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是怎麼啦，藏在山旮旯裡的黃家村竟這麼熱鬧，像過年一樣呢。看吧，黃家村的村民帶著小板凳，邁著莊稼步，臉上洋溢著喜氣，扭秧歌似地來到村南邊的村委大院裡。村委大院裡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黃家村今天要放電影嗎？老實說，這些年，家家都有了電視，躺在炕上就能過眼癮，誰還稀罕看電影？黃家村人要來開鬥爭會嗎？那已經是過去年代的事了，現在誰還幹那個？那麼，是什麼大事兒這麼牽動黃家村人的魂，使他們把活路撂下，要到這兒來？告訴你吧，黃家村人今天要來這兒拿筆行使自己的權利，雖然握慣了鋤把子的手拿筆寫字抖抖擻擻的，比拿鋤把還費事，但誰也不肯輕易放棄這種權利，他們要來選黃家村的村官。
黃家村人過去也選村官，但卻沒有這麼高漲的熱情。黃家村人對過去選村官編了順口溜：「定好候選人，村民劃圓圈，選出村幹部，不管好和壞。」所以，這幾年，黃家村人對選村官都有些麻木了，沒有熱情了，像冷卻的驢屎蛋一樣不發熱了。變啦，村官要由村民直選啦，當黃家村人通過上級政府的宣傳弄明白這種選法後，早已沉睡的政治熱情被喚醒了：高梁花子腦袋握鋤把子的手竟還有這麼大的權利。他們突然覺得腰桿硬了，也直了，見了村官，不再低三下四、低眉順眼，不再怕了，倒突然覺得村官好像害怕起自己來了，村官見了自己不像以前那麼趾高氣揚、牛氣烘烘的了。
村委大院有村小學籃球場那麼大，院牆上、大院西邊的那棵老古槐上貼著「選好村幹部，共奔小康路」等標語口號。此時，老古槐上的喜鵲窩裡的那隻老喜鵲看著大院裡的情景，正喳喳地叫著，像向人們道喜。村民們或站或坐，小聲地議論著將要開始的選舉，言語中流露著焦慮和期盼。
選舉開始了。這是黃家村正式選舉，候選人已在前天的預選中產生。黃家村人心裡裝著算盤，算計著誰能當選，他們豎著耳朵，靜聽著黃老五用驢樣的嗓子喊自己的名字，好去領取選票。
「黃主任！」黃老五喊。
「屁主任！誰知他還能不能當上主任呢，還這樣叫他！」黃老五剛喊完，就有個聲音怪腔怪調地說。
黃老五喊的黃主任是指黃大可。黃大可是黃家村原村主任，前天預選時，他被選為主任候選人，比另一位主任候選人黃飛少了200票。這時，黃大可正站在人群後面，不停地吸煙。他心裡很忐忑，不知今天的選舉結果會怎樣。他看著從他面前走過的村民，心裡覺著不是滋味。要是往日，他往那兒一站，總會有人前呼後擁地圍住他，沒話找話地巴結他。可現在卻沒人再理他的茬兒，有人見他站這兒，乾脆遠遠地避開他。還有人從他面前走過，竟像沒看見他似地，招呼也不打，就昂頭挺胸地閃過去了。他生氣，想不到這些平時他連看都不正眼看的人，現在手裡卻攥著他的烏紗帽，他的命運要由他們來決定，他有一種虎落平川被犬欺的感覺，他感到悲哀。
「黃主任！」黃老五又扯著驢樣的嗓子喊了一遍。
黃大可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將煙屁股擲地上，用腳碾了碾，挺起腰板，目視前方，旁若無人地向領票處走去。他要抖起昔日的威風，要村民們相信，村主任的烏紗帽還得戴到他的頭上。
他領到粉紅色的選票，兩條鐮把腿向兩邊撇著，走進秘密寫票處。他把選票鋪到桌子上，毫不猶豫地在主任候選人欄中他自己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圓圈。
他走出秘密寫票處，來到投票箱前，雙手扯著選票，慢慢地將選票投進裡面。投完後，他抬起頭，擠出微笑望望人群。這時，他聽見人群裡有人說：「看把他洋相的，快成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他向人群裡搜索，看見一個剃平頭的青年正扭頭往外擠。他認出是黃秋的小兒子二狗旦。要是已往誰敢這樣罵他，他會毫不猶豫地上前搧他的耳光。現在他忍耐住了，他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他想等他選上主任後，再正兒八經地收拾他。
黃大可陰鬱著臉，壓抑著怒火走出來。
「黃主任，我投了你一票。」
黃大可抬頭見是老耿頭。他瞅著老耿頭，心裡感到一點兒慰籍。他覺自己在村民中還是有威信的，村民還是擁護自己的。他感激地朝老耿頭點點頭。
可是，他剛走出去，就聽身後有人喝唬老耿頭：「你還沒受夠他的氣嗎？還投他的票，真是賤骨頭！」
