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32章 德邦十年(一) (8)
    第一學期(1936年春天開始)和第二學期,選修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梵文課的學生,只有季羨林這一個外國人。對一個中國人為什麼要學習梵文和巴利文,教授從來沒有問是什麼動機和理由。儘管只有這一個外國學生,但教授的授課仍然認真而負責。而學生雖然在學習這種語言時並非一帆風順,但他下定決心,要克服一切困難,一定要征服它。季羨林是一個不喜歡外露的人,他只是多次暗表決心:一定要跳過這個龍門。

    到了第三學期,新來了兩個德國學生,組成了一個梵文、巴利文班。其中一個是哥廷根大學歷史系學生,早在二三年前,就曾師從西克教授,學習梵文、巴利文,已經學過好幾個學期了。另一個則是一位鄉村牧師。梵文、巴利文在德國也是冷門,三人成眾,教授為自己有三個學生相當滿意。

    季羨林對學過幾學期梵文、巴利文的這位歷史系學生,起初肅然起敬,認為他是老學生了,比自己要學得多。但是過了不久,季羨林發現,他學習極為吃力。他在中學時,據說就學過希臘文和拉丁文,還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在梵文面前,他卻難以對付這個語法規則煩瑣到匪夷所思程度的語言了,他簡直是束手無策。在課堂上,教授只要一提問他,他就眼睛發直,口發呆,囁囁嚅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個學生被征從軍,離開了課堂。他始終沒進入學習梵文的佳境。這樣一個例子,也正好說明了梵文之難絕對非同一般。

    當時的德國,正處在一場大風暴的前夕,法西斯氣氛越來越濃。但在季羨林初在德國的這兩年,起碼從表面上來看,市場還比較繁榮,食品供應也極充足,限量制度還沒有實行,所以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還都買得到。在這兩年裡,季羨林的生活還是相當有規律的,過的是一種極為緊張的學習生活。

    我每天早晨在家裡吃早點:小麵包、牛奶、黃油、干奶酪,佐之以一壺紅茶。然後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課,或學習。中午在外面飯館裡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從來不懂什麼睡午覺。下午也是或上課,或學習。晚上六點回家,房東老太太把他們中午吃的熱飯菜留一份給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國人那樣,晚飯只吃麵包香腸喝茶了。

    就這樣,日子過得有條有理,滿愜意的。[《留德十年》第54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第一年的梵文課,按當時設定的正式課程名稱,是為初學者開設的梵文。每週上兩次,一次兩小時。第一學期上課時間大約有20周,梵文上課時間是八十小時,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講完了全部梵文語法,而且還教念了幾百句練習。

    德國的外語教學方法,被季羨林稱作是典型的德國式的。這種德國式的外語教學方法,開始於19世紀。當時,一位德國語言學家埃瓦爾德說過這樣的話:「拿學游泳來打個比方,我教外語就是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們推下水去。如果他們淹不死,游泳就學會了。」這種教學方法,能充分調動學生的積極性,盡早獨立自主地「親口嘗一嘗梨子」,是行之有效的。[《遙遠的懷念》,《賦得水久的悔》第346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第二學期,季羨林就開始念梵文原著。先是念印度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第三篇《森林篇》中的著名神話《那羅傳》,接著念迦梨陀娑的《雲使》。

    《那羅傳》雖只是神話,但它的首尾完整,可以單獨成篇。故事的男主人公是那羅,他身為尼奢陀國的國王,通過天鵝傳信,與毗德爾跋國的公主達摩衍蒂相愛。按當時習俗,公主舉行選婿大典,她沒有選天神而選了那羅為婿,結為百年之好。結果得罪惡神,惡神就一直附在那羅身上,伺機陷害他們。由於惡神作祟,那羅在賭博中輸掉國土,夫妻分離,天各一方。那羅在森林中救了蛇王,蛇王為報恩,咬了那羅一口,使他變了形,然後送他一件仙衣,以便以後穿上能恢復原形。後來,他去一個國王那裡當了車伕,精通了賭術。達摩衍蒂被父王找回後,立即派人尋找夫君,夫妻團聚後,那羅利用賭術贏回失去的江山,重新為王。梵文原著故事情節曲折生動,語言樸素流暢,歌頌了忠貞不渝的愛情,刻畫了國王責任至上的好丈夫形象。所以此故事是印度梵文文學中的名篇佳作。

    而《雲使》是印度梵文古典文學中大詩人迦梨陀娑的一篇長篇抒情詩,有一百一十五節,寫了一個夜叉小神因迷戀新婚嬌妻,致使主人財神俱毗羅的花園被野象搗毀。主人罰他流放南方一年,他不得已去了南方的羅摩山。八個月後,夜叉小神乘雨季來臨之際,托往北飛去的雨雲帶信給嬌妻,告訴她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去和她團聚了。詩人迦梨陀娑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雨雲經過之地的自然美,用豐富的想像力刻畫了他那為離愁所苦的嬌妻的憔悴容顏。全詩淒惻纏綿,想像豐富,感情深沉,比喻奇妙,是梵文古典抒情詩的傑出典範。

