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14章 (1)
    褒洪德終於止住了哭泣。哭了很久後,他才領悟到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縱使你哭得風雲變色,可事情絕不會因此而改變。一還是一,二還是二;生還是生,死還是死,斷頭飯還是斷頭飯。

    褒洪德忍住悲慼,勸住了媽媽,令下人將其扶進內室好生安歇。

    褒洪德開始一個人走在曠野中。草色枯黃,池塘乾涸,但風卻很猛烈地吹來。

    風一吹來,吹乾了他的眼淚,也吹醒了他的思維。

    父親觸犯了龍顏,按道理必是死罪。可在漫漫歷史中,有沒有成功開釋的先例?

    有。

    誰?

    14.1一個關於大周王朝的預言

    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覷個空,就偷偷地瞄一眼大人,而當大人真的看他,他嚇得馬上裝出一本正經。

    周宣王即如此。他威武地坐在朝堂之上,可心裡卻是七上八下。

    終其一生,他沒有濫殺過朝臣。

    但此次除外,因為他殺了杜伯。

    所以,這一次舉起的屠刀在他心中留下了很重的陰影:凌厲的寒鋒,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滴血。

    有些人心思敏感得像一面鏡子,即使只落下一粒微塵,也能明亮地映照在心中,久久不能拭去。

    周宣王很自責,自責帶來疲憊,疲憊帶來精神恍惚。在恍惚中,他入睡;在入睡中,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一個美麗的少女向他走來。

    美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而一旦睜開眼,就再也不忍閉上。

    可是這個少女並沒有走近他,只是停在遠處裊裊娜娜。

    接著,這個少女笑了;然後,這個少女哭了。

    周宣王迷惑不解,他很想走過去安慰她。可是,他走不動。因為,在這個夢中,他喪失了行動的自由。

    這個少女卻可以健步如飛。

    她跑啊跑,竟然一口氣跑進了周朝的祖廟中。周宣王大吃一驚,渾身都急出了汗:那裡可是一個聖地!

    更是一個禁地。

    從沒有外人被允許進入,尤其是女人。

    少女只是安靜地站在供桌邊,並沒有撒野、褻瀆。

    周宣王暗暗鬆了口氣。

    可當他氣還沒松完,他的心臟就差點被震碎了。

    這個少女竟然把祖宗的牌位一摟而盡,然後放進麻袋裡,往肩上一扛,朝著東方逶迤而去。

    地下,連一個腳印都沒留,即使留了也看不見,因為早被周宣王嘩嘩的淚水給沖沒了。

    一顆燈苗,在跳呀跳,鏤滿龍紋的青銅盤在閃著幽碧的光,琉璃覆蓋的屏風泛出詭異的、淡淡的螢藍。

    方方的靠枕,很軟,很大,很暖和,也很漂亮,可周宣王卻覺得他的頭異常沉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實在嚼不透這個夢的含義,可憑直覺,他知道這個夢不會預示吉祥。

    第二天,他遍問朝臣。答案不約而同:微臣不知。

    當然,還有他們惶恐的表情。

    周宣王淡淡一笑:諸愛卿何必驚慌,夜來荒誕一夢,縱然無解又有何妨?此等無稽之事,無須深究。

    可周宣王心裡的苦沒人能體會。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關鍵是他並沒有任何的所思,這個夢便突然發生,著實令人吃驚不已。

    又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越想知道,越不知道。然後無奈,準備忘記,可越想忘記,卻又越難忘記。

