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中篇小說 老子革命多年(烈娃)
    《老子革命多年》文\烈娃

    選自《上海文學》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烈娃:女,現為駐京某部專業作家。1976年參軍。國家一級作家。小說《金蝴蝶結》獲八一大獎,自己改編為劇本,獲夏衍電影劇本獎等。散文集《在雪地上跳舞》獲首屆冰心散文獎。

    兩年前,我寫了一篇小說叫《渡江》,由此引起了我母親菊紅的不滿。

    菊紅,也就是《渡江》中的女主人公。她很認真地看了《渡江》(豈止是看,簡直就是用顯微鏡在研究),打電話給我說:「看你把張子騰伯伯寫成什麼了?朱金枝阿姨看了不生氣啊?!再說了,我就是怕你胡說八道,不尊重歷史事實。你看!你把很多人都沒有寫進去,連二姐菊香都被你弄丟了,還有舅舅呢?……」

    我生氣地說:「跟你說一百遍了,這是小說!小說是可以虛構的。」

    「小說有什麼了不起!即使了不起,也不能讓我那些南下來的同志們不高興。」

    鬱悶啊!

    我不和菊紅爭論了,我下決心不再和她爭論。其一,她是我媽。其二,我從小就怕她。當然啦,現在我還是怕她。準確地說,我是十萬分地尊重她,她豐厚而偉大的經歷和慘烈的災難如同一座空前絕後的巨大豐碑,我的一生都在這光芒萬丈的豐碑面前黯然失色。

    我決定讀好菊紅這部大書,聽菊紅的話,照菊紅的指示辦事。

    這時候我女兒萬芊回來了,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趴在電腦前看我沒寫完的小說。

    「媽媽你這是什麼話呀?」她說。

    「沒辦法。這是『文革式』語言。保留在小說敘述者身上,那就是歷史的真實痕跡。」

    「『文革』的時候你不是還很小嗎?」

    「是啊!但是那種氛圍或者說是文化對各個領域各個角落的滲透,是絲絲入扣的。」

    我誇張地表演我在「文革」期間讀小學時的課間操給萬芊看:

    「對準美帝——殺!(朝左前方做刺殺狀)

    「對準蘇修——殺!(朝右前方做刺殺狀)

    「對準各國反動派——殺殺殺!(朝正前方做刺殺狀)

    「打倒美帝!(握拳舉左臂,跺腳)

    「打倒蘇修!(握拳舉右臂,跺腳)

    「打倒各國反動派!(握拳舉雙臂,跺腳)

    「打倒新沙皇!(雙臂朝後甩,跺腳)」

    萬芊「咯咯」大笑著滾在床上:「神經病!」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家客廳的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所有進我家門的客人無不被這張照片散發出來的強烈的信息或是磁場吸引。照片上我的父親賀傑和母親菊紅分別摟著大姐菊乖和哥哥賀豆豆,站在右邊的舅舅宮音書身挎一支槍是頂替了警衛員的角色,左邊是一直跟著我們家當時的保姆周阿姨。

    人們總是喜歡問:「你呢你呢?你在哪裡?」

    我說:「我還沒生出來呢!那時。」

    哈哈!還有我二姐菊香。那時我們倆都沒生出來。

    我的舅舅叫宮音書,和我母親菊紅姐弟兩個從小相依為命。他們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叫水妮,是河北無名縣南盤村遠近聞名的漂亮姑娘。紅顏薄命的水妮嫁給資產豐厚的姥爺宮音克,生了這兩個孩子,就早早去世了。

    當年南下的時候,組織上決定給父母親分配一個警衛員,母親菊紅做了個聰明的決定:帶上弟弟宮音書。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組織上也沒意見。

    於是舅舅宮音書也成為南下一員。

    那年舅舅十三歲。他頂替了警衛員的名額,正式參加了革命。

    「他那叫革命?」若干年後,菊紅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我南下帶著他,他是佔了一個南下名額的。一路上甭說照顧我,每到一個地方就不見他的人影。南下這麼多年,他什麼工作都沒做,動不動就牛皮哄哄地說:『老子革命多年……』」

    菊紅每每提起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動輒嚷嚷「老子革命多年」、並轉戰大江南北的舅舅,後來卻「服罪」回到了南盤村,終生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我一直以為菊紅就是不喜歡這個不爭氣的沒出息的弟弟而已,但隨著時光的流逝,發現這事並不那麼簡單。舅舅的故事越來越真實而沉重地捶打著我的心,使我不得安寧。

    就這樣,我扛著攝像機專門去了一趟河北邯鄲無名縣的南盤村。

    1

    河北邯鄲無名縣南盤村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這不僅因為這裡是菊紅和她弟弟宮音書的家鄉,更有趣的是這裡的地理位置是與山東、河南交界,堪稱「雞鳴三省」。要說風水,當屬南盤村最佳。看村頭池塘邊那五百年歷史的三棵垂柳樹,就是在整個冀中平原也屈指可數。

    但南盤村的女人厲害,是出了名的。誰家若是丟了雞,潑老娘們會蹦到屋頂上(天哪!幸虧都是土壘的低矮平房)放聲大罵:「哪個挨刀的貨偷了俺們家的雞,你不得好死啊!你生個兒子沒屁眼啊!……」

    粗獷嘹亮的罵聲就會飛快傳遍河北、山東、河南。三個省的村民若是都剛好出來曬太陽,那可就更熱鬧了,三省人民會各自用他們的語言可著嗓門揶揄那蹦上房的娘們:「啊呀!你家的雞自己跑到俺們省來的!它自己不講規矩的!」

    「你今晚十二點來俺們家取吧,順便生個有屁眼的兒子!」

    那房上的女人會蹦得更高:「取!取!取你奶奶個腳!老娘我——」

    每每吵到這樣的高潮,家裡的老爺們兒就會磕著煙斗跺腳吼道:「快給老子下來!還嫌不夠丟人的啊!」

    這時,女人才不情願地嘟囔著,撅著屁股順著木梯從房頂上爬下來。

    要說這三省的語言,當屬河南話最強勢,所以三省村民的語言都有點偏河南腔。仔細分辨才能覺得:山東話乾巴脆最硬;河北話悠悠然最軟;河南話不軟不硬,有板有眼,速度放慢的時候就像唱豫劇。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其他兩省的口音就向河南靠攏了。外地人分辨不出來,只有本地人聽得出來。

    太陽落山了,紅殷殷的。三省的炊煙此起彼伏地裊繞著,交頭接耳著彼此的是是非非到別的村別的省串門去了。

    八十歲以後的菊紅經常回憶說,那個地方沒有山,一馬平川的冀中平原啊!從沒見過山的菊紅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經常看見遠處成片金黃的麥子地裡突然被大片黑色的陰影遮蔽。

    這是為什麼呀?兒時的菊紅大張著嘴,瞪著眼睛,奇怪極了。

    但村裡老人說,那就叫做「山」。

    山在哪兒呢?是什麼山?

    老人說,山叫太行山,在很遠的地方。只有太陽落山的時候,南盤村的人才看得見它投在麥子地的影子。

    菊紅總是充滿感情地盯著那神秘的山影看。奇怪啊!沒有山,哪來山的影子呢?冥冥中她覺得生活中有很多事情將要發生。

    應當公允地說,三省的村民相處大多還是挺和睦的。春天裡,山東的狗溜到河北的南盤村來「幽會」,山東人會親自來把狗吆喝回去;秋天,河南的雞躥到南盤村來啄晾曬在地上的莊稼,南盤村人就會「噢哧噢哧」把雞轟回河南境內。

    當然咯,只有一件事情會例外,那就是如果南盤村的姑娘去了隔壁山東的管村串門,南盤村的小伙子們就沉不住氣啦。他們一準會蹦到房頂上去瞭望,看看是不是自己偷偷喜歡的姑娘「溜號」了。

    為什麼姑娘們喜歡去山東的管村而不是同樣也是隔壁的河南堰村呢?很簡單,堰村窮,管村富。然而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管村已經悄悄地「燃燒起革命的烈火」,大有人心齊,泰山移,誓把革命烈火燃遍全中國的架勢。這對當時的年輕人具有無限吸引力。

    抗日戰爭的硝煙燃燒到南盤村時,菊紅已經成為一名機智勇敢的游擊隊通訊員了。她最欣賞的就是隔壁管村裡的山東人。

    很多年後菊紅還總是對孩子們說:「山東人就是厲害,聰明。我們河北的游擊隊埋的地雷很容易被鬼子發現,因為我們露在外面的那根白線目標太大。結果去向人家山東學習,嗨!他們動員大姑娘們把長辮子剪了,用又黑又細的頭髮絲做地雷引線,鬼子就很難發現啦!」

    菊紅對山東人的「厲害」到了耿耿於懷的地步,主要源於她始終認為南下時,本來是河北的工作組開往上海,走到半路給莫名其妙地折回來了。菊紅很不服氣地說:「毛澤東認為山東人厲害,可以降服精明的上海人。河北人膽小,脾氣柔和一些,和愛吃辣椒脾氣暴躁的湖南人在一起工作就不容易吵架打架。」

    菊紅為什麼總是反覆說這件事呢?大概她隱隱地覺得,如果當年河北人去了上海,她的一生就可能不會那樣曲折吧。她唯一的親人宮音書也許就不會——

    扯遠了,還是回到南盤村來繼續講宮音家的故事。

    南盤村的人家全部都姓張,只有宮音一家外姓,這也很奇怪。但日子長了,菊紅就漸漸知道了一些事情。

    1916年秋天,正是家家收雜糧的時候,南盤村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宮音克。

    在一個極其封閉的北方小鄉村,突然闖進一個異姓,而且是年方二十八歲的小伙子,再加上他奇怪得無以復加的姓氏,無疑是個爆炸性新聞。

    更讓人驚詫的是,神秘人物宮音克從大名府弄來幾個泥瓦匠,在村東頭大王廟後大面積的空地上蓋了一片宅子。

    宅子落成後,南盤村的人都看傻了。

    奶奶的!這還了得,他宮音這外姓人家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究竟是個什麼人物,有這麼多錢蓋大宅子。瞧啊瞧啊,有拴牲口的前院,有正殿和東西廂房共十數間,後院很還講究地種了很多梨樹棗樹山楂樹。

    南盤村沸騰了。年輕的小伙子坐不住了,他們祖祖輩輩在這裡從沒有這麼大的壓力。當然他們不知道這是壓力,只覺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惶然。姑娘媳婦們則感到莫名其妙的興奮,她們祖祖輩輩波瀾不驚的生活好像要發生深刻的變化。當然她們不知道什麼叫深刻,但至少她們知道了,原來生活是可以驚天動地的。

    唉!這個宮音克,深深地沉浸在自己創業的喜悅之中,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把恬靜了一個世紀的南盤村攪了個人仰馬翻。

    南盤村的人議論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宮音這個姓,突然冒出來的這個人很可能是下位不久的皇帝袁世凱的哪個同族兄弟。更奇特的說法是宮音其實是他的私生子,趁著戰亂時捲走了大筆財產,一個人從河南偷偷跑到南盤村隱居來了。

    鬼話!袁世凱怎麼說也當過皇帝,他想生多少生多少,犯得著「私生」嗎?

