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17章 (4)
    鄭莊公捏緊了拳頭,忍無可忍,已無須再忍,他提了一口氣,決定不顧一切地發飆。

    但是,他卻又洩氣了。他再一次被穎考叔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打敗。

    穎考叔把一個烤鵝吃完,但鵝肝卻一動未動。他謹慎地攏齊,像一個最虔誠的教徒對待《聖經》一樣,然後掏出一塊絲絹,小心翼翼地包好,揣進了懷裡。

    鄭莊公實在止不住好奇地問道:你這是為何?

    穎考叔立刻跪下道:啟稟主公,微臣家有老母,年已八十,雖精心侍奉,百味遍嘗,但從未吃過主公所賜御食,故小臣取最美味之鵝肝,歸家以奉老母。

    鄭莊公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突然間,他所有的眼淚「嘩」的一聲全部湧了出來。他哽咽著道:愛卿真可謂是孝子,時刻不忘老母,可憐寡人位列諸侯,竟反不如你。

    穎考叔佯驚道:主公老母在堂,早晚定省不缺,何有此說?

    鄭莊公慘然一笑,只顧長吁短歎,埋頭不語。

    一看陷入僵局,穎考叔再度計上心來,道:主公可知小臣為何破壞禮制,以貓頭鷹覲見?

    鄭莊公一愣,方想起此事,忙道:為何?

    穎考叔道:貓頭鷹夜能明察秋毫,晝卻泰山不見。

    鄭莊公眉毛一皺道:為什麼會這樣?

    穎考叔道:貓頭鷹被哺育長大後,即啄食其母,是為不孝之鳥。故上天懲罰其只活於暗夜,而無顏白晝出入。

    鄭莊公聽畢,淚流如注,仰天痛呼道:寡人非不孝,實困於黃泉之誓也。

    穎考叔又佯驚道:何謂黃泉之誓?

    鄭莊公一看話已露頭,再無遮瞞必要,遂一五一十如實告知穎考叔。沒想到,穎考叔卻莞爾一笑,道:主公若真願奉母以歸,未必須違黃泉之誓。

    鄭莊公一聽,立刻追問道:難道愛卿有妙計可兼顧此誓?

    穎考叔嘿嘿一笑。

    曲洧,牛脾山下,五百壯士揮汗如雨地掘土。穎考叔攙扶著姜氏,含笑看著。這笑容,明亮得像天上的啟明星。

    挖隧,很深很深的隧。

    三天後,終於大功告成。大隧深達十餘丈,甘洌的泉水噴湧而出。穎考叔即令人在大隧內搭一木室,姜氏坐於南位。安排妥當後,穎考叔拍了拍手,一副軟梯「嘩啦」一聲擲下,鄭莊公順著軟梯一步一步地爬入了大隧。

    一進地室,鄭莊公立刻膝行至姜氏面前,邊磕頭邊大哭道:寤生不孝,使母親受此大罪,實千古罪人。

    姜氏忙含淚扶起道:快快起來,我兒何罪,要怪也只能怪母親一時糊塗,方有此困厄,咎由自取,與我兒何干?

    母子兩人遂抱頭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後,穎考叔才進諫道:隧內地氣寒冷,主公母子既已相見,何不返至地上一敘衷情?

    鄭莊公與姜氏遂破涕為笑,相攙而出。鄭莊公暢然吟道: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氏笑和道: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

    此事遂成千古佳話,穎考叔亦名垂青史,直到五百年後茅焦為調停秦始皇與莊襄太后時才再續傳奇。

    無論如何,此事以最完美的喜劇收場,著實值得感動一番。

    掘地見母,黃泉相見,倒是對這個故事的真實記載,典故自此衍生而出,流芳百世。

    喜劇一完,悲劇自然上場。福兮,禍之所伏。歷史和正弦波也頗為相通。因為,兵戈再現。

    17.6浪子報仇一場空

    兵戈的柄正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這個人的手正劇烈地發抖:衛桓公。

    衛桓公很擔憂,不要沒搶到肉反被惡狗咬一口。鄭莊公的陰狠,令其心有餘悸,但是公孫滑的死纏爛打,則讓其心靈崩潰。

    躺在大床上,衛桓公正用他孱弱的身軀回憶著早朝的一幕。月光照來,面色蒼白,淚水敲開往事的大門。

    他剛一屁股坐在寶座上,還沒喘口氣,公孫滑便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衛桓公大驚,即刻去攙扶,可卻猶如螞蟻撼大樹,公孫滑紋絲不動,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樣。

    衛桓公歎口氣道:公孫先生,你的血海深仇寡人已盡知,鄭莊公殺弟囚母確實罪大惡極,人神共憤,但助你出兵一事關係重大,容寡人再考慮兩天如何?

