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13章 (3)
    一驕傲,必覺高人一等、自命不凡起來。自命不凡的標誌之一就是我行我素,不願意委屈本心,故而不會審時度勢地聽他人忠告。

    這可讓一個大臣心急如焚:虢文公。

    有時候領導的作用就只是「啪嗒」蓋個章,可是若真沒領導的這「啪嗒」一下,事它還真就很難再成個事。

    虢文公道:陛下為何不去?

    周宣王道:朕討厭農務,不想去。

    虢文公道:陛下只要露個臉即可。

    「啪」的一聲,周宣王突然拍起案幾來,他怒氣沖沖地道:朕已說過,朕不想去!

    虢文公一愣,隨即和顏道:民以食為天,農為一切之根本,陛下不會不知吧?

    周宣王冷哼一聲道:那又如何?

    虢文公道:若不致力於農務,連祖宗祭祀都不能保證,陛下難道不感到心驚嗎?

    周宣王啞然失笑道:難道祖宗祭祀的糧食非要朕親自耕種嗎?那要天下百姓何用?

    虢文公嚴肅地道:天下百姓莫不以陛下為嚮導,陛下懈於農事,又怎可令百姓盡心盡力於此呢?縱使勉強,又何能令其內心自然暢快?對陛下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對天下百姓則為崇仰之本,陛下難道不該鄭重其事嗎?

    周宣王忽然用手摸著下巴盯了虢文公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進內室去了。他真的懶得再繼續說下去了。

    無聊,周宣王咕噥道。他突然間開始有些生氣起來,這麼多年來自己一手締造出如此輝煌的盛世景象,本該功成名就為所欲為,可怎麼還處處受到掣肘?

    他決定清算一下令他生氣的仇人。並不是虢文公,對於這種元老級的大臣,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維護。這就是上下級政治權力角逐間的一種微妙平衡。

    除非你不懼怕被人斥罵為暴君。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要臉,樹要皮。帝王也不例外。

    周宣王最恨的仇人跳入了腦海:犬戎。

    他始終沒有忘記六年時秦人起兵抵禦的那次慘敗。現在太平無事,國庫充盈,人算不如天算,實在是最適合不過的、萬里挑一的復仇好日子。

    七千勇士站在了莊公的面前,這是周宣王特意為他劃撥的復仇之師。莊公正是秦人目前的領袖,而秦人與犬戎的恩恩怨怨也可從他的身世中得到一些窺探。

    惡來。大家是否還能記得這個熟悉的名字呢?在本書第一冊10.3節中,我們曾說過,他是秦和趙人的共同祖先。

    惡來被誅殺後,子孫傳四世到了大駱,大駱有個兒子叫非子。悲慘的人生總是高度相似,尤其是大駱和造父。

    家門不幸,祖宗不光彩給他們帶來了沉重的精神負擔。但越是逆境,越能激勵人奮發圖強。

    造父做到了,徐偃王一戰,其駕駛八駿日馳萬里,立下了不世功勳,周穆王特意將趙城封給其做采邑。

    一個人的成功能帶出一撥人的幸福。大駱帶著家族的人全都聚攏在了造父的旗下。

    他們終於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最關鍵的是,造父還幫他們培養出了一個人才,那就是非子。

    非子學的並不是駕駛。他很清楚,在這個工種上,他絕對不可能超越造父,所以他選擇的是一個關聯學科:飼養。

    依葫蘆畫瓢,學著造父的法子,非子也走到了王庭自我推薦。這個時候的主政者是周孝王,亦即周穆王的孫子,周厲王的叔叔。

    犬丘,這就是周孝王令非子任職的地方。

    非子從此開始了專心致志的養馬生涯。幾年後,周孝王被感動了,他覺得不狠狠地獎賞一下非子實在是過意不去。

    因為非子太有才了。每一匹馬都膘肥體壯,驅馳如飛,而且又特能產崽。

    周孝王決定給非子一個驚喜,他把大駱召了過來,命令道:你必須立非子為嫡。

    歷史真是何其相似,其後周宣王與姬戲的故事如出一轍,想必你還記憶猶新。

    大駱只好答應,這種苦衷魯武公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可是,這一次並沒有發生流血事件。因為一個很強勢的人霍然站了出來說話。大駱的岳父:申侯。大駱的嫡長子成正是他的外孫。

