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15章 (3)
    虢石父應聲道:聽聞褒娘娘德行貞淑,想必唯其堪主中宮。

    周幽王拍腿笑道:愛卿之言自然是天下公論。

    散朝後,周幽王腳步輕快地向後宮奔去,他要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最愛的女人,而虢石父卻步履沉重地躑躅在回家的路上。

    周幽王是褒姒的男人,而虢石父卻是褒姒的人。

    不論是她的男人還是她的人,都不好當。虢石父歎口氣道。

    這個女人在冷漠的外殼下,卻藏著一顆絲絲入扣的心。

    這個女人實在不簡單,事實上,也只有不簡單的女人才更容易獲取幸福。

    所以,另外一個簡單的女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申後。

    她剛剛從錦繡滿堂的掖廷搬進暗淡無光的冷宮中,守衛也剛剛摔給她一碗半熟的高粱飯,雖然冒著熱氣,但不見一絲兒菜星兒。

    申後想端起這碗高粱飯,可是她的手正在氣憤地顫抖,而她也已控制不住這種顫抖。

    再大家閨秀的女人,遇到這種變故,怕都想衝出門去掐死人。申後卻只是在恨恨咬著牙齒,她在暢想著未來的復仇之路。

    她相信有人一定會還給她一個公道。那就是她的父親:申侯。

    娘家茬口硬。這也是申後手中最重要的一張牌。而申侯對抗朝廷的基因,是從他先祖便已埋下的(見13.5節)。

    但這一次,申侯卻開始有點猶豫不決。

    15.5狼子報仇,百年不晚

    當初的矛盾只是一塊地皮的劃撥,而現在卻關係著一個王朝的興衰。

    申侯在屋子裡焦急地轉來轉去,他一時間實在理不清頭緒,可情況又很緊急,稍有遲誤,恐怕申後的腦袋就要被褒姒卡嚓掉了。

    關進冷宮只是第一步,讓申後死才是最終的目的。刻鵠不成尚類鶩,申侯決定使用祖宗的老法子:上書。

    一封慷慨激昂的信札擺在了周幽王的面前,曰:古者桀寵妺喜,紂寵妲己,皆因此亡國。今者陛下之於褒姒實類於此。唯望正之,復王后與太子之位。如此,方不負天下蒼生之殷殷期盼。

    周幽王勃然大怒:老匹夫竟敢如此無理?詛咒朕為亡國之君!不滅除此人,實難消朕心頭之恨。

    是夜,密室。燈火輝煌,兩個男人。

    周幽王仍怒氣未消地對虢石父道:老匹夫如此無理,愛卿看朕該如何懲罰?

    虢石父亦咬著牙恨恨地道:此札已盡見申侯謀反意圖,大王不如趁此機會斬草除根,以剪除後患。說完,手使勁的向下一切。

    周幽王笑道:愛卿所言極合朕心,你明日起即籌備兵馬,檢點軍將,替朕討此逆反之賊。

    虢石父頓時像石雕一樣愣在了原地,全身冰冷,那隻手更是僵直。

    他只擅長刀光劍影的口舌,卻從未經歷血雨腥風的打仗。但是,王命一出,誰能違抗?虢石父只好硬著頭皮扛下。

    回家的路上,虢石父覺得星光從未如此黯淡過。以至於第二天一睜眼,他又覺得太陽是如此地刺目。

    太黯淡的星光和太刺目的太陽都不適合虢石父整點軍伍,所以,虢石父做得很慢,而事情又很多。士卒的徵調、糧草的籌集、行軍路線的確認、馬匹的養膘、與家人的告別,甚至是車軸更換榫卯。每一樣,都要耗費大量時間。