    公孫滑哽咽道:寤生之惡罄竹難書,衛侯不趁此時剿滅奸人,道義何在,天下人對侯爺的期望豈不落空?侯爺難道真的已棄天下人於不顧了嗎?

    說完,磕頭,重重地磕頭,一磕,額上便起個大包,再一磕,從包裡流出濃濃的鮮血。場面之淒慘,非文字所能盡述。

    衛桓公的心咚咚直跳,他忽然覺得自己已抑制不住翻湧的蒼涼悲傷,他很想哭。他在一個溫暖如春的窩包包中長大,他天生就不能見到人間的辛酸不平事。

    公孫滑心中暗笑,他知自己已摸對了衛桓公的軟肋。在和州吁分別時他曾請教,到衛後如何請兵能有必勝之法。州吁神秘一笑道:我哥哥有一個致命缺陷。公孫滑遂趕忙問道:是什麼?州吁嘿嘿道:心太軟。

    對付婦人之仁,必須要用悲情戲,讓眼淚像子彈一樣嗖嗖地飛。

    可是,衛桓公卻還在猶豫。他心雖已許公孫滑,但總是拍不下板,猶豫與軟弱向來孿生,比翼齊飛。

    衛桓公只好再道:公孫先生,請你再讓寡人考慮兩天,就兩天好嗎?

    衛桓公的聲音幾乎已是哀求,但很快,他就不哀求了,因為場面起了嚴重的變化,衛桓公的耳朵呼啦一下豎了起來。

    公孫滑竟突然間化跪為坐,兩腿交錯,捶胸頓地地哀號了起來。

    莊嚴肅穆的朝堂上,上百大臣分列兩旁,一個瘦削而拉風的男人流鼻涕,噴口水,嗓子發出野獸般的慘叫,想不噁心人,實非力所能及。

    然而,毋庸置疑,衛桓公看到的絕不是噁心,而是傷心。他突然間一躍而起,腰板挺直,像大山一樣巍峨矗立,眼神炯炯。他決定出手,他柔軟的心臟已承擔不起如此沉重的悲傷。

    衛桓公把乞求的眼光射向了上卿石碏(que),讓智囊替他作決斷,這就是衛桓公最決絕的出手方式。

    石碏彈了彈衣衫,乾咳一聲,慢騰騰出列,回道:啟稟主公,此義師可興。

    衛桓公一陣驚喜,臉上湧現出無數的天真爛漫。可不巧的是,石碏又乾咳一聲,繼續道:然此時為農忙季節,不宜出兵,亦望主公三思。

    石碏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在盯著公孫滑,公孫滑心中一陣冷笑,他知道求援已進入了第二關。悲情戲演完,需要撒餌了。