    總之亂了套了!

    一年後,宮音克娶了南盤村最漂亮的姑娘張水妮。

    水妮的臉不同於南盤村其他姑娘,一水的白,標準的鵝蛋臉,就是尖下巴上有肉。南盤村人的審美很厲害的,不像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那種不可思議的集體無意識,一說尖下巴好看,所有愛美的女孩都恨不能把下巴整成能戳死人的錐子。這樣的「美」,在南盤村人看來,是尖酸。水妮的腰細,卻不是沒有屁股的那種;水妮的身材苗條,卻不是沒有乳房的那種;水妮的眉不描而自黛,唇不點而自殷。一句話,水妮最好看,最好看是水妮。

    婚禮那天,宮音克把全村男女老少都隆重宴請了一番。

    老人們感慨萬狀,姑娘們羨慕得要掉淚,小孩子歡蹦亂跳著,小伙子們咬牙切齒地吃肉喝酒。

    他們的心裡痛啊!水妮是南盤村小伙子集體暗戀的好姑娘啊!

    日子就這樣往下過了。

    婚後多年,水妮懷孕四次都奇怪地流產了,直到1930年,才艱難地產下一個瘦弱的女嬰,取名宮音菊。

    宮音克疼愛來之不易的女兒,取「菊」的靈感來自於村裡家家圍牆根下和田埂邊都開著生命力旺盛的野菊花。他不期望女兒大富大貴,只求她一生平安,如野菊花那樣,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辛和天災人禍,都能堅韌地活下去。

    六年後,水妮難產生下了一個兒子。不幸的是,由於失血過多,水妮沒能搶救過來,兩天後就撒手人寰。

    這個一出世就失去了母親的男孩就是菊紅的弟弟、我的舅舅宮音書。

    宮音書。這是個多麼奇怪的名字。「宮音」還是個複姓呢,「書」!一般老百姓是不大會把這個字用在名字裡面的。後來我才知道,母親菊紅應該叫宮音菊,但不知為什麼南盤村的人都很忌諱這個姓氏,菊紅為此也很納悶,她參加革命後改了名,乾脆連姓氏都去掉,難道僅僅是為了表示自己徹底革命的決心嗎?一直延續到她的後代,再也沒有「宮音」了。

    2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個夏天,我們家幾兄妹專門安排母親去了一趟河北,到了南盤村。

    這是自舅舅回河北三十多年來,母親菊紅頭一次回老家,來看這個動輒「老子革命多年」,卻實際上從來不好好幹革命工作,後來甚至被判了一種很不光彩的罪而「滾回河北」的弟弟。

    事先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聯繫當地的民政部門。就是老太太要回家,沒別人什麼事。

    菊紅一步步走進南盤村的時候,我的心就一點點提到嗓子眼。一如當年的菊紅看見遠處的山影,總覺著生活中將要發生什麼大事。

    我還聽見菊紅的心,一點一點碎裂掉的辟啪聲。那聲音極其細微,但在我心裡如八級地震。那些因破裂而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則發出悠長沉重的歎息,在遠處的太行山迴響著——

    那個應該被我稱作「舅媽」的女人,滿臉掛著我十分陌生的笑容撲向菊紅撲向我們兄弟姐妹。當她想摟摟菊乖四歲的孫女兒寶寶時,寶寶毫不掩飾地掙脫了她,拉著我女兒萬芊跑到外面水塘邊看鴨子游泳去了。

    在水塘邊,寶寶對萬芊說:「舅奶奶身上好臭的。」

    舅媽的笑容高高掛在半空中。

    不知為什麼,我有點為她難過。其實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將要發生什麼。

    菊紅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動,四處打量,把那些破舊的傢俱上上下下摸了個遍。

    菊紅就是沒有問舅舅幹什麼去了。她還端著做姐姐的架子?端著革命家的架子?

    還是舅媽自己說了:「嗯,姐姐你來得不是時候,俺那個人去北京看俺閨女去了。」

    菊紅聲音幽幽地說:「這會兒去北京幹什麼?」

    「俺大閨女尋了個婆家,他去看看,說三天就回來,昨天剛走姐姐你就來,太不巧太不巧了。」

    我不放心水塘邊的孩子,出門去看她們。

    外面,太陽的白光下。菊乖、賀豆豆、菊香都在哭。壓抑著哭,害怕被菊紅聽見。

    我的心一緊:「怎麼了怎麼了?」

    「舅舅死了。三天前死的。」

    啊!舅舅!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要痛哭的表情嚇得兄妹幾個全來捂我的嘴。

    千萬不能讓菊紅知道啊!

    這時,芊芊和寶寶跑過來嚷嚷說要拉巴巴。

    「去吧,廁所在豬圈後面。」

    她剛去,馬上風一般折回來大驚小怪地說:「太髒啦!拉不出來。」

    聽說菊紅回來了,南盤村的男女老少都擠到舅舅家破敗的小院裡來看菊紅。

    菊紅瞇縫著眼睛,費勁地猜測每個人的名字。猜錯了,鄉親們就哈哈大笑;猜對了,就使勁點頭。

    屋外,一個叫「小鳳」的老太太自動把住大門,對每個聞訊前來的鄉親們仔細交代,千萬不要把宮音書死了的消息告訴菊啊!不能讓菊難過啊!

    善良的南盤村人,這一瞬間都迅速成為好演員,個個都在菊紅面前樂呵呵的,但出門就抹眼淚。

    離開南盤村的時候,菊紅把舅舅最小的女兒宮音巧帶走了。她很氣憤舅媽把一個清秀可愛的小姑娘弄得像個叫花子一樣。不僅如此,舅媽還說,已經和北街的張大河家約定,把宮音巧給他家的瘸腿女兒做孫媳婦。

    張大河?菊紅說:「不行!」

    菊紅嚴肅地問舅媽:「收了他家多少錢?」

    舅媽紅著臉道:「五百。」

    菊紅生氣地說:「就這?你就把孩子賣啦?」

    「姐姐你不知道——」舅媽想解釋,但菊紅不聽她說,從包裡掏出一個牛皮信封遞給她:「去還了她,再多給她一些。就說我說的,新社會不許搞買賣婚姻,犯法啊!」

    在這樣的事情上面,菊紅永遠是霸道不講理的,好像這是她生的孩子,天經地義由她說了算。那窩囊的舅媽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所有來看望菊紅的南盤村的老鄉們都議論紛紛說巧兒命好,跟老革命姑姑去長沙那樣大的省會城市,定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宮音巧怯怯的,臉蛋紅紅的,說話聲音細細的。離開南盤村的時候,一個穿粗布白大褂的瘸腿老太太追著車跑:「我的天啊!你們把我的孫媳婦拉跑了,我不活啦!」

    說罷,她真的往地上一躺,亂滾亂踹,頓時滿頭是土,大褂也散開了。

    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寶寶驚訝地趴在車窗上看,她大聲叫道:「啊,羞死啦!她的奶奶都掉出來了!」

    3

    宮音書跟隨著姐姐姐夫參加了革命。他沒有任何鋪墊,直接就成了一個神氣活現的革命者。這一年他十三歲,屁顛屁顛地活躍在南下工作團的隊伍中。

    這樣一支隊伍,沒人和他玩。行軍才不到一星期,宮音書就覺得沒意思了,他總是想方設法開小差,一路上就不停地受到姐姐菊紅和姐夫賀傑的批評教育。

    宮音書對「革命」更失望了。他只剩下一件開心的事情,就是和一歲半的菊乖玩,有時還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這時,小菊乖總是嘎嘎大笑著,非常開心。

    好多年後,一起南下過來的同志們還說,那真是南下隊伍中一道奇特的風景!

