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16章 (1)
    夕陽無限好,照在眼角上。

    周平王斜躺在一個寬大的籐椅中,微閉雙目,沐浴著金黃色的霞光。

    這是一種思考的姿態。

    可是,內侍卻把他從思考的姿態中拉了出來,他們手中捧著一封書札。周平王皺了下眉,接過,把帛書攤開。

    竟然是他,竟然說的是這個內容。周平王大大意外。

    16.1幫手的條件

    申侯正在屋內打圈競走。

    他很痛苦,他很著急,他很迷茫,他很驚恐。他端起一杯茶,咕咚一聲喝下去,卻冷不丁又「噗」的一聲吐出來。

    水好冰涼,但他的心比水更冰涼。

    事態的發展早已出乎他的預料。他本天真地打算借犬戎兵圍京師以向周幽王施加壓力,恢復他女兒和外甥的王后與太子之位。功成名就後,再給犬戎一點財物,算作答謝。

    可現在犬戎卻把周幽王給殺了,把堂堂的大周王后扛回家做了壓寨夫人,把周人的府庫和宗廟社稷也搶掠一空。

    申侯作為幕後黑手,已足夠亂臣賊子的條件。可是,甘苦僅自知,申侯唯有打落牙齒往肚裡咽。

    局面豈是他所能掌控?兵是犬戎的兵,而非他申國的子民。他把犬戎當成了一顆棋子,犬戎也把他當成了一塊敲門磚。

    各取所需。

    但是,犬戎取得太厲害了。面對京都這個花花世界,犬戎的貪慾立刻被放大了十幾倍。那惡狠狠的眼神,淌滿了口水的嘴角,充滿了令人鄙視的猥瑣和邪惡。

    洗劫,這就是犬戎的政策。

    遇人舉刀,殺;遇屋舉火,燒;遇財舉手,搶。

    一個繁花似錦的國都,短短幾天,在犬戎的魔爪下,近乎成了廢墟。

    死人。

    到處都是死人。

    每天都在不斷地死人,每天都有無數顆頭顱被斬落,都有無數的婦女被姦殺。

    但,終於還有活著的人。

    縱使凶殘喪失人性如倭寇,亦不能滅我華夏,何況區區犬戎?

    活著的人開始憤怒,憤怒開始沸騰。但他們手無寸鐵,打不過犬戎,所以他們只能咒怨,而首當其衝被咒怨的自然是他——申侯。

    如果沒有他的引狼入室,我華夏河山何能如此狼藉不堪?我華夏人民何能如此慘遭荼毒?

    申侯在重壓之下,近乎精神失常。他的先祖畢竟曾是朝廷重臣,曾幫助大周天子打下過江山,他又何敢去做一個天怒人怨、叛逆不肖的子孫?

    他原本只想威脅一下,可沒想到最後卻淪落成了漢奸。

    頭號漢奸。

    超級走狗。

    他不堪忍受此等侮辱。

    但,不幸的是,更不堪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而這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

    犬戎不走了。不但不走,而且還為長期盤踞做準備。

    既然這裡溫柔似水,吃喝不愁,那麼為什麼還要回到那淒寒荒涼的西北?那裡的風會皸裂臉龐,那裡的水會幹皺手掌。

    申侯的膽都嚇破了,苦汁全傾而出,他在黑夜中一個人含淚歎息。

    可是,任人宰割不是申侯的風格,尤其是被人永久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奇恥大辱,誰可受之?