    公孫滑亢聲說道:若能光復鄭國之地,一半財物輸送於衛國,以謝大恩。

    衛桓公用可憐的眼神看著石碏,石碏含笑摸了摸鬍子,沒有再乾咳。

    搞定。

    第二天一早,衛國的兩百乘兵車隨著公孫滑雄赳赳、氣昂昂地上路了。公孫滑仰天長歎一聲,激動道:父親,你若亡靈有知,必定助滑兒一雪此恨。

    他一激憤,天地間竟肅穆安靜了起來,連一絲兒聲音都沒有了,包括滾滾的車輪聲。

    公孫滑扭頭一瞧,差點昏厥。兩百乘兵車,竟齊刷刷不走了。鄭衛邊境,大軍就這樣停滯在這裡,任公孫滑磨破嘴皮,也不再挪動分毫。

    夜色如水,山坡旁,杜鵑花在燦爛地開著。公孫滑抱肩縮在一塊大石上,他在深深地思考。衛人之所以不走,是因為他們突然間感覺到一股烈焰騰騰的殺氣,這股殺氣凶戾而暴躁。

    高渠彌正端坐在鄭軍的營帳內,一張青色面皮,硬硬的胡茬從中頑強地鑽出來,繁榮茂盛。

    他是鄭莊公派來截擊衛軍的將領,凶狠而暴躁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兵法。

    公孫滑慢慢挪進營帳,拉床薄被勉強蓋好,沉沉睡去。在夢中他臉上都垂掛著淚水,他實在不知道如何煽動這群膽小如鼠的衛兵,去為他的血海深仇賣命。

    「唉」的一聲,公孫滑沉沉睡去,星光漸漸褪色,陽光漸漸照來,「啊」的一聲,公孫滑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拿起一個陶罐準備去盛水洗臉,可還沒從缸中舀水,「匡當」一聲,陶罐摔在地上土崩瓦解。

    公孫滑突然捂起耳朵淒厲地慘叫,整個大帳內竟已空空如也,衛人一見風頭不對,撒開腳丫子連夜拔腿走路。公孫滑由於悲傷過甚,睡得很沉,被落成單。

    公孫滑發了瘋似的向門口逃竄,可是「砰」的一聲,他瘦弱而拉風的肢體立被反彈,高渠彌大山般巍峨的身軀正冷冰冰地堵在門口。

    高渠彌舉起了寬背大刀,刀鋒冷幽幽,鋒利而閃光,刀法凌厲而果斷。公孫滑眼一閉,一陣涼意猛襲脖頸,接著搭上冰涼的刀刃。他暗歎口氣,悲傷哉,命休矣。

    他等了很久,可是刃卻始終沒有切下來。只有耳旁「撲稜稜」、「撲稜稜」的聲音在不停地響。

    一隻信鴿在盤旋著翅膀。

    高渠彌手一張,信鴿便乖乖地落了上去,它帶來了鄭莊公的一封親筆信,寥寥數字:姜氏諫,留太叔一脈,勿戮滑。

    從此後,公孫滑狼狽逃回衛國,老老實實種地,安安心心收菜,終老於田,據說也蠻開心的。

    鄭莊公正在庭院中邊散步邊看衛桓公的函件,曰:前受公孫滑蠱惑,貿然出兵,今已撤回,望上國勿怪,永世修好。鄭莊公一聲冷笑,順手一扯,嘩啦兩半。隨即喊來祭足,笑道:愛卿替寡人擬信一封,以回衛桓公。

    祭足微笑,退下,提筆,寫字,曰:貴我兩國皆受公孫滑之蠱,致有摩擦,然皆克制,未有刀兵之交,實為萬幸。謹遵貴國所約,從此後和睦相處。

    鄭莊公長長地吐了口氣,覺得渾身突然間鬆弛下來,緊繃的肌肉回復到贅肉狀態,心臟也「撲通撲通」由變成了平和的「咕咚」、「咕咚」,不再焦慮時間,不再追逐計謀。他終於感覺到好累,這二十三年來,一直有個陰影疙瘩在頭腦中,他過得不容易。

    他要睡了。他狠狠地睡去。床很軟、很舒服,女人很多、很漂亮,他嘴巴帶笑,他鼾聲如雷。

    清晨,他翻了下身,然後又貓了下腰。他抬頭向窗外望去,清風一吹,花枝亂顫,陽光一照,麻雀亂飛。

    靈異的事就是在這個祥和的早上突然間發生的。

    一切都讓鄭莊公措手不及,心慌神亂。

    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塊陰霾,這塊陰霾又偏偏下沉,穿過窗戶縫隙,飄在了鄭莊公的頭頂。鄭莊公向左歪,它就左飄;向右歪,他就右飄;躲在門板後,它終不見了。然一探頭,又像一個破草帽一樣戴在了他的頭頂。

    這塊陰霾來自於大周王室。我們已將它忽視太久,它怎能不發飆?

    周平王臉漲得像一塊豬肝一樣坐在龍座上,此時離東遷已過五十一年(前720年),他的頭髮掉了,他的鬍子長了,他的手雞爪了,他很老了,可是他的身型依舊標桿。

    以禮制天下,身先士卒,天下第一莊。周平王實在有資格去批評一些死皮賴臉、不講道理的諸侯。鄭莊公是犯錯最惡劣的人。這倒不是因他殺弟囚母,政治這東西周平王已沒興趣了。關鍵在於,鄭莊公踐踏了一種禮制。

    上班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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