    終於有一天,虢石父把一切都打理妥當了。他的心情略略有些放鬆,又略略有些緊張。第二天,就要踏上征程,這是一種全新的生活,他手心裡竟微微沁出了一些汗。

    也許他膽怯刀鋒,也許他渴望刺激。可這些突然間都不重要了,因為突然間,虢石父的腿開始顫抖起來,唰唰地,唰唰地。

    周幽王的腿也在唰唰地唰唰地顫抖。

    豐鎬,黑雲壓城城欲摧。在漫無邊際的黑雲下,是更漫無邊際的士兵。

    申侯的,以及犬戎的。

    當虢石父邁出密室的那一刻,其要出兵的消息申侯即已瞭如指掌。虢石父疏於兵法和軍事,申侯卻不是,相反,這是他的特長。

    申侯的間諜系統甚至可媲美姜子牙。

    當夜,申侯就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先下手為強。接著,他又作出了第二個決定,找幫兇。

    犬戎接到申侯的密函時,笑得合不攏嘴。馳騁中原早已是他的夢想,更何況如今是肥肉送到嘴邊。

    他還要報仇。他一想到當初先祖們在周穆王時被欺(見本書第一冊12.6節)和周孝王時的慘敗(見13.5節),就憤怒地直捶大腿。而現在,他終於可以捶到周王了。

    天賜良機,豈可失之?

    周幽王忽然六神無主起來。這個時候,他甚至比褒姒還要脆弱。他抱著褒姒,眼神中滿是空洞,甚至還有種將要流淚的神態。

    褒姒道:我們現在為何不乘機突圍?

    周幽王哭喪著臉道:戎兵現在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還怎麼可能讓活人出入?

    話音剛落,一個活人竟豁然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活人的臉上、盔甲上、馬靴上都沾滿了斑駁的鮮血,但右手卻堅毅而有力,青筋暴起,因為那隻手握著一根丈八長矛。

    鄭伯友。英雄總是適時出場。

    周幽王大驚道:叔父,你是如何進城的?

    鄭伯友慘然一笑道:臣本返國,剛至半途即聞犬戎來襲,遂領衛兵連夜殺回,拚死而進。可憐衛兵全部戰死,唯臣一人得以入城。

    周幽王默然不言。褒姒卻連忙道:叔父既可入城,想必亦可送我們出城?

    鄭伯友瞟了她一眼,冷哼道:王后實在抬舉老臣了,老臣無此神力。

    褒姒立刻閉嘴。周幽王卻接道:叔父,前事之錯,朕已盡知,後悔不及。然現犬戎來襲,志在必得,不夷平大周社稷絕不會罷休。叔父亦為姬姓之尊,難道忍心看著我們坐以待斃嗎?

    鄭伯友心中一陣淒涼,許久才長歎道:這也正是老臣冒死進城的緣由。現要出城,唯有一法。

    褒姒忙道:何法?

    鄭伯友冷哼一聲,卻對周幽王說道:現四面圍堵之中,唯西門最弱,東門最強,因為犬戎怕我們逃至屬國,故東門加倍防範。現需令一人率王師主力從東門徉為突圍,拚死一戰,戎兵必然回調。則老臣保護陛下自西門殺出,或許尚可成功。

    周幽王拍手道:叔父此計甚妙。大周王室血脈,今日全仰仗叔父成全。

    虢石父冷汗津津地站在鄭伯友面前,他正臨時抱佛腳地聽鄭伯友向其傳授兵法。

    當然,他學得精通不精通早已不重要,他只是一顆去送命的棋子。

    二百輛兵車,隊伍不可謂不浩蕩。

    虢石父顫抖著雙手打開了東門,領著浩蕩的隊伍衝向了對方更浩蕩的隊伍。

    月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時,或者被殺時。

    虢石父的人整個在痙攣,他很想趁著混戰之際瞅個空拔腿開溜。可是他沒想到,鄭伯友選他做棋子,除了個人恩怨外,還蘊涵著兵法上的一個妙招。謂曰:投懷送抱。

    因為當申侯看見虢石父的時候,眼眶都在咯咯地暴響。

    如果沒有虢石父的讒言,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最起碼申侯這樣認為。而申侯這樣認為,既已足夠。