    要說宮音書也真是個奇人,不喜歡革命工作了吧,但是對自己已經成為革命者十分得意,並且早早就學會了「包裝」自己。

    南下工作團不是正規軍,所以著裝很亂。特別是每當四野的同志們在前方打了勝仗,南下工作團就可以繳獲大批敵方的衣物,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需求領來合適的穿上。

    宮音書在這方面似乎是天才,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身國民黨軍隊的舊軍服,一雙破皮鞋被他擦得珵亮,最不得了的是,他還歪歪地披上一件國民黨軍官的黃呢子大衣。

    宮音書長得眉清目秀,這麼一「包裝」,還蠻惹人注目的。

    賀傑一看,就生氣地對菊紅說:「看你那個寶貝弟弟,什麼德性!還給我當警衛員呢?誰伺候誰呀?」

    菊紅就趕緊替弟弟打圓場:「他還小嘛!這行軍路上他能熬下來也不容易,等到了湖南穩定下來就好了。」

    賀傑兩口子對警衛員宮音書同志的未來滿懷著期望,而宮音書自己也對自己的革命前途充滿著必勝的信心。憑什麼呢?就憑除了菊乖,宮音書是這支隊伍裡最年輕的一員,年輕就是資本嘛。

    到了湖南沒多久,他們轉戰召陽。姐夫賀傑當了縣委書記,換了警衛員,宮音書就分配到召陽地委當了通訊員。

    這天傍晚,菊紅做好了飯等賀傑回來吃,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半,才見賀傑黑著臉進門。

    「怎麼啦?」菊紅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啦?你說怎麼啦?還不是你那個寶貝弟弟!」

    菊紅的心一緊,不知宮音書幹了什麼:「他怎麼了?」

    賀傑沒說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菊紅:「你自己看看。」

    菊紅展開信紙,那上面是這樣寫的:

    賀書記:

    您好!

    我們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把宮音書同志的真實情況向您匯報。

    宮音書同志分配到我單位任通訊員以來,組織紀律嚴重渙散,工作任務不及時完成。他每天只熱衷於看小人書,打鳥,十分的不成熟。如果派他去送文件,他早上出門,晚上天黑還不見回來。因為他年齡小怕出事,我單位每次派人到處尋找他,他不是在河邊釣魚,就是在電影院睡著了。

    本來我們想通過做工作和教育他,使他改正缺點盡快成長,但是我們發現這個同志的特點就是喜歡擺老資格,動不動就號稱「老子革命多年」!從來不把誰放在眼裡。通過檔案查詢,我單位的確沒有比他年齡更小就參加革命的同志,所以我們拿他沒有辦法。

    因為宮音書同志是您的妻弟和曾經的警衛員,我們只好把他退還給您,請您和菊大姐考慮是否等他長大以後再安排工作?或者看有無合適他這個年齡段這種特長的工作?

    沒有照顧好小同志,我們感到很內疚,也給百忙之中的您添麻煩,望多多體諒!

    此致

    敬禮!

    召陽地委辦公室

    菊紅看了信,啞然。

    賀傑氣呼呼地在一旁瞪著她。

    宮音書被地委退回來,安排在糧食倉庫。這是賀傑的主意。

    賀傑說:「這樣,就把愛到處亂跑的他套住了。一天八小時,不許離開倉庫半步。」

    宮音書很聽話的樣子,唯唯諾諾地點頭說:「是。」

    安靜了三個月,宮音書都沒回家。賀傑無緣無故地覺得不放心,週末拉著菊紅去倉庫看望他。

    隔著老遠就聽見倉庫裡傳來二胡聲,拉的是《二泉映月》。賀傑自言自語地說:「嗯,閒情逸致倒是不少,什麼時候學會了這個?」

    敲門,門開。一大群肥肥的鴿子撲啦啦飛出來,嚇得菊紅一聲驚叫。

    唉!宮音書啊宮音書,你就是這樣管理糧食倉庫的嗎?人民群眾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你養的鴿子卻在國家交給你的重要糧倉裡隨便大吃大喝。看看看!這哪裡是鴿子啊,簡直就吃成了可以在天上飛的豬!

    賀傑和菊紅沉著臉,看著滿地的鴿子屎,無語。

    經過深入調查,賀傑知道宮音書在這短短三個月裡不僅迅速和當地一個花鼓戲班子打成一片,學會了拉二胡唱兩句花鼓戲,還經常把戲班子拉到糧食倉庫裡吹拉彈唱。

    「烏煙瘴氣!」賀傑氣憤地說,「把他放到部隊去!到野戰部隊!讓他好好鍛煉鍛煉,不然他就不知道怎麼好好做人。」

    就這樣,宮音書參軍了。

    他在四十七軍的一個偵察連待了兩年。應該說這兩年宮音書在部隊鍛煉得不錯,還加入了共青團組織。

    但是這也恰恰是賀傑和菊紅兩口子的生活發生驚天動地變化的兩年。

    先是菊紅被壞人誣陷開除了黨籍,禍不單行地接著賀傑被生生氣得患了重病。

    這一切,在部隊的宮音書並不知道。

    兩年後,宮音書復員了。他自己要走,這是在常理之中的。說實話,他能夠在訓練和紀律如此嚴明的部隊待兩年,已經是奇跡了。

    復員到地方的宮音書被分配到召陽地區肉食品公司,他的任務是「押送」各類禽肉到省城長沙,保障省城各級領導幹部的供給。

    「他媽的!」宮音書一聽說給他分配這樣的工作竟然大發雷霆,「老子革命多年!就讓老子幹這個啊?誰的資格比我老啊!憑什麼讓老子給他們送肉吃?」

    但是很快他就安靜下來了,聰明的他發現氣氛不是他參軍前的氣氛,一切都不知哪裡有點不對勁。當然不用太久,宮音書就知道了他走後姐姐家裡發生的一切,他哭了。

    從此,宮音書開始往返於召陽——長沙。他乘的是那個年代最慢的一種拉貨的火車,車頭撲哧撲哧地冒著白煙,火車跑起來的時候,宮音書就把車廂門拉開,兩隻胳膊大張開撐著車門,憂鬱的眼睛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4

    大姐菊乖最喜歡舅舅宮音書了。

    這是當她聽說我要寫舅舅的時候才告訴我的。

    小時候我們曾經住在長沙火車站附近,房子蓋在地勢很高的坡上,可以俯瞰京廣鐵路來來回回的火車。

    菊乖和她的夥伴們經常在坡上看南來北往的火車。啊!最高興的就是突然看見舅舅的火車開過來了!

    菊乖和小夥伴們朝火車歡呼雀躍,尖聲大叫:「舅舅舅舅舅舅!」

    大家都把宮音書喊成舅舅。這時,菊乖內心充滿了興奮和激動。她可自豪啦:「看!這是我舅舅的火車。」

    宮音書就在火車門口向他們揮揮手……

    這種美好的記憶,使得菊乖至今說起舅舅還總是哽咽。

    菊乖是我們家最特殊的孩子,雖然文件上不認可,但她的確是從小隨父母行軍過來的「准南下幹部」,她的生活軌跡也和我們後來出生的孩子不一樣。我十分羨慕菊乖有過那樣一個童話般的童年,從她平靜的描述中,我極為難得地感知到了世界美麗的本質。

    菊乖講述的故事:

    我兩三歲的時候和爸媽一起住在召陽的清水橋,雖然說是剛解放不久,但是我十分有安全感,經常一個人走丟了,站在街上茫然四顧。不知為什麼,滿街的人都認識我,總是有叔叔阿姨大姐姐把我抱回家去。

    對了,我對商品是沒有概念的,走在街上看見好吃的,就會拿起來吃。記得有次是爸爸帶著我,見我這樣他一把奪下來還給做買賣的攤主,拚命向人家道歉。我還記得那攤主一個勁地笑著要把我想要的東西塞給我,但是爸爸嚴肅地、鐵心腸地一把又從我手裡奪回去還給人家,弄得我總是哇哇大哭。

    但是舅舅就不!舅舅總有辦法化解這樣的難題。記得有次我拿了人家一個棒棒糖,打開就吃。舅舅連忙從他包裡取出日記本撕下一張紙,飛快地疊了一隻鳥,拉拉翅膀還會動呢!他的手可巧了,就拿這些和老鄉交換了我愛吃的,老鄉很高興。

    後來不知道他們是搞土改還是去湘西剿匪,反正特別特別忙,沒人管我了,就把我送到地委幼兒園了。

    這個幼兒園好奇怪啊!建在一座很高的山上,房子還是粉紅色的,到了春天,被茂密的各種花草果樹遮蔽得遠處幾乎看不見。秋天果子成熟了,阿姨還會給我們每人發一個小竹籃,帶我們到樹下摘果子。

    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穿過一個山洞,汽車在盤山路上繞來繞去的,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山下的那些人都像小螞蟻一樣。我馬上不哭了,專注地看著山下,生怕還會發生什麼更奇怪的事情。

    長大了就知道:山高,人小。

    爸爸媽媽在忙什麼我不知道,週末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幼兒園經常就剩下我一個孩子,這時舅舅來了。

    因為當時剛解放,鬥爭情況複雜,地委幼兒園的老師十分謹慎負責。舅舅好說歹說,阿姨才勉強同意他領我去玩玩,舅舅高興得背起我就跑,邊跑邊說:「乖,舅舅帶你去看世界上最大的花!」

    啊!我看見世界上最大的花了。

    好漂亮啊!我喜歡得不得了。

    粉粉殷殷的大朵大朵的花,綠色的葉子比幼兒園裝水果的盤子還大,那上面好多透明的珠子滾來滾去的,真好玩!

