不顯白。白也是綠中白。可識花莫若蜂,看看花串中間那嗡嗡不絕的蜜蜂就知道了,棗花的美,何其單純,樸素。棗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綿長啊!守明把第一朵棗花納到鞋底上了。她來到棗樹下,把鞋底上的花兒與棗樹上的花兒對照了一下,接著鞋底上就開了第二朵,第三朵。」這樣的細節表面看是寫花,實際上是喻人。

    《小說選刊》在選載這篇小說時,秦萬里兄為其寫了一則短評,短評的題目就叫《細節的魅力》。他評道:「最值得稱道的是作品的細節。如同守明納在鞋底上的細密針腳,劉慶邦以精細的筆觸,描繪出一位農村少女纖纖的柔情。生在那個時代的農村姑娘,沒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城市姑娘卿卿我我的戀愛遊戲。而我們會通過那雙普普通通的千層底布鞋,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戀情,看到她身上散發著令人動情的質樸氣息,她就活靈活現地站立在我們面前。作品達到這樣的效果,是細節的魅力。」(待續)

    [作者系北京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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