    申侯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而且擁有卓絕的智慧,這樣的人可謂之人精。

    人精要出手了。

    和當時周幽王選擇逃亡驪山一樣,申侯也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趕走犬戎,還天下江山於大周。

    但,申侯不會那麼悲壯,他比周幽王更有鬥爭經驗。

    這個經驗還屢試不爽。那就是,找幫兇。

    申侯自度絕不是犬戎的對手,所以戎主也根本沒把他當回事,能容忍這塊敲門磚在自己臥榻旁躺這麼久,戎主實在已夠仁慈的了。

    戎主早已毫不客氣地把整個豐鎬城作為了自己的臥榻,而且還把堂堂的大周王后當成了自己公開縱慾的對象。

    那個可憐的女人。

    那個經過人間白眼磨難又經過帝王千愛萬寵的女人,在犬戎的鐵蹄下,屈辱地活著。

    在敵人的賊窩裡,申侯開始急速運轉他的大腦,他在分析幫兇的選擇標準。

    為了標榜正義,我們暫且把幫兇變性為幫手。

    真正的幫手並不是隨便湊合的。後世荊軻若非秦舞陽的失招,秦始皇的小命怕也早嗚呼哀哉了,歷史該換成另外一種樣子。申侯卻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拿過一塊竹片,認認真真寫下了幫手的三個條件。

    其一,必須要近而強。時間不等人,他現已坐在火山口,實在耗不起。符合此條件的,非晉、衛莫屬。

    其二,必須要有打敗犬戎的經驗和威信。犬戎現志驕意滿、盛氣凌人,不能在風頭上輸給它。此非秦莫屬。

    其三,必須要喊上鄭國。鄭伯友之死,他難辭其咎。最妙的解脫辦法,就是喊鄭人來找犬戎復仇,他趁亂推得一乾二淨,跳到圈外。

    主意一定,申侯唰唰唰地奮筆疾書,四封密信由他強大的間諜系統發出。

    衛武侯接到密信時微微一笑,這封信對於他來說猶如一場及時雨,他決定舉傾國之兵以勤王。

    這牽涉到一個秘密,一個他身世的秘密。

    衛國自康叔立朝以來(見本書第一冊11.3節),經七世傳至頃侯,頃侯腦子甚為活絡,大量行賄當時的老闆周夷王,遂被冊封為侯爵,名列諸侯。頃侯死後,傳至厘侯。厘侯嫡長子為共伯余,依制立為太子,衛武侯則為次子。

    衛武侯心高氣傲,不甘久居人下,遂趁厘侯下葬之際,率眾在墓地襲擊共伯余,共伯余倉促難應,逃進墓道。但前已無退路,後又有追兵,共伯余只好長歎一聲,抽出長劍,抹了脖子。

    如此倒也省事,衛武侯直接把他哥哥和爸爸就地打包合葬在了一起,自己歸國後,繼任大統,成為了衛國第八代主人。

    衛武侯的經歷很像後世的一個人:李世民。

    不但前面像,後面更像。所以,衛武侯是個賢明的君主,兢兢業業,仁義愛民,國遂大治,民心盡附。

    但殺死哥哥去篡位實在不是件光彩的事,歲月雖已磨平了這樁醜聞,無論是周王室還是老百姓都默認了他的正統,但他心中卻始終還有個疙瘩,覺得處理得不夠完美。

    而此番救孤勤王,實乃天賜良機。

    衛武侯帶領所有家底日夜兼程地向豐鎬開去。然而,他還是慢了一步,早有人捷足先登,搶了頭籌——鄭伯友的兒子,世子掘突。

    衛武侯只是為了搶功勞,而掘突卻是報殺父之仇,心情之急迫和腳力的快慢自不可相提並論。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掘突第一時間到了豐鎬,第一時間向犬戎發起了致命的攻擊。

    可惜,被致命的不是犬戎,而是他自己。

    頭籌的意思只是指第一名。可以是勝的第一名,當然也可以是敗的第一名。

    掘突不幸位屬後者。年輕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但憤怒讓掘突喪失了理智,他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命令搭起長梯,抱起巨木,死命攻城。不過,堂堂大周王朝的國都豈是說攻就攻下的?其城高池深,亦不言而喻。