    我試著想把珠子抓下來,奇怪耶!怎麼抓也抓不住。

    舅舅說,那叫荷花,那叫露珠。

    這段生活非常快樂,沒想起過爸爸媽媽。

    好日子總是很短的。後來爸爸派了個叔叔來接我去湘西,我不去!躲在桌子底下被拖了出來。我又往果園裡跑,喜歡我的阿姨邊哭邊來追我。直到把舅舅叫來,我才無奈地、乖乖地上車去湘西。

    到了湘西,舅舅先帶我去一個公園(後來才知道是烈士公園),那公園裡有一個解放軍叔叔的雕塑。不知為什麼,我一看見這個不會講話的解放軍叔叔就嚇得不得了,生怕他會從那高高的石階上走下來。

    一路上舅舅問我:「想爸爸媽媽了吧?」

    「沒想。」我說。

    「傻孩子!」舅舅說,「一會兒看見爸媽可不能這麼說。你要說:『很想』。」

    「很想。」我說。

    回到爸爸媽媽湘西的這個家,耶!媽媽生了個小弟弟。我非常吃驚地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小傢伙。媽媽過來抱起我親親說:「乖,想媽媽了沒?」

    我想起舅舅的話,背功課一樣說:「很想。」

    媽媽激動得流了眼淚。

    舅舅在一邊笑。

    在湘西的生活很奇怪,家裡有好多各種各樣的槍,爸媽沒事就擺弄它們。舅舅總是特別眼熱地看著這些槍,經常想動手也去折騰折騰,但爸爸總是拒絕他,說危險,不許他碰。

    機會終於來了。有次,爸爸媽媽要和工作組到鄉下去幾天,就把我和弟弟賀豆豆臨時交給保姆周阿姨。媽媽不放心,又把舅舅叫來了。

    爸媽走後的一天晚上,舅舅興奮地對我說:「乖,想吃狗肉不?」

    我想都沒想就說:「想——吃。」

    湘西的伙食沒有召陽幼兒園好,在這裡待了這麼久,總是想吃肉呢。

    舅舅立馬丁零噹啷開始尋找什麼。

    「舅舅你找什麼呀?」我問。

    他不吭氣。

    一會兒,舅舅把爸爸的那支大一點的手槍找到了。他拉著我說:「要不你和我一起去——」他餘音未落,突然改變主意說:「不不,你在家等著,舅給你弄好吃的回來。」

    舅舅出門不多會兒,我聽見一聲槍響。

    院子一片大亂,好幾個聲音喊:「誰!誰開槍?」

    我害怕地想:肯定是舅舅幹的事。舅舅啊舅舅,你快回來吧!

    聰明的舅舅是不會被人逮著的,外面安靜了好久,他才溜牆根悄沒聲息地回到家中。

    我們飽飽地吃了三天狗肉。上火,舅舅的鼻子都出血了。

    爸媽回來了。

    長期搞地下工作的爸爸一進門就皺起鼻子,深深吸氣,突然臉色一變:「怎麼?哪裡來的狗肉味?」

    他去摸槍。

    我嚇得滾到床底下。

    宮音書!你這個無惡不作的傢伙,把剿匪工作組那條立了戰功的狗給打死了吃掉了。你要我怎樣才能為狗報仇呢?把你煮了吃了?什麼?賠錢?你這鑽到錢眼裡的傢伙,你以為你兩個臭錢就可以換回這麼好的狗的生命啊?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安撫一直為這狗傷心的同志們的心啊?你革命多年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啊!去吧去吧去吧!不要在我這裡晃,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滾!

    5

    不知道過了多久,菊紅全家搬到長沙。這期間陸續生下了菊香和我。

    這樣漫長的一段時間,宮音書百折不撓地堅持犯各種各樣的錯誤。

    這樣漫長的一段時間,孩子們親愛的父親賀傑去世了。

    為了照顧心碎的菊紅,宮音書調到長沙來工作。去省委組織部報到,回到家裡就關上門慟哭。

    菊紅嚇壞了,隔著門拚命喊:「小書!小書!出什麼事了?」

    後來才很好笑地知道,組織部通知宮音書:他被安排在省委的果園工作。

    那有什麼好哭的呢?

    「老子革命多年!他媽的,讓我去果園當農民。老子在河北有的是果樹可種,跑這麼老遠幹什麼來了?」宮音書這樣說。

    這些關於舅舅的故事,我從小就聽菊紅碎碎叨叨。那時我就想:在果園上班真好玩啊!舅舅為什麼不去呢?大一點又想:果園的空氣多好啊!舅舅為什麼要哭呢?現在的我還會世俗地考慮到:如果當時舅舅留在省委的果園工作,如今至少享受著南下幹部的待遇,當個處長沒問題,混個廳局級也是未嘗不可能的。

    遺憾的是,他哪兒也不去。

    菊紅萬般無奈地瞅著他,菊紅累了。

    宮音書不肯去省委的果園工作,他無比輕易地放棄了現在人人都眼紅的「公務員」這鐵飯碗,他失蹤了三個月。

    被各種原因攪得心碎的菊紅沒有去找宮音書,但有一天他自己回來了。

    「幹什麼去了?」菊紅沉著臉問。

    「就,就在郊區幫老鄉做了點事。」宮音書的聲音虛虛的,這樣的狀態在他還是不多的。他仗著革命的老資格,從來都是牛皮哄哄。但是擱在茶几上的麵包出賣了他的行蹤,他忘記了菊紅從小在游擊隊當通訊員了嗎?他不知道游擊隊的通訊員就是半個偵查員和三分之一個特務嗎?

    菊紅不費吹灰之力就「破案」了,她憤怒地指著茶几上的麵包說:「你看看,你看看!這種麵包只有火車上才會有。老實給我交代,你到底去哪了?」

    宮音書!你哪是更老的革命家菊紅的對手!你招了吧!你鬼迷心竅想發財,竟然跑到廣州那樣燈紅酒綠的地方去倒賣緊俏物資,不幸被警察抓住關了三個月,唉!你什麼智商啊?連當個壞人都當不好。

    不過菊紅唯一的兒子賀豆豆卻對宮音書此舉頗為欣賞,多年後的今天他這樣評價說:「舅舅只是生不逢時而已,要是他趕上了改革開放,那他肯定是能抓住老鼠的黑貓,是先富起來的模範,是勢利眼心中的大爺!」

    菊乖是舅舅南下時一路背過來的,免不了對舅舅感情更深一層。她經常懷念舅舅帶她看「世界上最大的花」那樣的美好時光,那些「抓也抓不住的珠子」是多麼多麼的有趣啊!為什麼現在就再也感受不到「有趣」了呢?

    啊!還有和小夥伴們在高高的坡上拚命喊「舅舅舅舅舅舅!」的時候,不就像發生在昨天的故事一樣?為何眨眼就站在另一個世紀回望從前?

    作為大姐的菊乖,在清明節這天做了一件事。她叫上賀豆豆、菊香和我,到我們小時候住過的那個院子,也就是鐵路旁邊高高的坡上。當微風襲來,斜坡上一片片明艷的報春花笑得嘎嘎的,笑聲中火車駛過來,四十多年前的小夥伴們的叫喊聲和今天的宮音家人的呼喊聲交匯在一起:「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唉!舅舅啊舅舅!你後來到底幹了些什麼蠢事!

    6

    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還是上個世紀最後一年的春天(注意:就是宮音書去世的那年),很平常的週末,湖南省的交通建設老幹部辦公室主任接待了一位特殊來訪者。

    「我是宮音書。」他說。

    主任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奇怪的北方農民。當然,肯定是北方人,然後也肯定是農民,此人臉上溝壑交錯的皺紋如同一張老舊的軍事地圖,明白無誤地交代了自己輾轉南北跌宕起伏的一生。

    主任隱隱約約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傳說。

    說來話長,當初堅持不肯去省委果園當「園長」的宮音書,最後勉強分配在省交通建設辦公室做點零碎活。

    這一下,宮音書倒是安靜了較長的一段時間。也許,他決心「改邪歸正」,準備在長沙紮下根來好好過日子了。

    如果不是1969年那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如果不是當時的省交通建設辦公室的主任張子騰的女兒大寶的誘惑,如果——唉!算了,人生沒有「如果」。

    「什麼?!」大寶橫眉豎眼地說,「我誘惑他?他神經病!無緣無故的他咬了我一口。」說罷,大寶潑辣地扒拉下右肩的衣領讓菊香看。隱隱約約地居然還看得見她肩膀上兩個牙印。

    大寶和菊香的年齡相仿,所以她兩個經常在一起嘰嘰咕咕的。

    到底是自己的舅舅,做了這麼不光彩的事情,菊香心裡很是擺不平。她試圖為舅舅宮音書找到一個開脫的理由,比如說是大寶先誘惑了舅舅,但大寶一聽就生氣了。

    正是1969年那個明媚的星期天。大寶從大院的公用浴室出來,被熱水噴過的臉蛋紅撲撲的,長長的頭髮滴著水珠,順著脖子流到薄薄的汗衫上,少女妙曼的身姿活活凸顯出來。

    長沙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平時陰雨連綿,但經常是一到星期天就出太陽,搞得滿城老百姓都在這個時候傾囊而出,挑起竹竿,晾曬發潮的被子衣物。大院裡還有個後院,專門晾曬衣物的,打好了木頭架子,一排排的竹竿搭在架子上,為了不至於和別人家的混在一起,有活得精細的人還用烙鐵在竹竿上烙下自家的名字。

    此刻,宮音書就在姐姐菊紅家專用竹竿旁,專心地用烙鐵幫姐姐烙上記號。他猶豫著,寫「菊紅」呢,還是寫「宮音」呢?