    申侯即刻令人火速傳調各門的主力,將虢石父死死圍住。吩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有走脫,則各將按罪問斬。

    但終於,申侯沒有看見虢石父的人,也沒看見他的屍。

    因為,虢石父已被千刀萬斧剁成肉泥,自此消失在了人世間。

    鄭伯友的預判絲毫不差,他遂趁此空帶領內侍拚死殺出一條血路,救出了周幽王、褒姒、伯服一家三口。

    巍巍青石牆已在身後。周幽王回望一眼,滿眼含淚地歎息。

    可是,鄭伯友卻在緊鎖著眉頭。他在思考更現實的問題,下一步又該如何走。

    雖然他的丈八長矛上下翻飛無人能擋,但那只限於單挑。

    對方有幾萬大軍,這幾萬大軍一旦發現東門是詐,必定會緊追不捨地咬上來。

    鄭伯友歎息了一聲,眼前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

    這條路無論是褒姒還是周幽王都非常熟悉,甚至閉上眼都知道該如何走。

    通往驪山,也只通往驪山。

    寒風吹來,所有人都忍不住抖了一下。在這個鐵蹄錚錚的夜裡,瀰漫著一股侵入骨髓的嗜血寒冷。

    在這份寒冷中,他們必須作出抉擇,關乎他們未來的命運以及整個王朝。

    15.6西周滅亡

    可是,若想抱著一點活下去的希望,他們唯有一條路可以選,這就是抉擇的真相。

    去驪山。

    青山依舊蔥翠,小徑依舊傾斜。流水淙淙,響應著一種平靜而暢快的格調。

    他們再次登上了山頂,再次面對了那些敦厚的烽火台。

    鄭伯友手忙腳亂地點燃了烽火,猛烈的火舌一如往常地躥出,狼煙一如往常地筆直,火龍一如往常地綿延。

    可是,一如往常地沒有人再來。奇跡,總是存在於閉眼後的想像中,而非睜眼面對的現實裡。

    周幽王緊抿著嘴唇,他幾乎急得要哭了出來。但他終於忍住了,因為他懷裡的褒姒正在瑟瑟發抖。

    他是個男人。縱使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可是也要努力保持鎮定。

    鄭伯友懊惱得把一根乾柴「啪」的一聲折斷在地上,他幾乎想破口大罵了,可一抬眼看到周幽王和褒姒的樣兒,他心裡又長長歎息一聲,就此罷休。

    現在還不是算賬的時候。逃命更重要。鄭伯友一咬牙,再次點燃了烽火。

    但再次沒有人來。

    鄭伯友仰天悲歎一聲。而天,這時已微微有些亮,山中特有的含著花草香味的清新空氣在悠閒地飄動,鳥兒也開始嘰嘰喳喳地歡唱起來。它們好自由,它們好無憂無慮。

    褒姒愣愣地看著它們。

    在褒姒的愣愣間,鄭伯友第三次點燃了烽火。

    終於,出現了一次理所當然的奇跡。山腳下沸沸揚揚,佈滿了人,而且每個人都是勇敢善戰的士兵。

    但,每個士兵都戴著一頂狗皮帽子,每個帽子上還都插了一根白色的毛纓。

    這絕非中土人士。

    犬戎。

    周幽王的指節骨幾乎都要捏碎。

    鄭伯友後悔得幾乎想以頭撞地。如果沒有烽火的指引,犬戎是萬萬不會這麼快跟來的。

    虢石父的死也突然變得毫無價值起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雖然周幽王的兵很少很少,犬戎的兵很多很多。

