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小根有個習慣，愛滿村溜躂。他不是瞎溜躂，而是有目的的。他像一個獵人，在搜尋獵物。這不，傍晌時，他就搜到了一個獵物，心裡像掛上一隻秤砣，惴惴不安起來。
獵物是王大龍的老婆陳荷香。她是自動碰到張小根的槍口上的。當張小根溜躂到她家門前時，她家的黑漆木頭大門吱扭一聲開了，她走出來。走下台階時，她瞧見了張小根，竟像見到貓的老鼠，「媽呀」叫了一聲，折身往家裡逃。張小根也瞄到她，竟情不自禁地大叫一聲，站住！陳荷香逃進門裡，剛想關門，張小根已追進來。隨後，張小根就「啊」地叫了一聲，他的小腿肚子被她家的狗咬了一口。那是一隻大狼狗，又凶又猛。張小根慌忙往後退。狗又要追他，咬他，被陳荷香吆住了。張小根退下台階時，朝陳荷香吼，你等著，我和你沒完！
張小根劃拉上褲腿，露出傷處，能看出三個狗牙印，錯落著，流著血。他將褲子挽起來，忍著疼，回到家裡。
老婆在廚房裡做飯。她坐在鍋頭前，往裡續著柴禾。水汽從鍋蓋四周冒出來，在廚房裡氤氳著。當水蒸氣綿羊似地在廚房裡翻滾時，張小根喊她出來。老婆繫著一塊黃圍裙，從廚房裡出來。張小根坐在沙發上，搬著腿，齜牙咧嘴地哼哼著說，給我找錢。老婆瞧見了他的腿，訝異地瞪大眼睛，驚慌地問他怎麼啦？張小根說叫狗咬的。老婆問他誰家的狗。張小根說王大龍家的。老婆說他家的狗不是拴在家裡嗎？張小根說他忘了他家裡有狗。老婆問他去他家幹什麼？張小根說抓他老婆陳荷香。老婆問他抓陳荷香幹什麼？張小根說她懷孕了，大了肚子，能不抓她嗎？老婆不吱聲了，找錢去了。張小根哼哼著罵，媽的，我善饒不了她！老婆拿出錢說，這錢得他給咱拿！張小根說，媽的，我善饒不了她！張小根站起來，想想，掏出手機，撥通了支書兼主任張全林的手機。張小根說，書記，我叫王大龍家的狗咬了。張全林的嘴裡像含著飯，含糊不清地說，你應咬它，咬回來。張小根說，我先去打防疫針，回來再向你匯報。
張小根騎上摩托車往鎮防疫站跑。
張小根邊跑邊想，陳荷香是什麼時間大的肚子呢？看那樣子，最少六個月了，都快成一個大禿瓢了。都這麼長時間了，怎麼一點風聲沒有呢？王大龍這個王八蛋，屬土鱉的，真能捂得住。隨家門，他家的狗，也隨他，咬他的時候，竟不聲不響。真歹毒啊！
打完防疫針，張小根回到家裡，放好摩托車，就往張全林家趕。
王大龍是村裡的大老闆，開茶廠，號稱茶葉大王。有人說，王大龍往家裡掙錢，就像到了秋天，村人往家裡劃拉豆葉一樣，成堆成堆的，數也數不清。錢使王大龍牛氣起來，他總是挺胸腆肚，趾高氣揚。狗仗人勢，看看吧，就連他家的狗也可隨便咬人。他的牛氣，在這之前，只讓張小根厭惡的話，那麼現在他家的狗咬了他後，張小根就開始痛恨他了，媽的，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嘛，牛氣什麼。
張小根是村計生主任。這個角色是張全林強迫他幹的。張全林這麼做，全是因為他老婆林小美。
以前，村裡的計生主任是個女的，叫劉愛英。有一次，張全林眼裡進了沙子，他坐在辦公室的老闆桌前用手揉啊揉，可怎麼也揉不出，把眼磨得那個難受啊。劉愛英進來時，張全林就喊她給他吹眼。劉愛英將他的眼皮翻上去，吹了一下，問，好不好？張全林眨眨眼說，不行，還磨。劉愛英又將他的眼皮翻上去，又吹，吹完又問，好不好？張全林又眨巴眼說，還不行。劉愛英又翻他的眼皮吹時，恰巧林小美進來了。林小美出門時忘了帶鑰匙，把門鎖死，進不了家，就來找張全林要鑰匙。
看見劉愛英給張全林吹眼，林小美臉呱嗒一下就下來了，心裡的氣立刻生根發芽，很快長出枝杈，刺激胸腔，雖然她想抑制它，但不管用，最後，終於拱出喉嚨，從嘴裡衝出來，成了一句惡毒的話，你們挺會玩啊！劉愛英的手像被馬蜂蟄了似地，神經質似地放下張全林的眼皮，張全林的眼皮哆嗦了哆嗦。劉愛英像個陀螺似地轉了個圈，轉向林小美說，你聽我說。林小美說，不聽！說完，捂著臉跑了。張全林摸摸自己的眼說，你呀，都是你惹得禍！無奈地歎口氣。後來，林小美就疑神疑鬼，說張全林和劉愛英有一腿。她除了鬧張全林外，還鬧劉愛英。劉愛英受不了林小美的侮辱，辭職隨他丈夫出外打工去了。為避免林小美以後再疑神疑鬼，張全林就讓張小根頂替劉愛英，當了計生主任。