    有時知道真相是一種撕裂的痛,而不知道真相又是煎熬的苦。

    人生逃不過的總是負重前行,無邊無際的黑暗,單薄之軀如何穿越?像行走在沒有任何光芒照進的隧道中,潮濕,陰暗,坎坷不平,卻又不知道盡頭還有多久才能到來。

    唯一的信念就是,光明終會降臨。

    周宣王決定讓自己的光明早點降臨。他要調整自己的狀態,卸去悲傷和沉痛,猜疑和愧疚,走向輕鬆和快樂、健康與陽光。

    他要與天地萬物親密接觸。所以,四十六年(前789年),周宣王出獵。

    東郊,對於飛禽走獸來說,是一片自由的天堂。有茂密的樹林,有遼闊的草地,還有靜如流水的生活。

    忽然間,一支箭射了過來,野雞撲騰著摔下。

    它剛剛準備起飛。

    野豬立刻察覺出凶險,扭動肥胖的身軀向密林裡鑽。

    一個卡套在那裡已等待它很久。

    魚戰慄了,它迅速潛水,卻被一個網兜溫柔地撈起。

    前奏已完,周宣王手一揮,清洗開始。

    矢如密雨,密不透風;士兵們縱橫突擊,刀砍斧剁,放眼處,禽獸遭殃,一片血肉紛飛。

    青青的草上,踏滿了蹄印;高高的樹上,飄滿了羽毛。

    這一役,堪比當年周穆王在黑海、裡海間斬草除根的曠原之戰。

    周宣王的憂鬱傷心一掃而空!在遼闊的野外,愜意地看一場血肉飛濺的屠殺,不失為一種刺激性休閒,讓每一個毛孔都充分地興奮與舒展。

    春風得意馬蹄疾,周宣王正坐在搖搖晃晃的回程輦車中。

    他伸出肥嘟嘟的手,扶住繡桿,望著白花花的太陽,準備打一個舒服的噴嚏,可他終沒打出來。

    對面駛來了一輛兵車。對,只有一輛。

    這本身已很奇怪,因為古代兵車都是聯排而行,十幾輛一字排開,一排後緊跟著又是一排。如此排排相扣,組成方陣,對陣時如泰山壓頂一般向敵人陣地摧枯拉朽推移而去。

    鐵甲洪流,勢不可擋。

    但一輛兵車,有如一隻孤雁,令人聞到了落單的哀號。

    周宣王的心突然糾在了一起,撞邪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這輛兵車竟然是純白的,白色的馬,白色的輪,白色的輻條,白色的輿。外加兩個白衣飄飄的人:杜伯,左儒。

    一個駕馬,一個站立,兩個人都翻著白眼珠冷漠地看著周宣王。

    在十丈開外,兵車突然停下,杜伯從背後拿出了一張朱紅色的硬弓,柘(zhe)木所製,纏以牛筋和蠶絲,接著抽出了一支朱紅的箭,箭頭還閃著冷峻的光。

    白茫茫中閃出一點紅,猶如吊死鬼突然伸出了舌頭。

    杜伯懶洋洋地搭好箭,扯滿弓,瞄準後手一鬆,「嗖」的一聲,應聲而至周宣王的心窩。

    周宣王很想躲,可終於沒躲,因為他的第一反應是被嚇暈。

    當他醒來的時候,之前看見的太陽早已下山,只有一個太陽般的白碗,碗裡面還殘留著一些薑湯,那是還沒有從他咬緊的牙關中灌下去的。

    周宣王歎息了一聲,他知道,明天就要來臨了。可惜明天他已不能見人,因為,他已被迫長眠於九泉之下。

    這一生,起起落落,有對有錯,有過風光,也有過走光,國家曾富強過,但終究回落為平常。他從一個聖人終跌為凡人,想來頗多遺憾,但或許這樣才更親切和真實。

    周宣王歎了口氣,命人把他的兒子宮湦喊來。周宣王看著他,心裡忽然有了些安定。

    宮湦並不聰明,也不自作聰明。不故意行善,也不刻意作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掉人堆裡就找不出來。有時候這反而是一種優勢,守江山需要的就是這樣一種平淡,起碼知道得過且過。

    選好了接班人,想來已無遺憾,周宣王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在等死,死神亦如約而至。

    可在靈魂熄滅的一剎那,周宣王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預言,這個預言關乎著大周王朝的興衰。

    周宣王想努力地和宮湦再交代一句遺言,他在掙扎,可正因為掙扎而耗去了他僅存的一點生命。

    死了,冷了,硬了。

    崩。

    宮湦繼位,是為周幽王。

    周幽王這三個字實在是後代強加給他的外號,他本人也許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古時帝王駕崩後,會由後代根據其德行追稱謚號。直到秦始皇時才廢除此一制度,他認為,由子孫給自己打分實在是荒謬,甚至是大不敬,故而創立「皇帝」號,以自己為始,後面的就接著二三四五六排。可惜,秦朝短命,流星一閃,到漢朝後又恢復了這個制度。

