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17章 (3)
    公子呂忙拜道:老朽雖已年邁,然此國難之際,何敢惜身?縱肝腦塗地,必不負主公所托。

    鄭莊公答道:叔父之誠,寤生盡知,國有如此棟樑,豈可不勝此逆賊?

    祭足道:太叔所苦營者,除京邑外,尚有廩延,主公欲如何克之?

    鄭莊公笑道:以大夫之見,該如何?

    祭足道:主公六韜三略瞭然於胸,豈需下臣費言。臣不勝惶恐。

    鄭莊公笑道:平叛逆賊,在此一舉,國之清安,指日可待。能成此,皆兩位愛卿之功,與寡人何干?

    苦苦等待二十年,機會一朝在眼前。姜氏實在掩飾不住興奮之色。她堅信,再狡詐的孩子在時間的消磨下,亦必出現致命的漏洞。這次,她絕不能錯過。

    你是人間四月天。嫩草,綠葉,慵懶的陽光,徐徐的風。

    官道,駿馬,一青衣勁裝漢子揚塵而過。塵土還沒散去,駿馬卻突然嘶嘶悲鳴,騰空尥蹄,不勝焦躁,瀝瀝拉拉的血,不斷染紅著它那黑油油的鬃毛。

    一支雕花翎箭對穿而過,箭桿直沒胸膛,青衣漢子無力垂死在了鞍鐙上。

    天地,突然一片空寂。在空寂中,草叢間緩緩走出了一位手挽弓弩的射手,他,竟然身著一模一樣的青衣。駿馬再次奔騰,血漬被悄無聲息地風乾。

    京邑。星光燦爛,戰旗招展。太叔一身甲冑立於高台之上,手握腰劍,望著腳下的雄師,會心地微笑。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在想著新鄭堅固的城門正被姜氏順利地打開,他的大軍暢通無阻地進入。

    五月初五,這一天必血染中原,鄭國亦必從此煥然一新。

    晝伏夜行,偃旗裹甲,鉗馬銜枚,出發。

    太叔一出發,公子呂竟咧開了嘴。笑,真正喜形於色的笑。

    剛走三天,太叔的雄師卻突然停住了,並急忙轉向,星夜兼程地回奔京邑。可是,他一磚頭一磚頭堆砌起來的城牆卻徹底擋住了路,並無情地嘲諷著他。

    公子呂正哈哈大笑地站在城牆上看著這一幕偷梁換柱的喜劇。他實在沒想到,當太叔前腳剛走,他後腳準備攻城時,京邑堅固的城門卻被守衛心甘情願地打開了。

    再堅不可摧的堡壘,都能從內部不費吹灰之力地擊潰。

    太叔狠狠地跺了跺腳,事已至此,回天無力,唯求一立身之地,以圖東山再起。他率領雄師急速地撤向廩延。可是,剛到半路,他竟又忽然間安營紮寨,不走了。

    看似不倫不類,其實卻一腔苦水。因為廩延城頭早已飄起鄭莊公的大旗。一出新鄭,鄭莊公即向洛邑佯動,而當探子返身匯報給姜氏後,鄭莊公即折而向北,率主力立克廩延。

    太叔在中軍帳內埋頭苦思,事情發展不論是方向還是速度都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甚至超過了承受極限。前一刻,他還是呼風喚雨的梟雄,這一刻,竟淪落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不,我決不服輸。太叔捏拳發誓道。

    但是,你可以不服輸,卻不能不服現實。在現實的桎梏下,太叔決定走一個下策,先找地紮住腳步,穩定軍心,再串通諸侯外援,另作計較。

    鄢。

    太叔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天不絕我,寤生百密終有一疏。親信那溫暖的笑臉正在城頭上搖晃,而且一見太叔,即顛顛下樓,為其豁然打開了城門。

    城內一條青石甬道閃現,是那麼親切和迷人,太叔甚至都臆聽到了自己車輪滾在上面的咕咕聲。

    太叔的心跳平穩而有力,他確信無疑,他的車輪已碾到了城門口。

    然而,似乎進去,但終於沒進去。

    事與願違,造化弄人,面目可憎,人神共憤。天,竟又如此血腥地絕了他一條生路。

    「咚咚咚」「咚咚咚」,漫天遍野的鼓響,聲聲入耳,聲聲催命。

    城門邊,祭足的伏軍一躍而起,精神抖擻地殺向太叔的雄師,可憐這數千雄師,一路跑的跑,丟的丟,還能所剩有幾?加上忍饑挨餓,車馬勞頓,還談何戰鬥力?鄭軍勢如破竹,斬敵首猶如鍘刀鍘蘆葦,戰鬥形勢完全一邊倒。

