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一驚，剛欲抬頭去瞧，卻見一雙有力的大手把她拉起，擁著她到了門外。
這是奇異而璀璨的一幕，彪炳史冊。
乾柴在烽灶裡辟里啪啦地燃燒個不停，撒在上面的狼糞發出滋滋的焚化聲，濃烈的紅焰在青翠的山峰間不斷向上躥著舌頭，筆直的狼煙猛烈地升騰。
這只是開始，好戲還在後頭。
一座烽火台勢頭剛起，下一座烽火台便銜序而發，烽火狼煙相承吐納，如此互推，按次點動，火光迅速逶迤鋪遠，猶如一條逐漸騰飛的火龍，見首而難眺望其尾。
只有那不斷閃耀的烈火，在風中搖曳飄舞。
天上的星星在這一刻黯然失色，黑夜在這一刻倏忽褪去，熊熊火光照亮了驪山的一切。
更照亮了兩個人的臉。
褒姒冷冷看著周幽王，周幽王依舊笑瞇瞇地看著褒姒。
褒姒的眼中忽然滴下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而下，由鼻翼到嘴唇，由嘴唇到柔潤的下頜。
這一刻，她真的被感動了。
這個男人真的在愛著他，真的願意為她付出很多，真的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真的願意為她而不顧天下人的流言蜚語。
周幽王依舊在笑瞇瞇，可熱淚也早已掛滿了他的眼瞼，他的嘴角，他那濃密的鬍鬚上。
他忽走過來，輕輕一把摟住了褒姒。褒姒像一隻小鳥樣乖乖投進了他的懷中。
褒姒呢喃道：陛下，你這樣為一個女人費盡心思大舉烽火，難道就不怕後世的批評嗎？
周幽王一笑道：美人切勿擔心，朕不過借此機會與諸侯一敘而已。
忽然，周幽王把褒姒推開，盯著她的臉道：美人，朕只是希望你今晚來看場好戲，你別擔憂其他好嗎？
褒姒點了點頭。
周幽王又一把將她抱在懷中，用嘴巴不停地親她的髮際，褒姒一動不動。
人生不幸時是一日三秋，而幸福時總是光陰似箭。
周幽王和褒姒被一陣亂哄哄的吵鬧給分開了，王畿內的各路諸侯率領國中大軍陸續趕到。
因為豐鎬近於犬戎，受其直接威脅，所以王畿內的諸侯個個手心裡都捏著一把汗，對烽火台信息絲毫不敢鬆懈。數年來，第一次舉烽，諸侯們的震驚可想而知，均急匆匆趕到。
因為是風風火火、不約而同，所以笑話應接不暇、層出不窮。
戴國的戰馬跑進了溫國的軍營，溫國的士兵穿翻了衣服，原國的戈矛蹭破了滑國人的臉皮，滑國人的頭盔又掉在了戴國人的兵車下。
不大的驪山腳下擠滿了人，個個都爭著向上搶佔山峰制高點，以圖鉗制「犬戎」敵軍。
士兵們早已亂成了一鍋粥，將領們只好獨自向前衝，諸侯們見面連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乒乒乓乓」、「嘰裡光當」之聲不絕於耳，這是兵器間的相互撞擊，中間又夾雜著各國士兵的對責和互罵，各種方言輪番上場。
這根本就不像是戰場，而是擠得讓人透不過氣的、鬧哄哄的鄉下集市。
因為每個諸侯都心急如焚，都希望第一時間趕到山上來解救他們的大王於水深火熱之中。
可是，到山上後他們傻眼了。
他們被雷倒了。
山上只站著兩個人。兩個人笑得似乎都已抽筋。
男人一手指著一個諸侯的腦袋一手捂著肚子對女人大笑說，戴侯吃得這麼胖，跑起來竟然還可以像一支離弦的箭。女人兩隻小手不斷地拍得啪啪響，靠在男人肩上說：親愛的，你發現沒有，原國的士兵怎麼都長得又老又醜？