黃大可猛地轉回頭，見又是二狗旦。他覺眼裡要噴出火星兒，狠狠地刺了二狗旦一眼。
黃大可又轉身走的時候，就開始搜索記憶了，他想鬧明白二狗旦為什麼要這樣和他過不去。走了一會兒，他終於想起來了。
前年春天，黃大可的兒子黃勇騎摩托車從二狗旦家門前跑。二狗旦家門口有一輛裝滿土的小推車擋住了黃勇的路。黃勇從摩托車上下來，口裡罵著：「好狗不擋道，真是瞎了眼，放這兒，敢擋老子的路！」黃勇說著就把小推車推翻了，土撒了出來。二狗旦聽到響聲從家裡跑出來。二狗旦問：「你幹什麼？」黃勇說：「它擋了我的道！」二狗旦說：「擋道不要緊，你吆喝吆喝，我不就推走了嗎？」黃勇說：「我沒那麼好性兒！」二狗旦火了，說：「你倚仗什麼，不就倚仗你爹當村長嗎？別欺負人了！今天，你不把土給我裝起來，我饒不了你！」黃勇聽二狗旦這麼說，也火了，趨向前就去打二狗旦。二狗旦一閃身，躲開了黃勇的拳頭，揮手一拳，就把黃勇的眼打腫了，又一拳，把黃勇打得口鼻子冒血。
黃勇見自己不是二狗旦的對手，吃了虧，就推上摩托車回家了。黃勇回到家裡，見了黃大可就嗚嗚哭起來。黃大可見兒子的慘相，就急問兒子怎麼回事。當黃大可聽完黃勇的述說後，火了。他想打狗還得看主人，何況他現在還是村主任，也就是村長，二狗旦也太拿他這個村長不當幹部看了。自己的兒子就算做得不對，衝著自己當村長的面子，二狗旦也不該打兒子。他要給二狗旦點兒顏色看看，也好殺雞儆猴，讓村民知道他不好惹。他來到鄉派出所，找到王所長，強調說他當幹部得罪了二狗旦，二狗旦就打了他兒子。王所長答應去處理這件事。他回到家裡，問兒子黃勇：「當時你倆打仗時，還有誰在現場？」黃勇想了想說：「誰也沒有。」他囑咐兒子：「派出所來調查你時，你要一口咬定二狗旦先打你，聽見沒有？」黃勇認真地點點頭。後來，二狗旦被派出所行政拘留了五天。
早知二狗旦今天會這麼欺負人，當初就該叫派出所多拘留他幾天。黃大可憤憤地想。
「君子不和牛治氣，你可千萬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一個女人走到黃大可身邊，柔聲勸慰他。
黃大可見是黃玉成老婆劉翠花。這劉翠花愛打扮，說話嗲聲嗲氣，村人背後嚼舌頭說他和她有一手。剛辦起工廠時，劉翠花來他家找他想進工廠幹活。那天，恰巧他老婆不在家。劉翠花用眼勾他，用話挑逗他，結果他被她俘虜了，就把她安排進工廠裡，還讓她當了出納員。人們說他亂搞男女關係，他很不以為然，他想只要能把村經濟搞上去，玩女人算什麼？都什麼時代了，人們還這麼封建，不開化。
黃大可抬頭瞅瞅劉翠花，心裡刮過一陣春風，要是老婆能像她這樣該多好啊，可惜老婆五大三粗，從來都不會討他的歡心。黃大可想是這麼想，可為了避嫌，他還是把臉扭到一邊。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和她搭訕，免得再叫人們亂嚼舌頭。他快步走了。
黃大可走進村辦公樓裡。辦公樓高大氣派，是在村工廠賺了錢後建造的。當初蓋這棟樓時，有村民反對，說有錢蓋辦公樓，還不如翻建學校。他覺村民是目光短淺，他說村辦公樓就像人的衣服，是一個村的形象。村形象好，才能促進招商引資。
黃大可來到村辦公室裡。他的辦公室裝修豪華，老闆桌、老闆椅，很有氣派。他坐到老闆椅上，倒了杯水，喝了口，潤了潤火燎燎的嗓子。他不相信人們會那麼沒有良心，會不投他的票，看看黃家村的變化，不都是他的功勞嗎？如果沒有他，黃家村能有今天這麼富嗎？可人們為什麼要聽黃飛的煽動，說自己吃私貪污、任人唯親、擺闊氣、公款吃喝……人們為什麼不想想，這份家業不都是他創立的嗎？他的功勞這麼大，吃點喝點享受點，又有什麼呢？不是應該的嗎？他恨村民們小心眼、紅眼病。
黃大可做夢都沒想到預選時自己會比黃飛少200票。預選前，他知道黃飛在村裡四處活動，拉選票。當時，他沒把黃飛放眼裡，他覺得就憑自己這些政績，村民也不會買黃飛的帳。可預選後，雖然他也成為主任候選人，可他的票數卻比黃飛少了那麼多。他心慌了，沉不住氣了。他想不到黃飛會有這麼大的市場。他不敢麻痺大意了，他要反擊。他也派人去拉選票，並許諾說誰投他的票，就叫誰進工廠幹活。他曾暗暗到臨村仙姑家去求過仙姑，雖然仙姑說他能當選，可他心裡仍然沒底，不知道自己當選的把握性能有多大。他曾退一步想，萬一自己被選下去會怎樣呢？那麼，他創下的家業就要被別人來坐享其成，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