    歷史,就是這樣螺旋上升,或者打圈徘徊。

    周幽王的悲劇在於,他並沒重視他父親臨死時念念不忘的那個可怕的預言。

    檿弧箕箙,幾亡周國。八個字,五個常見,三個生僻,組合起來不簡單。

    14.2最奇特的出生

    檿(yǎn),山桑木;箕(jī),草名;箙(fu),箭袋。整句話的意思是:山桑弓,箕草袋,差點滅了大周。

    山桑亦為制弓良才,其僅次於柘木,所以,這是士官們最常用的。大周武庫內堆得一摞一摞。

    這個謠言的可怕之處在於空穴來風,很大很大的風。

    某一天,它就像火山一樣突然爆發,然後像瘟疫一樣突然流傳,再像口頭禪一樣突然融進了百姓茶餘飯後的閒談中。

    三個突然讓周宣王突然六神無主,周宣王下定死心,派出無數密探訪查,可無一例外都是徒勞而歸。

    周宣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幸好,這時候有人輕輕地給了他一個點撥。

    伯陽父,中國第一位陰陽學家。在非官方註釋中,認為他就是老子。

    伯陽父道:陛下既深憂此事,何不盡去兵革之災象?

    一語喚醒夢中人,周宣王立刻令人帶著黃紙、火鐮趕至武庫,把山桑弓和箕草袋燒了個精光。

    望著漫天飛舞的灰燼,周宣王浮出一抹笑意。可這不夠,舊的雖去,又何能保證新的不來?

    周宣王隨即補下手諭,全國各地嚴令禁止再行製造山桑弓和箕草袋,違反者以叛國罪論處,立斬。

    官吏們拿著手諭在城中到處張貼,確保每一個人都能看到。

    周宣王長舒一口氣,一切終煙消雲散。可缺陷就在於,它又死灰復燃。

    要知道,祖國除了城市,還有鄉下,還有鄉下人。鄉下人中正好有一對老夫妻,專門靠製造山桑弓和編織箕草袋吃飯。

    老漢削割,老嫗編織,夫唱婦隨,天一明,他們開始擔著自己的辛苦成果到城中販賣。

    到了城門口,他們放下挑子,老嫗從懷裡拿出一方棉巾,憐愛地替老漢擦了擦額頭的汗。

    糯米湯加灰漿巖砌就的青石城巍峨壯觀,馬頭牆、垛口、厚重的榗木城門,還有一張醒目的告示。

    可老漢和老嫗連個正眼都沒去瞧。

    ——他們不識字。

    這條路走了幾十年,實在不該發生意外,因此,當守城的士卒一個餓虎撲食向他們奔來的時候,老嫗只能驚愕地張大著嘴巴。

    大刀向她的頭上砍去,「咕咚」一聲,一個老嫗的頭滴溜溜地滾到了路旁。

    士卒再一抬頭,眼前已空空如也。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老漢正氣喘吁吁地奔跑在一條陌生的小路上。

    慌不擇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無不如此。

    在一條小河邊,老漢終於停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並順手扯起幾根青草,放在嘴裡不停地嚼著。

    嚼著嚼著,他哭了。放聲大哭,失聲痛哭,淚流三千丈。

    他想到了他的老伴,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攜手走過,一朝卻陰陽分割。錐心之痛,情何以堪?

    在他的哽哽咽咽中,忽然摻雜進一陣稚嫩的啼哭,河灘拐彎處,一個花碎布的包袱裡躺著一個粉嫩嫩的女嬰。

    老漢的眼忽然放光,這個女嬰長得實在太得人疼,太俊俏,太可愛,太具天賦。

    他猛地一口吐掉嘴中的草渣,上前把包袱抱在了懷中。

    這是一個義舉,更是一項投資。老漢後來轉手倒賣女嬰的錢,實在比他一輩子制弓弧掙的錢多得多。

    老嫗的死開始昇華出偉大的意義,如果只是用金錢來衡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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