諸侯們終於清醒過來，他們不再傻眼，但他們還必須面面相覷。
因為，男人和女人還沒有笑完，還沒有評點完，他們把所有看到的、值得大笑一番的場景都一一數出，然後點著對應的人頭相互間不斷分享。
諸侯們個個臉漲得通紅，沒有人願意被當猴耍，尤其是當著眾人的面，尤其是當著眾人的面耍這麼長時間。
可是，他們既然進了圈套，就別無選擇。等待，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一個個像木樁似的站在原地不動。
等待男人笑完，等待女人笑夠。
終於，在他們腳已麻到失去知覺的時候，男人和女人也消停了下來。
諸侯們長舒一口氣。他們想，他們終可以解脫了。可是，周幽王卻絕不會這麼想。
他還要煞有介事地向諸侯們致歉。所以，許多桌豐盛的酒席在驪山一字擺開。周幽王微笑著請諸侯和士兵們放開肚皮大吃大喝。
重辱之下，沒有人會再有食慾。
可周幽王卻並不在乎這個，他所在乎的是希望被點名的諸侯們能掏心掏肺地說點什麼。
內容很統一，那就是對自己出醜時心態的描述。
諸侯們要崩潰了。
可是他們越崩潰，周幽王就越有成就感，褒姒就覺得越有趣。
看人出醜，實在是人生一大享受。尤其是把平時冠冕堂皇的諸侯們當成馬戲團的動物耍時。
但動物們也有累倒的時候，就像觀眾們也會疲憊一樣。在酒不足、飯不飽、氣卻鼓鼓囊囊的狀態下，諸侯們終於奉命撤回。
撤回的速度比來時還要快上一倍。
如果周幽王能收集到諸侯們一路的唾沫星子，怕早已能活活淹死他們一家三口。
這就是歷史上的第一次烽火戲諸侯。
人生的快樂，總是如煙火一般，雖絢麗無比，可轉瞬即逝。
周幽王體會之深，怕世人難以匹敵。
因為自從驪山返回之後，褒姒突然又恢復了從前的冷美人狀態。
是的，在熊熊火焰燃燒的那一刻，在被周幽王緊緊擁入懷中的那一刻，她心頭的堅冰是開始一點點在融化。可一回到瓊台，當一聽到伯服的哭聲，她的心立刻冰封如初。
快樂是曾快樂過，笑亦笑過了，現實卻一點一滴也沒有改變。她唯有更加傷痛。
周幽王再次陷入了頭暈目眩的精神失衡中，他幾乎要哭了出來。
他原以為驪山的烽火能照亮他和褒姒未來的幸福生活，可沒想到照亮的僅僅只是褒姒那一閃而逝的笑容。
大笑過後是更大的悲傷。
在一籌莫展中，周幽王獲得了人類的一種可怕的心理慣性：路徑依賴。
當他覺得壓力難以排解而又特別渴望看到褒姒那迷人的笑容時，他就會帶著她再去驪山，再舉烽火，再來調戲那些諸侯。
這是一個高度重複的遊戲。即使有趣，但千篇一律應該也會讓人生厭。畢竟，他不能像網絡遊戲那樣進行升級。
奇怪的是，褒姒卻沒有厭倦。
因為褒姒知道，她每次去驪山，每次舉起烽火，申後的嫉恨和失落就會更加重一層。所以她每次都會笑，甚至是笑出了眼淚，甚至是笑到了哭。
如果說第一次舉烽火褒姒是感動於周幽王誠摯的心和真切的愛，那麼以後則完全蛻變成了對申後的打擊和報復。
褒姒沒有厭倦，周幽王更不會厭倦，但諸侯們可真的厭倦了。
終於，很多次後，無論烽火再如何壯觀，狼煙再怎麼筆直，驪山上也已猶如一座空蕩蕩的大墓，再沒一個傻瓜來自投羅網。
可是對於褒姒來說，這個遊戲的口味也差不多膩了，因為申後的傷害也已無以復加。
然而，如果褒姒能知道以後的下場，相信就是將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會再因一己之私樂而縱容周幽王此般的荒唐不羈。