    申侯直接給周孝王上了一道疏:申國世為大周守護西部邊疆,而申駱聯姻正為守衛力量之根基,現王欲廢長立幼,於情於理皆為不順,西人更為磋歎,唯請王謹慎圖之。

    周孝王唯有搖頭,畢竟他這個時候國力衰弱,實在撐不起後世周宣王頤指氣使的霸道。可是,總要想個法子來解決,既能滿足申侯的願望,又不使自己丟面子。

    萬幸的是,周孝王歷史學得很好,他隨手拈到了一個典故。這個典故替他圓滿地解決了問題。

    他把申侯、大駱、非子等全部找來,和藹可親地道:當年虞舜興旺時,曾令伯益為林業部長,其後徐偃王謀反被誅,此脈遂絕,甚為可惜。而非子現主管畜牧,實近於此,何不因襲此號,以圖振興先賢遺志,豈不莫大好事?

    申侯、大駱、非子自是千恩萬謝。老闆切出新蛋糕後,每個人的利益都得到了充分保證。

    非子遂被封在秦地,並賜姓為嬴。非子亦被後世尊稱為秦嬴。秦嬴死後三世,傳至秦仲。

    秦仲時,恰好趕上周厲王無道暴虐,犬戎趁勢而起,把留在犬丘的大駱一族盡數滅門,財物一掠而空。故而周宣王甫一即位,即令秦仲阻擊犬戎的再度入侵,並希望他能一雪前恥。

    可問題是,周宣王已把主力部隊調至淮夷、徐夷前線,他能給予秦仲支持的只是一顆激昂的心。

    秦仲兵敗被殺。

    犬戎的強大一直不曾含糊。

    秦仲死後,留下了五個兒子,長子即是莊公。

    莊公咬著牙關、含著熱淚和四個弟弟率領著周宣王劃撥的七千復仇之師向犬戎鐵蹄奔踏而去。

    中央軍的戰鬥力豈是秦仲的地方民兵所能比擬!犬戎大敗,失地盡數收回。周宣王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他立刻令特使向莊公道謝,並加封為西垂大夫。

    莊公有子三人,嫡長子叫世父。

    世父是個很有血性的漢子,他對弟弟說:爺爺為犬戎所殺,身為長孫,我若不能生報此仇,實無臉見家鄉父老。

    他領著自己的親兵向犬戎殺去。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莊公無奈,只好把位子傳給了次子,是為秦襄公。此君是位重要人物,在隨後將有精彩表現。

    再說世父,熱血沸騰地殺到了犬戎門口,可我們已說過,犬戎並不是吃素的,他們手一招擺,世父就做了俘虜。幸好這時候犬戎被打得有些膽怯,沒敢把世父給卡嚓掉。一年後,又原封不動地將他送回了秦人。

    之所以插了個世父的小故事,只是想說明一點:理想如果沸騰,現實往往凝固。

    但犬戎之戰的勝利卻讓周宣王沸騰得很厲害。福禍相依,周宣王的倒霉日子開始了。

    13.6料民太原

    因為,有一種東西在無限膨脹。不是肚皮,是肚皮裡的信心。

    周宣王決定再次出征,擴大疆域。三十八年,周宣王率領晉穆侯等直伐西北方的條戎、奔戎。

    結局很慘不忍睹。沒撈到好,卻折了本。

    周宣王不服氣,於是在第二年重整旗鼓改變方向對姜戎發動攻襲。雙方戰於千畝,史稱「千畝之戰」。

    這一戰幾乎讓精銳的六師損失殆盡,中央軍自此一蹶不振。

    周宣王恨得幾乎連牙齒都咬碎了。當年的淮夷、徐夷之戰尚在閃光,近日的犬戎之戰亦大獲全勝,為何偏偏在一個小小的姜戎手裡陰溝裡翻船?