    就在這時,美少女大寶出現了。她悄悄地、笑盈盈地、渾身散發著當時最流行的上海日化出產的「雅霜」的香氣。並且她的四周全部都是大院裡各家各戶晾曬的被單,宮音書和她就在這被單的狹小的空間遭遇。

    天哪!向毛主席保證:大寶真的不是美女!她五官長得像她爸爸張子騰一樣潦草,身材像她媽媽朱金枝一樣滾圓。上帝造就她的時候沒怎麼費心就隨隨便便把她推到這個世界上。但是鬼才曉得啊!那天大寶就是妖氣十足啊!使得我們的「老革命家」宮音書一下子就靈魂出竅。

    三十三歲還沒老婆的宮音書同志看見剛剛出浴的大寶,簡直、簡直、簡直——

    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天仙般的大寶。大寶啊大寶,她光芒萬丈地閃爍著,她頭髮上的水珠滴在地上,發出玄妙的天籟之音。宮音書完蛋了!他幾乎就是癱軟在地,但他用僅剩的一點毅力讓自己單腿跪在地上,嘴裡唸唸有詞。

    宮音書心裡想的是:「大寶,我愛你!嫁給我吧,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但奇詭的是,大寶聽到的則是這樣一些不成句子的斷斷續續的詞組:「我,不是,真的,日本人,女孩,可怕,可怕——」

    大寶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宮音書不知該怎麼辦。這時一直沒抬頭的宮音書忍不住伸手去摸大寶雪白的小腿,大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沒等大寶反應過來,宮音書突然站起來,一把抓住大寶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動輒「老子革命多年」的宮音書,因「猥褻婦女罪」判刑兩年,監外執行。

    他徹底沒臉待下去了,他收拾了行李回河北去了。

    這一晃就是三十年過去了,宮音書奇跡般出現在省交通辦。他尊嚴地、堅定地對主任說:「我是來要求平反的。」

    「平、平什麼反?」

    「就是,就是——我三十年前,被判了一個流氓罪,我冤枉!」

    宮音書奮勇而來,但是當他要再次敘述那件不光彩的事情時,他感到了艱難,他仍然難以啟齒。

    主任好像明白了,他感到好笑。真的,世道真是奇怪,這位新時代的主任豈止是覺得好笑,他簡直就是要放聲大笑了。當然,他不能笑,他笑不出來。因為他看到一個巨大的悲哀,那就是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竟然把一個好好的人壓迫了一輩子。他嚴肅地、認真地告訴宮音書,當時壓根就沒有判他的罪,只是保衛部門的同志受當時的老主任張子騰的委託,嚇唬嚇唬他而已。

    這不是開玩笑嗎?哪有這樣的事?

    宮音書死也不肯相信自己沒有被判過罪,因此他那個架勢就是如果不給他平反他就死也不肯走。

    並且,宮音書老淚縱橫地說:「主任你得替我想想,老子革命多年,什麼也沒撈著,還弄了個這不光彩。我聽說現在有的領導嫖娼還公款報銷,那我的事情和他們比算什麼呢?」說到這裡,宮音書自問自答地說:「算不了什麼。真的算不了什麼!」

    主任慌張地制止說:「這位老同志您可別亂說啊!哪有這種事情?就是有,黨和國家也會嚴厲制裁這種現象的。」

    「反正老子要平反!」宮音書大聲堅決地喊道。

    7

    從北京出發前,我給菊紅打了個電話說準備去她老家看看。菊紅卻十分緊張地說最好不要去,即使非要去,到那兒也不能「暴露身份」(長期搞地下工作的菊紅,一生中都用的這種地下工作者的語言)。

    「為什麼?」我感到奇怪。原本我以為她一定會高興、激動。

    菊紅支吾著,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那個地方,不安全。」

    這話可說服不了我,我不相信!有什麼不安全的?

    自從舅舅去世以後,菊紅再也不提南盤村了。她是在舅舅去世兩年後才知道的,除了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以外,菊紅還曾一度出現恍惚狀,她對此一直持嚴重的懷疑之心,認為是南盤村有人害死了宮音書。

    而且,菊紅心裡還有個最大的心結,就是當年她爺爺在南盤村輸掉的那片莊園。她越來越執著地認為,那肯定是南盤村所有張姓人家對富裕的宮音家族實施的一個巨大的陰謀。

    我們家幾個孩子總是很不善良地嘲笑菊紅這種革命警惕性,同時哥哥賀豆豆幽默地說:「你不是革命者嗎?怎麼家裡會有這麼大的莊園?你得感謝南盤村的人把莊園贏走了,不然『文革』的時候就又多了一個罪狀。」

    話是那麼說,菊紅的態度還是影響了我。車往河北開,我的心跳就加速了。我緊張?我害怕?

    太可笑了!

    我在去河北的火車上一路胡思亂想著,沒多久就到邯鄲了,有朋友幫我聯繫的海軍某基地派車來接站。

    邯鄲這個城市比我想像的漂亮得多,尤其樓房蓋得蠻氣派的。在我的讚歎聲中,司機介紹說,這裡的消費群體有相當一部分是煤礦企業,所以物價和房價一點也不比省城石家莊低。

    時間緊張,吃過中飯我們就直接開車前往南盤村。不到兩小時,就進入無名縣境內了。

    車開到一片麥田中央的土路上。前方一輛摩托車遲疑地溜過來,我讓司機熄火,下車去問路。

    騎摩托車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村民,許是本地很少有外人來,所以我們的汽車惹起了他的好奇心,才磨磨唧唧沒走掉。見我下車,他憨厚的臉上堆起笑容。

    這時我才發現,我對母親菊紅生長的這片土地充滿著無限複雜的、美好的異樣情感,這使我對路邊任何一個遇見的陌生人都沒有陌生感。

    「您好!請問南盤村怎麼走?」

    村民的笑容更濃稠了,如化不開的蜜:「俺就是南盤的,你到南盤找誰?」

    「我——」剛吐了半個字,就想起菊紅的交代,我不知該怎麼說時,他又迅速反應說:「找村長吧?」

    「對對對!找村長。」我居然順口撒謊了。

    他無比高興地說:「村長是俺親戚。」之後他一腳踩到田邊的土墩上,高舉著胳膊指向右前方:「往那麼走,到頭順著左轉進俺村了。」

    我不想馬上走,問他說:「您姓什麼?」

    「張。」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當然是姓張了!南盤村全部都姓張,除了菊紅這一家。

    「您知道這村裡有個張大河嗎?」我這是什麼意思?問他這些,好像是要和誰算賬似的。

    他一下笑開了花:「那是俺姥爺。」

    我嗆著了,不停地咳嗽。

    那就對上號了!張大河!害我姥爺宮音克破產!他弟弟張弈天,就是我在《渡江》裡寫到的男一號張子騰的爸爸!害得菊紅一家人仰馬翻。

    我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您認識宮音書嗎?」

    他臉上平鋪的皺紋全部彎成問號:「宮音書?不是死了嗎?」

    「他家還有老婆孩子呢?」

    「你咋知道宮音家?他家沒人啦!他老婆剛死了,兩個閨女一個嫁到青海,一個跟著宮音書他姐去了湖南。俺們都以為她去享福了,結果不到一年她就跑回來,她媽就把她嫁到河南去了,那家有錢,收的彩禮就蓋了這棟房子。」

    「他還有個兒子呢?」我急急地問。

    「兒子?跑啦!他家窮,他媽把他給我們張家做女婿。就是,就是我堂妹的女兒想嫁給他,他收了張家一筆錢蓋了大房子大院子。他媽一死,這孩子就不知去哪了。亂了套了,哭的哭喊的喊死的死走的走。唉!辛苦一輩子蓋的大房子也沒有人住。」

    我傻在那裡,腦子一片空白。

    宮音家消失了!南盤村沒有異姓人家了!在這之前或之後,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姓「宮音」的。

    宮音巧那年被菊紅帶到長沙,被「逼」著去讀書,可恨她身上宮音書的基因太頑強了,不肯受丁點約束,居然逃跑了幾次,只好又把她送回南盤村,沒想到還是被她媽變相賣了。

    唉!

    這位張家的後代,你讀懂我這陌生人身上的宮音家族密碼了嗎?你看到我對這片貌似與我無關的土地與我絲絲入扣的關聯了嗎?南盤村就這樣和菊紅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我來這裡的意義消失了?

    我使勁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輕地問:「你恨宮音書嗎?」畢竟宮音書「文革」期間帶領革命群眾造反,把他姥爺打殘了。

    他憨厚地搖搖頭:「他那時候是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做了什麼事情也不是他自己情願的,執行上面指示唄。」

    我吃驚地看著這個張家後代,他是如此寬厚如此善良說話辦事如此有板眼。我忍不住繼續追問:「那聽說他還幹了不少壞事,比如說,村頭那幾棵百年老樹也被他領著人給挖了,大王廟也被他掀了——」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他驚訝地問。

    我一下閉嘴了。我決定不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卻毫無城府地自言自語說:「宮音書的官當得不算大,他有個姐姐在南方當大官吶,也有人說她到北京中南海了,厲害著呢。」

    我才知道,菊紅在南盤村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被神話。

    終於到南盤村了。

    一家挨著一家的院子,每家門口幾乎都有一個或幾個老人在曬太陽。

    炊煙裊裊,池塘、新蓋的大王廟……

    菊紅曾無數次向我描述過的景像一一呈現在我眼前。

    幻覺中,我看見幼年的菊紅在麥場踢毽子;幼年的宮音書在爬樹;哦!還有神秘人物宮音克的莊園,那些菊紅最喜歡的柳樹、棗樹。記得菊紅說,她小時候在棗樹下玩,一抬頭就能咬到脆生生的棗子。可是我沒有看見最令我神往的麥田里的山影,太行山!