    太叔仰天長長地悲鳴一聲,聲震屋瓦,音穿雲霄,繼而一躍下車,解下戰馬,哧溜翻上,雙腿一夾,風馳電掣第一個衝了過去。方向:城外。

    此一役,史稱:鄭伯克段於鄢。

    失措驚慌,慌不擇路,路途漫漫,漫遊到此:共城。太叔的起家地,只是那個時候史書記載他時還叫共叔段,一個玉樹臨風、唇若朱丹的豪情少年。

    昨天拉風,今天拉雜,明天拉倒。

    明天終要來,梟雄落難,豈不亦令人慘然動容?不過,無憂,現在的時間是今晚,今晚太叔的任務是拉雜。

    拉雜是用一場拉呱的方式完成的。

    一個人,另一個人;一樽酒,另一樽酒。

    太叔,太叔對面一個額頭青筋暴跳的猛壯青年、他的忠實粉絲、衛國貴公子——州吁。

    太叔淒然道:今日一別,人間再會無期。於此危厄之際,仍能得你追隨,我姬段死又何憾?

    州吁垂淚道:太叔,難道這真的已是絕路?或許……

    太叔擺了擺手,打斷道:再掙扎亦是徒勞,三路大軍壓境,小小共城豈足相抗?

    州吁哭道:州吁願追隨太叔,同生同死,不離左右。

    太叔苦笑道:一切為時晚矣。你徒死無益,不如且潛回衛國,別作打算。

    州吁咬牙道:此行若得志,必為太叔雪此深仇。

    太叔搖搖頭道:此亦不必了,生死由命,又有何怨?忽又道:衛國的事你真已決定了?

    州吁使勁點點頭,臉上一片決絕之色。太叔暗歎一聲,他知道事已無可挽回。

    州吁又道:太叔可有何遺願?

    太叔長歎一聲道:將死之人,又有何願?唯公孫滑,這是我僅存的一點血脈。隨你去衛後,還望你能多多照顧。

    州吁誓道:太叔之子,既是我的兄弟,從此我州吁若有一點虧待之處,必五雷轟頂。

    太叔點點頭,道:時候差不多了,趁寤生尚未完成合圍之前,你們走吧。

    州吁哭道:太叔,難道你就不再考慮一下了嗎?

    太叔慘然一笑道:天下雖還有我藏身之所,但又豈還有我面對之人?縱使逃出,必躲藏一生。生,又何嘗如死。

    夕陽西下半壁山。當晚,一個瘦削的青年尾隨在州吁身後,悄悄潛出了共城。

    17.5一隻貓頭鷹引發的喜劇

    「撲通」一聲,夕陽從半壁山上掉了下來。天,黑暗了。

    一大群或瘦削或不瘦削的青年逆著州吁的足跡,悄悄潛入了共城。他們手中的戈矛,映照著這個連月亮都長毛的夜。

    鄭莊公在微笑,只要他一聲令下,彈丸之地的共城必夷為平地。他拳頭一捏,準備下令。然而突然之間,城中卻刺來一道白花花的光,讓他睜不開眼。

    那是一個梟雄謝幕前的悲歌,也是梟雄手中三尺長劍在閃爍。

    這把長劍正放在太叔的脖子上。太叔苦苦一笑,悲歎道:母兮命兮,不與我齊,心愴愴兮,伏劍以遺。

    刺啦一聲,動脈割裂,血,洶湧而出,汩汩不斷。一個熱騰騰的生命霎時熄火。

    太叔死了很久,一切寂靜無聲,室內死氣沉沉。又過了很久,竟突然間嗤的一聲響,油燈漸漸地亮了起來。

    一個人手裡正拿塊火石,眼含熱淚地看著這一切。越看,他的淚越多,到最後竟忍不住悲慟,伏在太叔屍體上號啕大哭,幾近斷腸。

    祭足躡手躡腳走了過來,勸道:主公,事已至此,節哀順變。

    鄭莊公仰起滿是熱淚的臉道:你說,癡兒性格何剛烈至此,竟自裁謝罪,後人將如何評價於我?