    人一旦鑽入牛角尖後,後果是極其可怕的。如不幸是領導,那更是毀滅性的。

    周宣王決定積蓄力量,以圖翻牌。可問題是,軍隊皆已折沒,必須加緊補充兵源。

    自從強立魯懿公並誅殺伯御後,周宣王在諸侯中的操控力就開始下降。而鄙棄勞動的形象曝光後,百姓也怏怏不願為其賣命。所以,徵兵開始變得艱難起來。

    周宣王這時卻又很著急,他恨不得連夜把姜戎的老巢就給掀掉,一刻等不得一刻。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不是速食時代的口號。

    困難並不能阻止周宣王,掌控國家利器幾十年,這點小坎坷若邁不過去,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

    料民太原。美妙的政策華麗地出台。

    太原是最靠近姜戎的邊邑,料民是指挨家檢查戶口、登記人數及所有的家庭財產,以便戰時抽調人力與籌備軍需。

    這招之毒辣可想而知。

    就地取材。取完後,則太原即淪為不毛之地。但這並不在周宣王的考慮範疇內。他只要勝利的結果,而不忌諱於手段的粗暴。

    四十年(前795年),周宣王太原料民完畢,回到西周國都豐鎬,準備稍作休整後,再上火線衝殺。

    這個時候出事了。周宣王可以沒心沒肺,但手下總還是有兩個股肱之臣的。

    第一個是仲山父。

    他淚流滿面地對周宣王道:陛下,民不可料!

    周宣王道:為何?

    仲山父道:有三弊。一,如此料民,則各諸侯必知王室空虛,從而助長異心。二,陛下如此作踐民命,又何能忍之?己之心,人之心,陛下難道就無一點同情和憐憫嗎?且從此之後,天下百姓又將如何看待陛下?恐怕再難找到歸順和忠誠,只有恐懼和仇恨了。三,千畝之敗源於我們討伐,此事宜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和,至少需稍待冷卻,陛下如此急於報仇,姜戎必大驚,將傾全國之力抵抗,如此無論勝敗,對大周王朝豈不都是雪上加霜?

    周宣王略一沉吟,道:愛卿所說亦有道理,但民已料完,朕意已決,於此事希望不再復議,朕自有區處。

    仲山父只好告退。周宣王入內宮休息。

    這一夜,周宣王翻來覆去睡不好,一會兒想著千畝之戰的奇恥大辱,夢中都怒髮衝冠,一會兒又想著仲山父的耿耿忠言,自己是否已矯枉過正?

    在一片連槍帶刺的迷迷糊糊中,他被人喊醒了:早朝時辰已到。

    洗漱完畢,周宣王強撐著坐在了龍位上,聽大臣們的例行工作匯報。

    第一個走出來的竟然是他,一位即將被索命鬼套走的同志:杜伯。

    杜伯一走出,立刻讓人感覺到一股凜然正氣在四周迴盪。

    他的奏章更是正氣凜然。

    杜伯稟道:啟奏陛下,太原料民雖已完結,但姜戎萬萬不可再伐。

    周宣王腦子嗡的一聲,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冷哼一聲道:愛卿此言何意?

    杜伯道:再伐必敗!

    周宣王眼一瞪,但終哼了下道:請愛卿詳細言之。

    杜伯道:太原之民未曾嘗陛下仁義而先遭兵戈荼毒,其又怎會為陛下用心用力?縱能僥倖得勝,民心卻已盡失,又何來成功?

    周宣王忍了忍道:以愛卿之意該當如何?

    杜伯道:陛下立散太原民眾,令其各歸本業,並下旨安撫民心,告之以和平,並遣派特使逐戶慰問,予以貼補,如此民心方可重聚。

    周宣王嘿嘿冷笑道:只怕民心尚未重聚,朕心早已枯死。

    杜伯大聲道:民為天下之根本,陛下為適一己之意而置百姓生死於不顧,現懸崖勒馬,善莫大焉,又何來枯死之說?