    我也沒有看見村頭那三棵被菊紅描述了無數遍的、有五百年歷史的大柳樹。因為「文革」期間被宮音書帶領革命群眾「破四舊」給挖掉了。為此菊紅在長沙不知罵了多少遍「無惡不作」的宮音書。

    我完全忘記了這一點:一輛軍車載著一個陸軍一個海軍在南盤村轉悠,這是多麼轟動的事件!這事件的嚴重性,完全背離了我當初來這兒的原意。

    我聽見村裡人在竊竊私語:「那女的是警察。」

    「不是警察是當兵的吧?看她穿的像是軍裝。」

    「不對呀!那司機穿的怎麼是藍色的衣服,和女的穿的不一樣呢?」

    「俺看著像是稅務幹部,要不就是城管。」

    「你們別丟人了,那是陸軍的服裝,這藍色是海軍的服裝。」

    「二牛說得不會錯,二牛當過兵。」

    我聽了在心裡發笑。

    聽說我要找宮音書家,村裡一下炸了鍋,聰明的南盤人一下子明白了我的身份。

    「菊,菊家的人吧?」

    我意志有點動搖了,或許是宮音家族太孤獨了,我其實多麼想撲在哪個人懷裡喊一聲「舅舅!大娘!姑姑!嬸嬸」之類的。

    但想起菊紅的教導,我堅定地搖頭。

    村裡人也就堅決地把我當成了來採訪宮音家的「記者」。

    這樣,我就從鄉親們嘴裡零零碎碎聽到了一些關於宮音家族的故事。

    8

    老百姓說男孩子「七歲八歲狗都嫌」,不知這話有沒有根據。但宮音書在六七歲的時候真是叫做無惡不作。

    有一回,宮音書把北街張大河家養的那群鵝一個一個的脖子捏住,憋氣的鵝只好張嘴,他就把細樹枝撐在鵝的嘴裡,張著嘴的鵝沒法下水,就搖搖擺擺回家了。主人張大河奇怪,鵝每天按時回家,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了?喲!怎麼每隻鵝都大張著嘴卻不發聲呢?仔細一瞧,氣得直捶自己的胸。他心疼鵝啊!跟心疼自家的孩子一樣。

    村裡人說宮音書「這孩子壞起來都和別人不一樣」。

    還有一回,宮音書把炮仗插在鄰居家的豬屁眼裡點著了火,辟啪一響嚇得豬都早產了。鄰居蹦到屋頂上罵,宮音書卻滿不在乎。他被父親宮音克寵壞了,父親去世後,他又被整個南盤村人給寵壞了。宮音書,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代名詞。

    南盤村人對宮音家的心情是十分矛盾複雜的,這要從宮音家的破產說起。

    水妮死後,宮音克沒有續絃。北街的張大河家托人來說媒無數次,想要宮音克娶了他們家哪個近親的女兒,宮音克就是不願意。

    張大河在南盤村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早年在石家莊做生意,賺了些錢。小腦瓜子比南盤村其他人遇事要多轉好幾個圈。可以說,南盤村的有錢人家,除了宮音克,下來就數張大河了。

    張大河的錢沒有宮音家多,但勢力卻是宮音家不能與之相比的,他的哥哥張弈天就是南盤村的村長。要知道南盤村除了宮音家,其他全部都姓張啊!

    張大河沒事就愛到宮音克家串門,不多久,他們竟成為拜把兄弟。

    那年秋收後,張大河戳咕著宮音克玩賭博,不知怎的,那天擲色子,宮音克的手氣特別不好。在圍觀的南盤村人議論紛紛中,宮音克賭紅了眼,最後竟下了一大註:宮音家全部的莊園。

    結果宮音克輸了。

    慘啊!宮音克一下子成為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人。善良的南盤村人東家西家的想接濟一下他,倔強清高的宮音克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施捨,硬著頭皮拖著兩個孩子,還是水妮的娘家幫著他,在大王廟後面蓋了兩間土房。

    宮音克沒能活過那個冬天。

    南盤村的人搶著要撫養宮音菊和宮音書兩個可憐的孤兒。好像他們善良的心眼裡覺得,南盤村全體張姓人家都對宮音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

    張弈天歎著氣,親自上水妮娘家提親,水妮娘就把外孫女宮音菊許給張弈天的兒子張子騰做童養媳。從這時候起,宮音菊改名叫菊花。至於後來又改叫菊紅,是她從張家逃到游擊隊當通訊員嫁給賀傑以後的事了。

    收了宮音家莊園的張大河許是心中有歉疚,想把宮音書過繼為養子。張大河沒有兒子,就一個瘸腿女兒,村裡人猜測他是想順勢讓宮音書做他的上門女婿。小小的宮音書不知心裡想的什麼,他不說話,瞪著眼睛看人,死活不肯去張家。水妮她媽沒好氣地說:「我家還養得起這個孩子!」

    南盤村的老人私下裡議論說,這怪怪的小男孩遲早是張家的孽緣。

    這個時候,抗戰爆發,日本鬼子進村了。

    菊紅早早被保護起來,藏到隔壁山東的管村一戶洪姓人家。

    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日本人到南盤村的時候,儘管村裡人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料到如此恐怖。

    所有的木門窗框都被鬼子用刺刀撬下來,在村口點起熊熊大火,緊接著是雞飛狗跳。不多會兒,那些雞鴨被鬼子用刺刀挑著放在火上燒得吱吱叫。

    南盤村人想不到被叫做「東洋人」的日本人吃東西如此野蠻,他們獰笑著,把燒焦的雞毛褪掉,就那樣整只整只地撕咬著吃,沒熟透的雞肉淌著鮮血,遠遠看去,像是一群怪獸在吃人。

    黃昏時,村裡終於安靜下來。

    被姥姥按在家裡一整天的宮音書,實在憋不住了,他悄悄地溜出來。

    在這之前,宮音書還只是個孩子,他的世界只有藍天白雲麥田風雲水土鳥牛羊……

    一陣黑風旋轉著刮過,急促的腳步聲,「撲哧」倒地聲,慘烈的尖叫聲……

    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八歲的小男孩宮音書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過程,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他,他!!!

    他看見遠處的麥田被巨大的黑影籠罩,他看見天空變成了血色,他看見距離他不過十米遠的大柳樹下,一個日本鬼子像煺雞毛一樣扒光了一個少女的衣服褲子。

    小男孩宮音書嚇壞了:他認識這比他大三歲的女孩,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棗兒」。難道日本人會把這女孩燒熟了吃?

    更醜陋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日本兵,獰笑著解開了自己的褲子——

    宮音書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他甚至看得清楚日本人屁股上令人作嘔的雞皮疙瘩。

    宮音書不知道鬼子到底想幹什麼,但憑本能他知道:一件特別糟糕的事情要發生了。

    接下來,這鬼子如同扒了皮的青蛙一樣,趴到了中國少女棗兒身上。

    棗兒激烈反抗著,不停地慘叫。但終於,在一聲淒厲悠長的哭喊聲後,昏厥過去。

    日本人卻沒有因此停止他奇怪的、令宮音書百思不得其解的醜陋動作,他臉上掛著世界上最難看的表情,他像畜生一樣有節奏地抽動著,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擰巴,不知過了多久,他兩眼往上一翻,像是中了子彈似的慘叫一聲,癱軟下來。

    蹲在牆角的宮音克「哇」的一下嘔吐了。

    從此,中國男孩宮音書的童年結束了。

    從此宮音書的人生詞典裡沒有「快樂」。

    9

    宮音書「平反未遂」,在從長沙開往邯鄲的火車上心潮起伏。

    他真是想不通,在他的檔案裡面的確沒有任何與「流氓罪」有關的記載。既然沒有罪,當然也就談不上「平反」了。

    宮音書不敢置信,他反覆問了交通辦那位年輕的主任幾次後,竟然放聲慟哭。

    主任的眼圈都紅了。他歎氣,吩咐人去通知宮音書的姐姐菊紅,菊紅還不知道弟弟來了呢。

    宮音書一聽菊紅的名字,立馬收拾行李直接去了火車站。臨走前,反覆交代主任,不許告訴菊紅說他來長沙了。

    主任答應了,派車送宮音書去火車站。

    汽車駛出大門,主任目送著車窗裡漸漸模糊起來的宮音書,感歎地想:這姐弟倆!前世的孽緣。

    火車前所未有地輕快地駛向華北平原。宮音書望著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山川、感到生活的顏色前所未有的絢爛。

    他有一種無罪釋放的感覺。

    眼淚無知無覺地在他臉上滾。

    黃鶴樓一掠而過;長江撲面而來;敦厚的中原大地呼嘯而去;河北河北越來越近了!

    宮音書一宿未眠。半夢半醒中,那個溫良秀美的女人一直陪伴著他。

    這個女人叫做「棗兒」。

    宮音書小心地摟著棗兒,心痛或是痛心地輕輕呼喊著:「棗兒!棗兒!我沒有罪了,我是清白的了。我可以好好愛你一回了!去他媽的日本狗強盜!老子下輩子還會當兵還會革命。日本鬼子你們再敢來,老子殺!殺!殺!……」

    「同志同志!大爺您沒事吧?」

    是列車員,她見宮音書夢裡還在憤怒地喊叫,使勁把他推醒。

    宮音書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沖列車員笑笑。他爬起來,拉開窗簾往外看——

    他看見1969年的早春,那個已經不年輕的小伙子宮音書,十分狼狽地拎著一個舊皮箱,行走在通往南盤村還沒解凍的田埂上……

    宮音書回來了!

    寧靜了好多年的南盤村沸騰起來。

    這裡面有好幾層意思:一是全部張姓的南盤村,又成為多了一個外姓的村莊。與半個世紀前宮音克來到南盤村相比,此次宮音書殺來的回馬槍又將意味著什麼呢?將會發生些什麼呢?

    令南盤村人想不通的是,老革命宮音書,今年三十三歲了居然還沒結婚。

    他有什麼毛病吧?還是革命革傻了?村裡老娘們大都這樣認為,並且不由分說地幫著戳咕對象。

    奇怪啊!宮音書和正經人家的姑娘誰都談不成,他好像對這種事情很絕緣。但是到了年底,他突然宣佈和本村的寡婦翠柳結婚了。

    宮音書和翠柳結婚後一點也沒耽誤,第二年夏天就生了個女兒。

    翠柳過日子還是一把好手。宮音書什麼都不用操心,每到黃昏就蹲在牆根和村裡的年輕人吹牛。他的話題結尾必然是「老子革命多年」如何如何。

    南盤村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還是蠻崇拜宮音書的。

    如此人間煙火的日子使宮音書耐不住了,他天性中不安分的基因開始蠢蠢欲動。再說,這時「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浪潮已經是排山倒海之勢席捲中國。

    革命!宮音書怎麼能缺席呢?他這樣的人,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革命,或者說是為革命而誕生!