張全林家在村東頭的大柳樹下。現在正是柳絮飛揚的時候，朵朵柳絮蒲公英似地漫天飛舞。張小根走到柳樹下時，有一朵柳絮落到了他的睫毛上。他揮揮手，抹掉柳絮。柳絮飄飄悠悠地飛走了。往張全林家門口邁步時，張小根想想自己遭狗咬得腿，又想起了陳荷香的肚子，如果不是她的肚子，他就不會遭狗咬，所以，她的肚子就是罪魁禍首，這樣一想，他就憤憤地罵，有錢怎麼了，有錢就可胡來嗎？哼，老子不打掉你的肚子，就不是娘養的，就是從陰溝裡爬出來的！他是王八吃秤砣，鐵心要和王大龍過不去了。
陳荷香再生下孩子的話，就是第二胎了，就超生了。她雖住村裡，但她不是農民，是城裡戶口，是不能生第二胎的。當年，王大龍娶她當媳婦，很是沾沾自喜。她看上他，因為他有錢，雖然他是農民。張小根知道，她超生，全是王大龍的意願，他非要她生個兒子不可。他曾揚言說，沒有兒子，將來他的遺產給誰？給閨女？不甘心。只有給兒子才甘心。活該，誰叫他娶個城裡戶口的女人當老婆呢？要是娶個農村戶口的女人，生個第二胎，不就名正言順了嗎？
邁過張全林家門檻，進入門裡，張小根閉嘴，停止咒罵。穿過天井，進入屋裡，張全林正和老婆隔著桌子，面對面吃飯。不同的是，張全林喝酒，老婆不喝。見了張小根，張全林放下筷子問，誰家的狗把你咬了？張小根說，出大事了！張全林吃驚地問，什麼事？張小根說，陳荷香的肚子大了！張全林像個二踢腳鞭炮似地炸了，什麼？你是怎麼看的？見張全林朝自己發火，張小根也火了，家把什在他們身上長著，他們亂搞，我能看住嗎？林小美白一眼張全林說，淨說癡話，人家想懷孕，小根能給人家把家把什管住嗎？張全林意識到自己劍走偏鋒，說了不該說的話，就自嘲地笑笑。張小根說，我的腿就是她家的狗咬的。
張小根說著，就把褲腿劃拉上去，露出貼著紗布的腿。張全林憤憤地罵，這個王大龍，太可惡了，誰叫他娶個城裡戶口的女人呢；娶個農村戶口的女人，生個二胎，不就沒人管了嗎？打掉，堅決打掉；不打掉，鎮裡善饒不了我。計劃生育是大事，一票否決啊，違犯不起啊。張小根問，咱們上報鎮裡吧？張全林想想說，咱們上報，鎮裡會說咱們怎麼幹得工作，為什麼讓她懷了孕呢？讓她打掉算了。張全林說完，就掏出手機，啪啪地撥了號，王大龍，你家的狗咬了張小根，你知道不？張全林屏息靜聽。張全林說，耍流氓？你和你老婆才耍流氓呢，你老婆肚子大了吧？張全林又屏息靜聽。張全林說，說什麼也沒用，必須打掉；不然，我和你沒完！張全林說完，就對張小根說，走，去王大龍家，抓陳荷香流產去！
張小根隨張全林氣沖沖地去了王大龍家。
王大龍家在村南，是一棟二層樓房，很氣派。兩扇黑漆木門緊緊關閉著。他們走到樓前時，樓裡的狗竟訇訇叫起來。聽到狗叫，張小根覺頭皮有點兒發麻，不敢趨前。這時，他痛恨起王大龍家的這條狗來，他追陳荷香的時候，它為什麼不叫呢？如果它那個時候叫，他就不會追她，不追她，他就不會被狗咬了。望著張全林走上台階的身影，張小根竟產生了個惡毒的想法，他盼望那條狗也咬張全林一口，他不是取笑自己為什麼不反咬狗一口嗎？如果狗咬了他，看他能不能反咬它一口！張全林走上門前的台階。狗叫得更凶了，張小根的心咚咚跳著，緊張地望著張全林。