    鄭伯友大喝一聲,挺起丈八長矛,舞出一片雪花,向山下衝了過去。周幽王、褒姒等緊隨其後。

    瞬間,他們沒入了犬戎的人潮人海中。

    鄭伯友吩咐內侍們緊緊將周幽王和褒姒圍在正中央,而自己則鼓足精神斷後,整個隊伍成一個大的O字型向外緩緩突圍。

    戎主一聲冷笑,看到鄭伯友排出的陣勢,立刻想出一個歹毒的破解之法。他並非不能擺平這個O字型,而是他想讓敵人死得更難看些。

    一隊鐵騎橫衝過來,正好切在O字型的中央,而中央恰是最薄弱的部分,精銳都集中在了前後兩端。在內侍們地驚慌和被踐踏間,O型隊伍赫然斷裂。

    鄭伯友回身一看,大吃一驚,他立刻將丈八長矛舞得密不透風,遇人則挑落,遇馬則穿腹。戎兵一陣驚恐,紛紛後退,鄭伯友趁此機會向周幽王靠去。

    可是,還沒等他靠近,他就轟然一聲倒下了。

    因為,萬箭齊發。

    在鄭伯友的愕然間,他已變成了一個刺蝟。

    戎兵的後退竟然不是由於懼怕,而是為了給弓箭手讓路。犬戎之詐,可見一斑。

    鄭伯友很想看到第二斑。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一咬牙,拔出了腹中的箭桿,踉蹌著想向周幽王奔去。但他連一步還沒跨出,又再一次轟然倒地。

    箭勢更密,甚于飛蝗。而每一支箭都用鋒利的鏃侵蝕著鄭伯友的生命。

    縱是鐵骨硬漢,也擱不住屢次穿腸。

    一個英雄自此熱血灑地。他還在掛念著他的王,而他的王現在則畏縮地忘記掛念一切。

    戎主一聲冷笑,一抖馬韁繩,緩緩到了周幽王的面前。鞍上那些裝飾的鈴鐺,叮叮噹噹作響,空曠的回音記錄著這個有些逆光的早晨。

    周幽王睜大著驚恐的眼睛。可是他的手卻緊緊抱著褒姒,並把她的頭摟在懷裡,他不願褒姒看見如此血腥屠殺的場面。

    可是,他的手無力地鬆開了。

    因為他的頭,已被戎主拎在了手上,慢慢地端詳。

    戎主的手卻忽然又一軟,周幽王的人頭撲通一聲滾落在了地上。

    戎主被一聲淒厲的女高音嚇到了。

    他吃驚地抬頭向車中望去,他徹底震撼了。

    他從沒見過如此絕色的女子。這種美動人心魄,能刺入每一個男人的靈魂。

    戎主「嘿嘿」一聲淫笑,伸手向車中抓去。而女人卻誤以為他是來搶自己懷中的孩子,更加神經質地大叫起來。

    戎主眉頭一皺,立時不耐煩起來。憐香惜玉從沒在犬戎人的世界觀中出現過。唯有暴力才代表一切,也唯有暴力才能獲得服從。

    戎主乾脆跳下馬來,一把去扯女人手中的孩子,女人則披頭散髮瘋了似的抱住,戎主即刻一腳踢去,女人應聲倒栽出軟車。戎主再一揚身,把孩子向外拋去。「噗嗤」一聲,恰好落在了士兵的長矛上。

    死屍橫陳、鮮血塗染的戰場突然恢復了短暫的平靜,像是偌大的驪山早已沒有一個人一樣。

    可是,整個天空忽又被一個女人銳利的嘶吼劃破,她如著了魔一般揮舞著雙手向戎主呼嘯奔來。

    戎主一聲冷笑,略一閃身,女人頓時撲了個空,向前跌倒。可是她的頭髮卻被戎主一扯,立時變成了後仰,戎主趁勢再在其後腦一擊,女人立馬昏厥過去。

    士兵們哈哈大笑,齊齊鼓掌,以讚揚戎主麻利的身手。

    戎主驕傲地挑了下眉,把女人向肩上一扛,一翻身躍上了戰馬,手一揮,戎兵們像退去的潮水一般呼啦啦離開了驪山。

    世界又澄為一片寧靜。

    暖暖的陽光照耀下,呼呼的風刮過。一個個橫七豎八的死屍或躺或跪,靜靜地等待著野狗來為他們收屍。

    那顆孤寂而高貴的人頭,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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