    南盤村革命委員會成立了!老革命宮音書當選為「革委會」主任。

    「老子革命多年,」宮音書回家對老婆說,「今天終於當官了。」

    10

    話說宮音書當選為南盤村「革命委員會主任」,他一下子抖起來了。

    「革委會」的第一個革命動作,就是把村頭的大王廟給掀掉,接下來又把池塘邊那三棵五百年的老柳樹鋸斷。他們心滿意足地認為,這就是「破四舊」了。

    當然,僅僅是破自然界的四舊還遠遠不夠,還要落實到每個人。老革命宮音書憑著多年革命的直覺是這樣認識這個問題的。

    於是他帶領革命群眾衝到了村裡最富的大地主張大河家。

    在張大河破敗起來的莊園裡,宮音書感到了復仇的愉悅。他幸災樂禍地想:乖乖!幸虧當年張家黑走了我們家的莊園,要不然今天我和他家就得調個兒了,我就得站在審判席上了。想到這裡,他一拍桌子大吼一聲:「把無恥的剝削階級、醜惡的大地主張大河揪上台來!」

    誰能想到,兒時的頑劣兒童宮音書,如今「出息」到能為祖宗報仇雪恨呢?

    哈哈!山不轉水轉。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

    從來都是繁榮昌盛的張大河家裡陰了天,時不時聽得見女人和小孩的哭聲。

    革命委員會的辦公室就乾脆設在了張大河家的正屋裡。而張大河一家卻被趕到原先長工和傭人住的東西廂房。

    宮音書帶領他的革命隊伍駐紮在這裡,感覺十分好,他晚上也不回家了,就住在辦公室。他感覺一切很自然,本來麼!原本就是他的家嘛。

    畢竟是出過遠門,讀過些詩書的老革命,宮音書不因地處偏僻而有所懈怠,他每天都可丁可卯地帶領大家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

    「早請示」之前,宮音書還專門弄了個升國旗儀式。一時找不到國歌,他就自己拉二胡。二胡拉國歌是一大創舉,但畢竟氣勢上還是欠缺,他又加了一個敲大鼓的。這種別緻的形式,在無名縣都出了名,各村的「革委會」都組織大家來參觀。

    「晚匯報」時,儀式也是很莊嚴的,程序一個不能少:

    全體起立。向偉大領袖毛主席敬禮!唱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有一段時間,毛主席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指示不斷,上面規定「最新指示」不過夜,只要傳到村裡,大家立馬得敲鑼打鼓喜迎最新指示。

    但是人們發現,這些「指示」經常都是用於指示各個不同地方的,對於本地的指示性不夠強。縣「革委會」說,黨中央毛主席還要發一個適用於各地的全國佈告。

    宮音書很激動,但他不滿足於這樣被動的現狀,他想:應該趕在全國佈告發表之前寫一首歌。

    這天晚上,宮音書來了靈感,居然一氣呵成了一首歌詞:「金色的太陽當頭照,偉大的統帥發號召,全國佈告公佈了,公佈了!佈告好佈告好,全國佈告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全國佈告就、是、好!」

    唉!宮音書到底不是個一般人,隨便做什麼事都是那樣與眾不同,連革命都革得和別人不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宮音書就興致勃勃催著他為自己配備的「秘書」去找一個合適的人把他的歌詞譜成曲來教大家唱。這樣,他宮音書的風頭就出大了。相信全中國也沒有誰能有他這樣的先見之明。在黨中央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也就是「全國佈告」還沒有來得及發佈,他宮音書的迎接「全國佈告」的歌曲都寫好了!

    天哪!通過這件事情,可見宮音書是一個多麼忠誠於黨忠誠於祖國的天才型的好同志。他只是成熟得晚一些而已。

    這首歌居然很快就譜好曲了。

    當「秘書」把歌譜拿給宮音書時,宮音書被電擊了般蹦起來。曲子譜得不錯,起承轉合都很順溜。在這樣的地方,這麼快寫出來:「誰——誰寫的?」

    秘書有點害怕地看著宮音書,不知他反應如此激烈是什麼意思:「是,那個、那個張棗兒。」

    「誰?她是——?」宮音書前所未有地預感到生活中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一個很久很久以來被自己努力屏蔽的嚴重事件正一層一層剝開來,宮音書終生都在逃離的某種真相,如遠處的雷聲,隱隱約約轟鳴著尖叫著喧囂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那個被日本人——」

    宮音書感到天旋地轉。

    11

    棗兒啊!

    宮音書以為自己早就完全忘記了這個人,完全不記得那件事。他更加不清楚自己的一生其實都在和這件事情糾結。當年的他年輕英俊有才華,又是個有資本的「老革命」,在湖南工作那些年,怎麼就沒有娶上個好老婆呢?

    他怕!他害怕女人,害怕一切與女人有關的話題和事物。女人於他,是地雷是風暴是定時炸彈!他一接近或是將要接近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會感到天旋地轉、轉、轉,直到把他轉進一個黑色漩渦,時空倒錯,火光、煙霧、女人的慘叫和鬼子猙獰的淫笑聲夾雜在一起……

    可是宮音書同時又是一個正常的男孩和男人,他有美好的理想、願望和正常的生理需求,但是他做不到。一如他當年明明想著要真誠地向美少女大寶表白自己對她的愛慕之心,結果只是(在旁人眼裡)變態地咬了她一口。其實他悲哀的一生都在重複上演著這樣旁人永遠無法理解的鬧劇。

    當年的賀傑和菊紅氣憤宮音書被召陽地委退回來,只知他貪玩連送信都送不好,卻不知小小的宮音書那時有生以來頭一回喜歡上了一個小姑娘,因為這姑娘也在地委工作,使得宮音書十分痛苦。他只要看見這姑娘就恨不得用頭去撞牆。他沒法也沒臉去和別人說,但又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苦惱啊!他只有借送信這大好差事,出門就永遠不想回去。他在田埂和山路上瘋跑,趁野地沒人看見,脫光了蹦到路邊的小河裡泡一泡。就這,還是沒把時光打發掉,那就到電影院去吧!

    什麼?要票?老子革命多年,從來沒聽說過看電影還要收票。知道我誰嗎?

    他總是如願以償,昏昏忳忳地在電影院一待就是一天。

    被退回來後去了倉庫的宮音書,奇跡般自學成才,二胡拉得巨好。誰能知道那還是愛情的力量啊!他悄悄地喜歡了劇團的一個女演員。

    為什麼要喜歡她呢?我為什麼這麼醜惡?為什麼——甚至、有、和當年那個日本鬼子一樣的動作——

    「哇——!」宮音書劇烈嘔吐,他真的用自己的腦袋去撞牆。他不想活了,為什麼自己會像畜生一樣啊!

    好在這樣的一種病態時光不算太長,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宮音書的秘密。姐夫和姐姐把他送到了野戰部隊。軍隊鍛煉了他,給了他正面的能量,他漸漸成熟,知道自己有些問題,他私下裡學著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

    退伍回長沙,本來他想「重新做人」,但老天沒成全他,出了「咬人事件」,這臉丟大發了!只能回河北了!

    有「問題」的宮音書,見到喜歡的女人就躲,為什麼卻如此順利地和寡婦翠柳結婚了呢?

    不奇怪,這翠柳做姑娘的時候在南盤村就是名聲不那麼地道,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得暴病死了。二十六歲的她可是個閒不住的女人,要不是剛好那年年底宮音書回到南盤村,她還不知惹出多少麻煩來呢。

    老革命宮音書回來了!他居然還沒老婆,翠柳不抓住他還抓誰?翠柳的媚眼和蒲公英一樣滿天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了上去。白天給他去做飯,晚上給他納鞋底。弄著弄著終於就弄成了事。

    兒時的陰影,會給一個孩子造成終身傷害。在心理學上,宮音書屬於「恐怖性神經症」或是「創傷後壓力違常」,是超乎人類正常經驗之外的創傷性事件。他長時期處在極度的焦慮之中,面對正常的美好的異性,總是有強烈的罪感,也無法接受自己的正常生理需求。沒想到化解這一切的,卻是一個放浪的寡婦。

    按心理學解釋,宮音書是無意中選擇了「厭惡療法」。即用作為懲罰的痛苦體驗,來治療他先前的某種厭惡情緒。比如治療酗酒者,會給他致吐劑。所以寡婦翠柳無意中成為宮音書的精神「嘔吐劑」,她使得宮音書緊張的精神在某個瞬間獲得爆破性的放鬆。

    但願宮音書的這場婚姻的環境和氣氛能夠良性循環下去,使他獲得重新組合自己某一部分分裂人格的機會。

    甭管怎麼著,宮音書總算可以做男人了,有家了,有孩兒了。

    事物總是禍福相倚。宮音書好歹也是略懂一些詩書的、見過世面的革命家,日子長了,他的心頭隱隱約約地開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直到那個叫「棗兒」的不幸的女人再度出現在宮音書的生活中。

    宮音書八歲時看見棗兒被日本鬼子糟踐,打那以後直到再次見到她,整整過去了二十五年。

    12

    這期間宮音書被召喚到縣裡參加了一個學習班。當他回到南盤村的時候,發現村裡的氣氛有一些變化。

    原先被拆掉的大王廟前,搭起了一個土檯子,左右兩根簡單的柱子上扯著一條橫幅「批鬥大會」。

    「批鬥誰?」宮音書問「秘書」。

    秘書驚訝地反問:「批鬥破鞋啊!你不知道?」

    宮音書奇怪地問:「誰是破鞋?」

    「就那個,那個張棗兒唄。」秘書好像顯得漫不經意地回答。

    「混蛋!」宮音書的憤怒從天而降。這完全是本能,是直覺,或者說是覺悟。他一拍桌子:「誰讓你們這麼做的?」

    秘書從沒看見宮音書發這麼大的火,他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因為「上面」通知,每個村除了要揪出一個地富反壞,還要揪出一個破鞋,南盤村的女人都很好,到哪去完成這個「破鞋」的指標呢?大家想來想去,終於達成共識:張棗兒。對!就是她。