女人精於心計，卻疏於國計。
周幽王現在對心計和國計都已毫無思考的力氣。
他蔫了。
驪山上再也尋找不到那個吃得像豬一樣胖、跑起來卻像箭一樣快的戴侯，這也就意味著驪山上再也找不到褒姒的笑。
可是，他又是如此刻骨銘心地懷念褒姒的笑。
他很痛苦，他渴望日日都能看到。
他知道褒姒的心結在哪裡，就像褒姒也知道他的心結在哪裡一般。
她並沒逼他下手，可這卻是最厲害的強迫。
在渾渾噩噩中，他端起了一大樽酒。剛欲狂飲，褒姒卻走了過來，冷冷地對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大有來頭。
15.4轉正
褒姒道：你難道不記得曾經和我說過的那個造酒的典故了嗎？
周幽王心頭一震，接著一暖。
相傳儀狄剛剛發明造酒術時，就滿懷憧憬地把第一樽酒獻給了大禹，大禹一飲而盡，味甘洌而甜美，情不自禁地嘖嘖稱歎。但一轉眼，看見了儀狄焦渴而期待的目光，便皺眉厭惡地道：你之罪大矣，後世必有因飲酒而亡國者。儀狄遂被放逐，但美酒卻源遠流長。
歷史似乎也驗證了大禹的預言。桀、紂等亡國之君都日夜狂飲。故而周幽王為自己立了三戒，第二戒即是不嗜酒如命。
聽完褒姒的話，周幽王端著酒樽的手忽然愣愣地停在了半空。過了好久，才眨巴眨巴眼。他在判斷，事實是否是事實。
褒姒於此縫插得此一針，是精準而犀利的。
周幽王眨巴眨巴著的眼中，忽然眨巴出了眼淚。
他趕緊把酒樽放下，一閃身奔出了門外。門外，冷寂而空曠，星光依舊燦爛，星星都在和藹地微笑。
周幽王鼻子忽然一酸，開始抽噎。抽噎了一會兒，變成了哽咽。
他開始慢慢地屈蹲在地上，放開胸懷而又低暗無聲地捂著臉大肆痛哭起來。淚水順著手指縫一滴滴彙集成河，沿著手臂流進了他的袖口，或在地上墜落成粉碎。
他感覺到滿腔的幸福，而這種幸福的突然來臨，又擠壓著他的心，讓他窒息和難受。
他被感動了。雖然那只是一句如此普通的話，可這句話是由不普通的她對沉淪在人生黑暗中的他說的。
打動心靈的力量，就是在你近乎絕望的時候，你最愛的女人給了你一點點關懷。尤其是當她心中從來沒有你，而你卻偏偏又覺得虧欠她很多的時候。
褒姒正坐在內室慢慢拍打著熟睡中的伯服，她的臉平靜而恬淡。
周幽王一步一踅地走了過來，路過桌邊時，他順手抄起了那樽酒，一飲而盡。
周幽王從背後將雙手抄在褒姒胸前，緩慢而略帶些嘶啞地道：美人，朕欲立你為後，伯服為太子如何？
褒姒頓了一下，然後才冷冷道：國家大事，你和一個女人商議什麼呢？
周幽王心頭一陣失落，那種溫暖的感覺迅速退潮。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好又歎口氣道：這也只是朕的想法，只怕朝臣們不一定會答應。
褒姒即刻接聲道：你這話說也奇怪。從來只有臣聽君的理，沒見過君聽臣的道。你貴為九五之尊，若連這點事都不能做主，又來在我們母子面前說什麼呢？
說完，褒姒美麗的睫毛竟掛上了晶瑩的淚珠，但她卻沒有哭。
周幽王心中咯登一下，他忙拍著褒姒的肩道：美人，你放心，朕意已決，雖九牛之力亦不能拉回。明日早朝，不過與眾臣走個形式，議論一下而已。
褒姒冷哼一聲道：你這話好生奇怪。我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