    這也從側面說明,戎主並非是個草包。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絕非浪得虛名。

    戎主是個懂武略的人,對付掘突,他使用了兩個法子:以逸待勞,前後夾擊。

    戎主冷笑看著身邊一個傷痕纍纍的女人。而此時,外面攻城的節奏已很急迫。掘突的仗似乎已打到關鍵時刻,犬戎的士兵則渾然不覺,只在城門上晃悠,看到鄭軍快爬上來了,則一腳過去把梯子踢翻,鄭軍吱哇連連,紛紛摔為肉泥。

    兵比別人少,人比別人累,還要仰攻,這仗如何打?掘突只好面對事實,天黑時,部隊撤了下來。

    他撤了,犬戎卻吃飽喝足要上了。

    呼啦一聲,豐鎬城門大開,惡狠狠的犬戎兵揮舞著西域彎刀潮水般向鄭國人的營寨湧來。掘突一驚,剛要傳令迎戰。卻聽背後的叢林再起一陣鼓響,又有無數的西域彎刀湧來。這就是戎主埋下的伏兵,由左先鋒滿也速統率。

    掘突大敗。

    他帶著殘兵敗將慌不擇路地向東北方向逃竄。終於在一片荊棘中,他們甩脫了敵人的追擊。

    掘突情緒異常低落,他埋著頭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自責。身上的素白縞衣,在金黃的夕陽映照下,鋪滿了一層淡淡的哀愁。

    他在長吁短歎,可殘兵敗將也是要急著吃飯的。

    士兵們掘好土坑,埋好鍋灶,向坑洞裡塞滿樹枝,用火刀、火鐮擦出火苗,一股青煙悠悠升起。

    他們在伸長脖子渴望著,一會兒就該瀰漫起香噴噴的米飯味了。只是,他們伸長的脖子卻首先看見了一支銅牆鐵壁般的大軍向青煙處疾馳而來,猶如犬戎奔向驪山的烽火台一般。

    16.2無間道

    可是,總是有不一般的地方。晚霞,忽然絢爛了起來。在絢爛的晚霞下,一桿大旗獵獵地飄揚,上面用金線繡出了一個大大的「衛」字。

    一個童顏鶴髮、仙風道骨的老頭正笑瞇瞇地坐在中軍帳內,他的眼光和藹而親切。一個滿身素白的年輕人正迎著他和藹而親切的目光跑來。

    很快地跑來。所以,很快地到來。

    掘突含淚施禮道:小子魯莽,不幸中了犬戎的埋伏,致此大敗,萬望老侯爺做主。

    衛武侯連忙欠身扶起道:世子放心,寡人所來正為除此外患,定助世子一臂之力。聲音沉厚而低穩,讓掘突的心踏實了許多。

    掘突擦乾了眼淚,甜甜地睡去。可剛到半夜,他卻又不得不起來。

    先被吵醒,後被樂暈。

    又是無數的兵馬奔來,「踏踏踏」的蹄聲在這個深夜裡不停地迴盪,充滿了一種深邃的豪邁。

    黑色篷布紮起的中軍帳內,松油火把輝煌。四張陽剛而堅毅的臉:衛武侯、掘突、晉文侯、秦襄公。

    兵貴神速,另兩路援軍亦齊齊來到。當然,剛到時肯定是要有很多的寒暄,但很多的寒暄過去之後,他們陷入了沉默。

    沉默是因為面對著棘手的問題。

    衛武侯終於張了張嘴,道:既然各位推老夫為聯軍首領,老夫就不辭鄙陋,大概分析一下敵我目前的狀況。

    他一說話,頜下一串長長的白鬍子就跟著一翹一翹,充滿了挑逗和樂趣。可是,他說的話卻充滿了陰冷和憂慮。

    衛武侯道:從目前兵力分析,我方與犬戎幾乎可勢均力敵。

    秦襄公心頭一沉。「幾乎可勢均力敵」的意思就是我們處於下風,而犬戎的單兵作戰能力他很清楚,那是用他爺爺秦仲的命換來的常識。

    衛武侯接著道:而犬戎佔據京城,牆高城固,易守難攻,想倉促之間克此大城,實乃難上加難。

    掘突心中一陣悸動,仰攻的苦他已嘗夠。

    衛武侯再道:犬戎肆虐已甚,民眾死傷扶道,怨聲鼎沸,早不堪忍受,如我方聯軍不能快速攻破,大周顏面何存?對百姓的信譽何在?