    「為什麼?」宮音書陰沉著臉問。

    不識趣的秘書以為自己說服了宮音書,頗為得意地解釋說:「因為她曾經被鬼子強姦過,後來嫁給管村的人,人家最後還是嫌棄她,離了,再也沒結婚。都快四十歲的女人,還不結婚,她想幹什麼?再說這女人長得好——」

    說到這裡,秘書下意識住嘴,看了宮音書一眼。

    宮音書皺著眉頭說:「說啊!長得怎麼了?」

    秘書歪歪斜斜地笑著貼近宮音書耳邊說:「長得挺好看。村裡很多女人都很防範她,怕她和自家的男人——那個。所以大家覺得,把這個破鞋的指標給她最合適。」

    「合適你娘個蛋!」宮音書實在憋不住了,破口大罵,「你們這些豬尿的(這個『尿』字無法解釋,是湖南罵人的話,南下幹部宮音書一罵人就帶湖南腔)!解放這麼多年了,還他媽沒有一點政治覺悟。我操!政治覺悟,你們懂嗎?日本鬼子欺負我們的女人,我們解救不了她們,反而還在她們受傷的傷疤上再捅一刀,是人嗎?是人能做出這樣的事嗎?誰他媽決定的?老子槍斃了這狗雜種!」

    宮音書一口氣嚷嚷完這些,發現他的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大家都被他嚇跑了。

    說來也是怪,這二十多年來,宮音書再沒見到過張棗兒。這個女人命如草芥,也從來沒人提起過她。因為被日本人糟踐過,她當時要自殺,被隔壁管村的洪姓人家收養了。這洪姓人家的家境還算不錯,當年宮音書的姐姐菊紅躲避日本鬼子,也在他家待過。

    張棗兒在洪家被保護得很好,還念了私塾,解放後又去上了師範學校,學的音樂藝術,在無名縣當過幾年小學音樂老師。「文革」期間,她被清退了。但此時的棗兒已離婚,無家可歸,她的養父養母已去世,洪家唯一的兒子參加革命早就不知去了何方。棗兒只好孤零零回到南盤村,臨時寄居在她瞎了眼的姑媽家,兩人相依為命。

    瞭解了張棗兒的這些情況,使得宮音書突然有一種馬上要去見見她的衝動。

    宮音書是走著去的,但一路上他感覺自己好像騎著一匹馬。

    就是所有的英雄騎的那種駿馬。

    棗兒!棗兒呀!是你嗎?

    時隔二十多年,宮音書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出生就向這個女人走來。

    他來救她。

    他來贖罪。

    他小時候沒有救得了這個女人,結果他一生中都活不好。

    儘管在見張棗兒的一路上做了無數鋪墊和想像,但宮音書第一眼看見張棗兒的時候還是崩潰了。

    他完全沒有了意志。

    這個女人整個如一張剪紙,薄、瘦、白。

    農村哪有這樣的女人?她好像屬於另一個世界。

    還有,棗兒的五官順眉順眼,黑眼仁很大很亮,眼珠兒一轉,永遠含著欲滴的淚水。

    宮音書那天對張棗兒說了很多昏話,他和棗兒後來都不記得了。

    但是有一句話他倆永遠記得。

    「棗兒,棗兒!你讓我心碎!」

    不知道哪一天,什麼時候,這兩個命中注定遲早要相撞、要感情核爆炸的人兒快要融為一體的時候,宮音書的嘴裡還在嘟嘟囔囔地念叨著:「我心碎,我看見你就心碎。」

    棗兒淚流滿面,她梳得整齊的髮髻被宮音書撞散了,長長的頭髮撒落在白皙的肩膀上,眼淚把她的長髮都打濕了,她擁吻著宮音書,使勁地貼緊了他的身體說:「你是我的心碎,我的心碎……」

    宮音書被棗兒帶領到了一個神奇的世界,那是一片溫暖的沼澤,那是通往幸福美麗的隧道。當他倆終於一起達到快樂的巔峰,無數金色的碎片灑滿宇宙。

    老革命宮音書徹底變了個人。他美好、善良、敬業、勤快。他發誓要讓棗兒過上美好的生活,發誓要讓自己美好美好更美好。這樣,才配得上美好的棗兒。

    很多很多年以後,宮音書還為了這個「美好」的誓言專程跑到長沙去,找了原單位的領導要求「平反」。

    這個時候的宮音書,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出大事了!

    從長沙回到南盤村不久,宮音書吃完一碗翠柳親手為他做的手擀面,就靜靜地死去。

    他死得毫無痛苦。

    從另一種意義上說,他完成了精神上的輪迴。他解救了自己,解救了他人。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為自己平反了!雖然無反可平。他是一個好人,這就夠了。

    那翠柳呢?

    村裡人用疑惑的眼光瞅她,她受不了,想跳河,被人們死活拽了回來。

    但是,棗兒卻跳下去了。

    她和宮音書一起去了。

    尾聲

    宮音書的故事讓我心碎。

    我萬萬沒想到,舅舅宮音書的心路歷程是如此複雜,如此跌宕起伏,在他一切的惡作劇的背後,有著那麼沉重的歷史包袱。

    離開南盤村之前,我專門去看村頭新蓋的大王廟。聽說是九十高齡的張大河捐款蓋的。張大河的瘸腿女兒嫁到山東去,很少回來,他一個孤寡老人住進了無名縣的養老院。當年他費那麼大勁贏了宮音家族的莊園,現在被他捐給村裡蓋了小學。

    大王廟就蓋在原址上,紅磚黑瓦並不像個廟的樣子,但房子很大,有五六十平米的樣子。大門鎖著,不知鑰匙在誰的手中。

    天將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就趴在廟門縫往裡瞅——

    呀!怎麼把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這些偉人的雕像都放在廟裡了?

    鄉親們七嘴八舌地說:俺們這裡不管那麼多,只要是好人都放在這裡。

    再仔細看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挨著廟門的右手邊,分別立著一男孩和一女孩的雕塑。雕塑很粗糙,但很生動。這是什麼意思啊!

    鄉親們又嘰嘰喳喳地解釋說:這是俺們這個村裡走出去的姐弟倆。這是宮音菊,那是宮音書。本來大家說宮音書沒有姐姐好,官也沒有姐姐大,沒資格進大王廟。但張大河說:宮音書是個好孩子,聰明著呢。當年要是不回南盤村,還不知出息成啥了。就讓他陪著姐姐吧!

    我震驚!無語。腦子裡迴響著各種各樣的、類似於電影中被導演刻意處理成稀奇古怪的音效。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呵呵地笑道:「那敢情是,後來張大河一提起宮音書這孩子,就又笑又罵的:我家的鵝啊!被這小子用樹枝撐著嘴巴……」

    池塘邊小賣部的胖大嬸邊嗑瓜子邊說:「他呀,我就記得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老子革命多年』。他可是別提多神氣了。」

    在這些古怪的音效聲中,我拿出手機,撥通了長沙,菊紅在電話裡大聲喊著:「哪裡啊?」

    「南盤村。」我說。

    菊紅哭了。

    她革命多年,幾乎從沒回家。她總是說家裡沒有人了。

    今天她才知道:沒有人了,家卻還在。那是氣場,是祖祖輩輩的魂靈,是父老鄉親的溫度。

    菊紅說:「米呀,你代媽媽給村裡的鄉親們磕個頭吧!媽媽老了,回不去了。」

    我使勁使勁忍著眼淚,慢慢地、慢慢地跪下來。面向大王廟裡的好人們,面向南盤村所有善良的父老鄉親!

    ……

    我扛著攝像機上車,汽車在南盤村狹窄的街道上徐徐前行,我搖下車窗——空闊的麥場上,一個漢子掄起大刀和響鈴,扯起嗓門吼出一段河北梆子《打漁殺家》——

    久別重逢在江下,

    古道熱腸果不差。

    日落西山天已晚,

    一輪明月照蘆花。

    啊!我看見冀中平原那最奇特的景象了:遠處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被一塊巨大的山影遮住。這聽起來十分不可思議,從地理學原理上似乎也解釋不通,但是我的確看見了。

    我看不見山,但我知道那是太行山。因為菊紅一生中不知多少遍地向人們描述過這景象:「太陽落山的時候,山影就投射到我們的麥田里。老人們告訴我們:那就是太行山。」

    菊紅一生中沒有看見過真正的太行山。

    宮音書見到過。酷愛讀書的他還喜歡根據自己看書得來的常識和菊紅爭辯:太行山影不可能透射在南盤村的麥田里。

    菊紅為這事也恨過宮音書。

    在菊紅心裡,太行山,就是革命!就是鬥爭!就是英特納雄耐爾!

    菊紅所有的孩子都願意相信:南盤村的麥田里的影子,一定就是太行山。而太行山於他們的父輩而言,就是革命!就是鬥爭!就是英特納雄耐爾!

    原刊責編 崔欣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在某種意義上說,敘事的藝術就是時空的藝術,就是重構時空的藝術。這篇小說充分體現了作者重構時空的敘事能力:在跳動的文字中,血火交織的抗日戰爭時期、摧枯拉朽的解放戰爭時期、百廢待興的建設時期、迷狂的「文革」時期,以至於浮紈的現代、後現代時期,都被重新打亂,而後又組織、嫁接在一起,使我們能夠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從不同的角度思考,從不同的角度追蹤主人公的「心路歷程」——而這,正是作者打亂時空、組織時空的真正目的之所在,而也正是藉著作者的敘事智慧,我們才理解了小說主人公那單純而又乖謬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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