周幽王嘿嘿一笑道：是朕失言，美人勿怪。
想了想，褒姒方道：我只是擔心，你明日要早朝，今晚還不早點去睡？
周幽王嘴角淫淫一笑，用手挑起褒姒下巴道：你又不是不知，沒有美人，朕哪夜睡安穩過？
褒姒回頭瞟了周幽王一眼，這一瞟，風情萬種。
周幽王心頭忽又熱騰騰起來，他立刻將嘴向褒姒唇上湊去，褒姒頭一扭，連忙用手去推開。周幽王乾脆一貓身，整個把褒姒抱在懷中，滿臉帶笑地向臥榻走去。
是夜，魚水盡歡。
次日一早，周幽王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龍袍穿戴整齊，在內侍們地簇擁下，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大殿走去。
朝臣分文武雙列，按序稟奏，周幽王面帶微笑地一個個細心聆聽，但奇怪的是，他卻未發一言。
朝臣們相互間大眼瞪小眼，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要麼論事，要麼退朝，這樣乾站著算哪門子規矩呢？
可是，老闆沒有發話，他們唯有乾站著。
周幽王終於乾咳了一下，雖然他在微笑，可是他卻失望。朝臣們囉哩囉唆地說了那麼多，卻沒任何一人說中他的心事。尤其是虢石父，周幽王原以為他該能揣度到自己的內心，沒想到他今天比木頭還呆。
周幽王咂巴了下嘴道：眾位愛卿，朕有一國事欲與大家商議，不知可否？
朝臣們腦袋「嗡」的一聲，他們從沒見過周幽王此般禮賢下士過。他們實在奇怪到底有何事要「商議」，於是個個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周幽王又乾咳一聲，拿眼睛巡視了一圈，朝臣們個個噤若寒蟬。他把眼光掃到虢石父臉上，虢石父趕緊低下了頭。
無奈，周幽王一狠心道：申後嫉妒心甚重，處處陷害褒娘娘，實在難當天下之母，朕欲將其廢黜，另選賢良淑才，眾愛卿以為如何？
朝臣們尚未及答話，只見一人猛然躥出，大聲道：吾王聖明，此舉關乎天下禮化，實宜急速行之。
虢石父。
周幽王大喜道：愛卿也是這樣認為？
虢石父道：非是臣一人之心，乃天下萬萬人之心。說完，眼神向朝臣中一掃，眾人立刻附聲道：虢公所述實乃大家共同的心聲。
周幽王邊笑邊歎氣道：既為天下人之心，宜速速行之，可歎因朕一人疏忽，而失天下人心如此之久，朕之過大矣。
虢石父忙道：實因我王聖明，仁慈為懷，屢次望人改過自新，可惜申後執迷不悟，辜負了我王浩浩恩德。
周幽王連連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愛卿實解朕心。
虢石父話鋒一轉試探道：申後既已廢黜，太子又該如何？
周幽王似乎一驚，欠了欠身問道：若依愛卿之意，該如何呢？
虢石父暗自咬了咬牙，乾脆道：申後既已廢黜，太子宜貶為庶人，且太子曾對褒娘娘不敬，後到申國又音信全無，無絲毫悔改之心，此等不孝之子難繼江山大業。
周幽王鬆了口氣笑道：愛卿所言極合朕心。遂轉頭吩咐內侍：即刻傳旨到申國，將宜臼貶為庶人。
周幽王又笑道：眾位愛卿認為後宮中誰堪當王后大任？話音剛落，即用眼睛盯著虢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