張全林來到門前，輕輕喚著狗，別叫，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村書記，咬了我，沒你的好果子吃！狗聽不懂張全林的話，張小根卻聽懂了，他嘿嘿笑了。張全林按響了門鈴。沒人應聲，只有狗的訇訇叫聲。張全林又按門鈴，仍沒人應答。這時，王大龍家的西鄰王亮從家裡出來，走過來說，家裡沒人，剛才，王大龍拉著陳荷香走了。張全林問，去哪裡了？王亮說，不知道。看她的樣子，好像有什麼事，走得挺慌張。張全林掏出手機，撥打完，放到左耳上，又放下來說，媽的，關機！說完，下命令似地對張小根說，找，必須找到她；找不到她，讓她生出孩子，就完啦。張小根也下決心似地說，找，一定找到她，就是藏到老鼠窟窿裡，也要找到她！找不到她，我的腿就白叫她家的狗咬了。張全林望望他說，這樣吧，你是為公事挨得狗咬，也算工傷吧，花了多少錢，村裡給你報銷。張小根說，不，不能叫村裡報，得叫王大龍報！
張小根回到家裡，飯已放在茶几上。老婆抱怨他干個破計生主任幹什麼，如果不幹，就不會被狗咬了。張小根想起有人給他送禮的事，比方說，有的女人不到懷孕的時間提前懷了孕，有的女人到醫院流產找他幫忙聯繫醫生……都會給他送禮，看著人們送來的禮物，老婆就會喜眉笑臉。所以，他說，不幹這個，人們會給咱送禮嗎？老婆不吱聲了。張小根坐到茶几前，吃起來，嚥下一口饅頭說，陳荷香躲了，你說她會藏哪裡去呢？老婆想想說，會不會躲茶廠去呢。張小根點點頭說，你還真長腦子了，變聰明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02
吃完晌飯，張小根推出摩托車。摩托車是嘉陵牌的，車身已退色，已成灰白色，左邊車把上的反光鏡也掉了，成了獨眼龍。張小根剛要發動，老婆制止了他。
張小根從摩托車上下來，回頭問，幹什麼？老婆說，你不能自己去，你得叫張全林陪你去！張小根擰著眉頭問，為什麼？老婆說，你去抓人家，人家不聽，打你怎麼辦？咱可不能去吃這個啞巴虧！張小根跨上摩托車說，他們敢！共產黨的天，還瘋了他不成！說完，發動開摩托車，加大油門，挨殺的豬似地，訇訇叫著跑走了。
王大龍的茶廠在村南的山根下，圈了好多好多的地，建了好多好多的廠房。通往他的茶廠是條土路，因為心急，張小根不停地加油門，摩托車跑得飛快，跑到哪裡，哪裡就響起殺豬似的聲音。突然，車輪碾到一塊尖石，摩托車向一邊歪倒，張小根被摔了出去。還好，他被摔到一塊花生地裡。花生剛種不久，一道道壟又暄又軟，像女人的大肚皮，上面鼓著嫩嫩的花生瓣。張小根從暄軟的花生壟上爬起來，察看身上，沒傷，就扑打身上的泥土。他上前扶起摩托車，右邊的反光鏡也被磕掉了，只剩兩根光禿禿的鐵桿樹立著。他找到磕掉的反光鏡，玻璃已碎裂，他端詳端詳，就扔掉了。他覺著窩囊，又痛恨起王大龍來，他的被狗咬和挨摔，都是因為他！王八蛋，不會善饒了他！他剛想走，一個人跑來了，喊，別跑！張小根朝喊聲望去，來人是村民劉大嘴。劉大嘴跑到張小根眼前，說，你毀壞了我的花生，就想跑嗎？張小根環視環視被毀壞的花生，說，你也太小氣了吧？不就幾棵破花生嗎？劉大嘴說，你今天必須賠我的花生。張小根瞅瞅劉大嘴，沒說什麼，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摔到地上，跑了。邊跑邊想，劉大嘴為什麼這樣對自己呢？噢，想起來了，那年，他老婆不到懷孕時間懷孕了，被罰了二百塊錢呢。他是記恨自己呢。
到達茶廠門口，一隻大狼狗訇訇叫起來。張小根停下摩托車，往後縮著身子，朝門裡吆喝，看住狗！看門的出來，張小根認出是自己村村民王曉。王曉問，幹什麼？張小根說，找王大龍！王曉說，他不在。張小根靈機一動說，他叫我到廠裡等著他，他一會兒就回來。王曉想想說，你把摩托車放門外，進來吧。張小根放好摩托車，指指摩托車對王曉說，給我看好啊。王曉說，破車，白給，誰稀要啊。張小根說，小姐倒是破的，給你，你不要？王曉說，它又不是小姐。張小根走到門邊，大狼狗狂叫起來，他對王曉說，看住它！王曉說，沒事，拴著！張小根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閃進門裡，又突然一個箭步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