    周宣王「霍」的一聲站起來咆哮道:天下到底是朕的還是你的?天下事到底是朕做主還是你做主?

    杜伯昂頭響亮地答道:天下為天下人所有,天下人莫不可一抒己言,陛下又為何自取暴虐之態?

    周宣王連連點頭道:好,好,你既說朕是暴虐之君,朕就暴虐一次,先拿你這個不忠不敬、破壞朝綱禮儀的亂臣賊子開刀。

    說完,周宣王大喝一聲道:甲士何在?將此逆臣即刻押出朝門斬首。速速來報。

    殿外執戈甲士轟喝一聲,立刻進殿將杜伯架起,向宮門外拖去。

    事發突然,每個人都蒙了。

    整個大殿一片冷靜。陰森森的冷靜,連呼個大氣聲都沒有。

    杜伯眼看要被拖出,這時文班內忽走出一員大臣,連連叩首道:陛下息怒,微臣有話要奏。

    周宣王抬眼一瞧,原來是杜伯的朋友下大夫左儒。

    周宣王嘿嘿一笑道:左大夫有何話要奏?是為杜伯求情嗎?

    左儒不答反問道:陛下認為杜伯所說有理嗎?

    周宣王氣憤道:簡直是一派胡言。

    左儒道:陛下既已辨出是一派胡言,又何必定要將其斬首?寬赦他,豈不更符合陛下一貫的仁義胸懷?

    周宣王道:若如此,以後臣子誰還忠心待朕?豈不都可任意地滿口胡言而無所顧忌?

    左儒道:陛下若擔憂如此,何不暫將杜伯收押,以令其自省,稍後謝罪於天下,豈不更勝於血光之鑒?

    周宣王想了想,沒有說話。

    杜伯恰被甲士拖在門口停下,聽左儒如此為其求情,忙疾呼道:左大夫慎勿多言,暴君若不悔改,我杜伯願以這顆頭顱勒證其過,令後來者永不忘記。

    周宣王忽神經質般哈哈大笑道:杜大夫既有此雄心壯志,朕又豈可埋沒?

    說完,向甲士手一揮,迅速將杜伯推出。

    左儒立刻匍匐叩頭道:陛下之胸懷浩瀚如江海,又何須計較杜伯失心瘋言?只要假以時日,臣必令其謹識己過,向陛下袒身謝罪。

    周宣王嘿嘿冷笑道:左愛卿又何須計較於杜伯同朝舉薦之情而忘國家社稷於一旁呢?

    左儒立刻冷汗如雨,忙道:臣一心為國,日月可鑒,請陛下明察。

    周宣王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甲士進門回報,將杜伯首級獻上。周宣王掃了一眼,點了下頭。

    當晚,左儒伏劍自殺。因為,他可以容忍營救杜伯失利,但卻決不能容忍周宣王對他的譏諷。

    有些人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

    左儒就是,杜伯當然也是。

    不過他比較死腦筋些,因為一句話不但斷送了自己,還把至忠至誠的好友的命也給順帶捎上了。

    可不歎哉?偉大的友誼,不值的生死。

    但他倆的死卻也並非輕如鴻毛。周宣王在聽到左儒的死訊後,心中忽然咯登一下。

    他沒想到此人性子如此剛烈、如此無所畏懼。

    濁者自濁,清者自清。在清濁之間,周宣王陷入了深深的苦惱。正如杜伯所說,太原料民既已錯誤,難道他還要一錯再錯嗎?難道他真的不在乎世人的非議能夠瀟灑坦然地戴著暴君的帽子留存於後世史冊中嗎?

    答案是,他不能。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往往用來形容壞人。

    事實上,用來形容好人也恰如其分。周宣王決定即刻剎車,亡羊補牢。

    他當然不會當眾宣佈自己的錯誤,但他可以悄悄地彌補,方法就是他從此後在朝堂上再也不提征伐姜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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