    祭足無法回答,畢竟,他只是有智慧,而不喜歡八卦。

    祭足舒了口氣,剛想敷衍一下,沒想到鄭莊公卻霍然起身,嚴肅道:祭大夫,寡人命你一事,速速去辦。

    祭足從鄭莊公剛硬的眸子裡讀出了這件事的重要,以及殘忍。

    國都新鄭,祭足正笑吟吟地站在一個老女人的面前,這個老女人正反覆讀著三封信,身體在唰唰地發抖。

    第一封,是她寫給太叔令其星夜突襲,自己內應;第二封,是太叔復諾,約於五月初五攻城;第三封,卻只有八個字: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鄭莊公對母親的誓言。

    姜氏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祭足,她在等待未來的命運。

    城穎。一片茅舍急速蓋起。這裡很安靜,蟬噪林愈靜的靜。但除了蟬,聽不見活物。

    很適合養老。祭足對姜氏微微一笑,姜氏眼中閃過一陣驚慌之色。然而,她終於攝衣下車,站在孤零零的茅舍前,看著祭足送她的車咕嚕嚕咕嚕嚕地消失。

    那一刻,心碎了,卻無人縫補。

    任何人做了錯事都要付出代價,如此簡單的道理就這樣被無數殘酷的事實證明著。

    蟬,噪起。他們用自己的歡叫迎接著這位孤苦無依的老人。

    一年過去,這一年天下相安無事。沒有戰爭、沒有流血、沒有陰謀,也沒有愛情,只有鄭莊公悄然發現的一個閃光的東西:良心。

    他突然開始想念起自己的母親,深深地想念。

    鄭莊公不是衣冠禽獸,絕不是。可這一年來,他卻只能做著衣冠禽獸的行徑,因為那句誓言。

    每當與自己的四個兒子子忽、子突、子亹、子儀在一起歡笑暢樂時,他的心就糾痛。不為人父母,不知曉父母的辛勞。而一旦知曉,負罪之心就膨脹不可抑制,噬咬著他的靈魂,日日夜夜,從無中斷。

    他的心很痛,因為思念;他的頭也很痛,因為誓言。直到他收到一份奇怪的禮物時,天地倫理才為之澄然一清。

    一隻貓頭鷹。

    這是一個官吏送給他的朝拜禮物,這個官吏恰是穎谷的封人(守護疆界之官)穎考叔。

    聽到「穎」字,鄭莊公的心一陣絞痛;看到貓頭鷹,鄭莊公的眼一陣眩暈。他很驚詫,也很憤怒,手下竟然還有如此不懂禮制的官員。

    古時,凡相見,必有見面禮,謂之贄。根據拜謁者的身份,贄有著嚴格的規定,天子為美酒,諸侯為圭玉,卿士為羊羔,大夫為鵝,士人為野雞,工商為家雞,婦女為乾果與乾肉。

    按制,穎考叔抱來的應該是一隻鵝,而不是一隻貓頭鷹。穎考叔犯了一個很大的錯,這個錯似乎要遺臭萬年。然而,奇怪的是,鄭莊公見到穎考叔的時候,卻很客氣,他笑吟吟地問穎考叔道:愛卿,所來何事?

    穎考叔卻答非所問道:稟主公,小臣旅途勞累,現在餓了。

    很無厘頭的一句話,鄭莊公卻一絲不苟地聽著,聽完後,他的臉上浮出一陣明媚的笑意。鄭莊公拍拍手,內侍立刻端上來一盤香噴噴的美食。

    一隻烤鵝。油膩膩而光燦燦。鵝,正是穎考叔本應貢獻的贄。

    鄭莊公看著穎考叔微笑,他的微笑裡藏著深深的憤怒,即將爆發。但,終於沒有爆發。

    因為,鄭莊公忽然開始難以置信地瞪著穎考叔,他原以為,自己做得已夠辛辣,卻沒想到,穎考叔做得更辛辣。

    穎考叔正臉不紅心不跳地大塊撕扯著烤鵝,香噴噴,有滋有味。他的胡茬上甚至反射出鵝油的晶瑩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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