    衛武侯最後那句話很激動,所以他狠狠地拍了下案幾。一個小巧的青銅鏤紋盞碟跳了起來。

    晉文侯的眼正癡癡地看著這盞碟,他的心跳得比盞碟更厲害。

    總數少,單兵能力差,以下攻上,還需必勝,怎麼聽起來都像是一個天方夜譚。

    嚴峻的是,這個天方夜譚需要實現,且是最短時間內。

    火已燒到眉毛,但四個人卻誰都沒有說話。因為,實在無話可說。他們的腦袋內只有沉重,而無任何的奇思妙想。

    戎主並非是一個傻瓜,而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軍事專家。一般的小伎倆根本不需要拿出來獻醜。

    火把依然在滋滋地燒著,一滴松油不經意地滴了下來。「嗒」的一聲。

    輕輕的,微微的。

    這喚醒了沉思中的衛武侯,他微笑地抬起了頭。

    他也終於發覺,三雙飢渴的眼睛已盯了他很久。有問題,找老大,這就是混社會的法則。

    但悲哀的是,衛武侯的微笑再溫暖,也依舊不知該如何解決問題。他微笑只是因為,他雖不知該如何解決問題,但卻知道如何找到解決問題的人。

    這其實是老大混社會的法則。

    月亮,在照啊照。照進了一個朱窗,朱窗裡有一個未眠的人。這個未眠的人很憂鬱。如水的光華在寂靜的院落裡婉約地流淌,可是他的心事卻一點都婉約不起來。

    很凝重。凝重到他似乎覺得整個豐鎬城都在壓著他。

    申侯。他在想著衛武侯拋給他的兩個問題。

    一,必須令犬戎自願減兵;二,必須令犬戎自動開門。

    這兩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已複雜到了無邊無際。

    交戰雙方,你熱血沸騰地來群毆,而讓別人打開自家堅不可摧的城門,並只派出一小部分人讓你痛快淋漓地拳打腳踢,其餘人在一邊看笑話。這本身就實在是一個最大的笑話。須知,這個別人是從不講道理、凶狠暴戾無比的犬戎。

    申侯的任務就是導演這個看似荒謬不堪的笑話。且毫無講價餘地。因為聯軍是他喊來的,就像當初犬戎是他喊來的一般。

    既已心甘情願開門揖盜,現又要借人鐵拳清理門口。他不出死力,誰出死力?

    可關鍵是,申侯還不想死,他現在活得很好、很愉快。只是,他的命並不在自己的手中,而是在犬戎的拇指間。

    他現在的公開身份是犬戎的同夥。

    他,必須要無間道。

    無間道是個很有技術挑戰的活兒,申侯顫顫巍巍地走進了挑戰中。

    只在一眨眼間,別人還沒明白過來,申侯已完成了謀略的實施。

    漂亮,太漂亮,這活做得太漂亮。實踐證明:天地之大,唯人精銳不可當。

    申侯只是有意無意地對戎主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他告訴戎主,在大周搶的寶貝已夠多了,如果戰火一起,兵荒馬亂的,這些脆弱的寶貝難免磕磕碰碰。到時候萬一缺個角、漏個眼,那損失可價值連城。何不派人先行護送回老家?

    右先鋒孛丁領著一路大軍飄然遠去。

    第二句,既然先前擊潰掘突採取的是以逸待勞,前後夾擊之謀,那何不輕車熟路,再行此法?

    左先鋒滿也速帶著另一路大軍,飄然走進了那片熟悉的密林,在一個黃昏的時候。

    黃昏的氣息是如此的靜謐,樹葉沙沙作響,秋意漸濃,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寒噤一完,還要睡覺。

    一睡覺,就要把西域彎刀扔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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