    在接觸了一個學期的梵文語法之後,在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指導下,讀這麼高水平的梵文原著,正像被游泳教練推下水後一樣,季羨林沒有被水嚇倒,他學會了游泳,從這兩部名著中獲益匪淺。

    這是他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得到的最大快樂,也是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候。

    2.瓦爾德施米特教授

    季羨林結識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並成為其學生,全是出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季羨林說過:「一個人一生中不能沒有偶然性,偶然性能給人招災,也能給人造福。」[《留德十年》第96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這個偶然機會是這樣得來的:初到哥廷根大學時,首先碰到的一個難題是確定學習科目。一開始,他想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但在德國,這兩種語言是在中學就開始學習的,拉丁文要學八年,希臘文要學六年,一個中國人要想學好這兩種語言,至少也要費上幾年。對於一個只有規定的兩年學習期限的季羨林來說,那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一開始,他雖然選了希臘文,並自學了拉丁文,但心裡並沒有明確的目標。甚至是漫無目的地去學習。為這個問題,季羨林著實煩惱了一陣子。

    在第一個學期最後,有一天,季羨林到哥廷根大學教務處,去看下學期教授開課的佈告。他偶然看到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要開梵文課,這就勾起了他舊有的在清華大學便萌生的學梵文的興趣。

    第一次見到教授,是在梵文第一堂課上,這是1936年的春天開學後的那個學期,也是季羨林學梵文的第一個學期。

    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看起來非常年輕,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他穿一身厚厚的西裝,有一張孩子似的面孔。1935年,他剛在哥廷根大學得到一個正教授職稱,接替已退休的西克教授的梵文講座。

    他是柏林大學畢業生,是著名梵學大師海因裡希·呂德斯的得意弟子,是研究印度佛教史的專家,尤其在研究新疆出土的佛典梵文貝葉經殘卷方面有極高的造詣,在世界梵學界,頗有名聲。他還懂漢語和藏語,這對於他的研究工作來說,簡直如虎添翼。

    德國教授多半都有點架子,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極高,似乎有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不知為什麼,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對季羨林沒擺過教授架子。因為季羨林作為外國人,是教授接職以後收的第一個梵文學生,因此而對季羨林有感激之情?還是因為季羨林學習刻苦認真,成績也很好?這都是不得而知的。而對其他人,他是很嚴厲的:

    後來聽說,在我以後的他的學生們都認為他很嚴厲。據說有一位女士把自己的博士論文遞給他,他翻看了一會兒,一下子把論文摔到地下,忿怒地說道:「DasistaberallesMist!」(這全是垃圾,全是胡說八道!)這位小姐耿耿於懷,最終離開了哥廷根。[《留德十年》第8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從這一點看來,瓦爾德施米特在季羨林面前不擺教授架子,實在是由於季羨林的學習太好了,簡直無可挑剔。因此,他打心眼裡喜歡這個異國弟子!因此,他從來不對季羨林發脾氣。他教課非常認真,很有耐心,梵文語法摳得很細。一個學期,便摳完了施滕茨勒的語法教科書,學習了全部異常複雜的梵文語法,並作了大量從梵文原典選出來的練習題。這與教授嚴格要求學生是分不開的,季羨林回憶說:

    他要求學生極為嚴格,梵文語法中那些古里古怪的規律都必須認真掌握,決不允許有半點馬虎和粗心大意,連一個字母他也決不放過。學習近代語言,語法沒有那樣繁複,有時候用不著死記,只要多讀一些書,慢慢地也就學通了。但是梵文卻絕對不行。梵文語法規律有時候近似數學,必須細心地認真對付。教授在這一方面是十分認真的,後來我自己教學生了,我完全以教授為榜樣,對學生要求嚴格。等到我的學生當了老師的時候,他們也都沒有丟掉這一套謹嚴細緻的教學方法。教授的教澤真可謂無遠弗屆,流到中國來,還流了幾代。我也總算對得起我的老師了。[《遙遠的懷念》,《賦得永久的悔》第346—347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事實上,教授不僅嚴格要求學生,對自己的要求同樣是很嚴格的。他是研究梵文貝葉經的權威,蜚聲國際學界。他的博士論文以及取得在大學授課資格的論文,都是關於新疆貝葉經的。這兩篇論文,實際上是兩部非常嚴謹的學術著作。

    這兩本厚厚的大書,裡面的材料異常豐富,處理材料的方式極端細緻謹嚴。一張張的圖表,一行行的統計數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令人頭腦昏眩。我一向雖然不能算是一個馬大哈,但是也從沒有想到寫科學研究論文竟然必須這樣瑣細。兩部大書好幾百頁,竟然沒有一個錯字,連標點符號,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特寫字母或符號,也都是個個確實無誤,這實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驚。德國人一向以徹底性自詡。我的教授忠誠地保留了德國的優良傳統。留給我的印象讓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用不盡。[《遙遠的懷念》,《賦得永久的悔》第346—347頁,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

    由於這樣一些原因,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成為與季羨林關係最為密切的德國老師。當時,季羨林甚至受中國「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傳統觀念的影響,把他稱作「博士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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