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28章 德邦十年(一) (4)
    我自己在歐洲的一個大國裡住過十年,一個大國裡住過半年,也見到不少的事情。初到那個大國的首都的時候,天天在街上、飯館裡遇到的就是這些紈褲子弟,每個人都是把眼睛安置在頭頂上,上下打磨得耀眼明亮,成群結隊,招搖過市。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念哪一門學科,因為他們很少與學校發生關係。但他們的生活也並非不緊張。每天一起來就到中國飯館去。吃完早點,找幾個同志下一盤棋,閒談一下,就到了正午。午飯當然就地解決。吃完又結隊出去逛馬路看電影。晚飯再回中國飯館,吃完又出去看戲坐咖啡館或到其他他們所想去的地方。每人都少不了三「機」:照相機、無線電收音機和野雞。外國文很少有幾個通的,但也用不著。

    因為他們所接觸的外國人大概只有兩種,一種是不三不四的女人。同他們在一起嘴還有更重要的用處,不是用來說話的。再一種是警察。這些英雄們販賣黑錢或犯了其他別的罪,倘若逢巧父親是大使,自然可以大模大樣地掏出紅護照來嚇外國警察。其餘的就不免捉將官裡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用不著說話,反正只要能聽懂判多少年月徒刑就可以坦然走進監獄裡去。等到出來的時候,又可以到處尤其是在中國飯館裡高談雄辯,敘述他們在獄裡的豐功偉績。據說在裡面每人必須作手工,編點什麼。他們只學上幾天,就可以教同獄的外國難友。這些外國人當然欽佩得五體投地。這樣他們就很替中國爭了些面子。旁人聽了對這些為國爭光的英雄也不免肅然起敬了。

    這樣說也許有人以為太籠統了。我現在舉兩個例子。一個是一位院長的公子。我到了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很久了。至於在那個大都會裡做了些什麼,我不大清楚。但以後我們竟然得到一個機會同學過半年。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吃午飯;但一直到他離開學校,我始終不知道他學哪一科。從他的談話裡我知道他聽過耶穌教的神學,聽過體育原理,聽過微積分,聽過流體力學,聽過生理學,聽過法律,對這些他似乎都沒有什麼興趣。他唸唸難忘的只是醫學院的產科講演。他常常向我用很生動的姿態表演他在講堂上聽到的女人生產時的情形。同時複述教授的一句話:「男人無論如何英雄,無論能征服多少國家,也沒有女人生產時那種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力量。」於是他也就對女人的偉大讚不絕口起來。但他也有他的偉大,在街上只要看到漂亮女人,便跟上去,百折不撓。挨了耳光,仍然是面不改色,不由得也讓我讚歎起來。

    第二個是一個上海大商人的兒子。據說從小就學那一國的語言。我到了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住了八年。有一次替一位中國老太太寫一封請求信,拿到財政局,外國人說看不懂。這位老太太拿給我看,我才知道他替我們當時住的那一國造了一種新文字。後來他又從另外一個國度寄給她一個中文(記住是中文)明信片,老太太年紀大了,有些字認不清楚,又拿給我看。我又發現他替我們中國造了幾個新字,創了一個新文法。他雖然學的是航空工程,但小代數和平面幾何都弄不清楚。外國同學都奇怪,他就告訴他們,中國的邏輯和外國不同,數學也另成一個系統。這位先生在那裡住了十幾年,一天忽動歸興,臨走告訴我,他回國要「組織」飛機。我用十二分的虔誠祝他成功,雖然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什麼是「組織」飛機。

    上面兩個例子,一個代表荒唐,一個代表低能。作風雖不同,但總可以說是異曲同工,各擅勝場。類似這樣的英雄我最少也還能舉幾十位來。我雖然不久就離開那大都會,無緣繼續欣賞他們的偉業。但在下風逖聽之餘留在腦海裡的故事也足夠寫一本四百萬言的留西外史。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到這些人們在外國替我們國家招多少恥辱。在外國浪費金錢還是小事。[《季羨林文集》第13卷,第192—194頁,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有一次,季羨林與喬冠華去一家中國飯館吃飯。一進飯館門,中國留學生們高聲說話的聲音,吸溜呼嚕喝湯的聲音,吃飯呱唧嘴的聲音,刀叉碰盤子的聲音,匯成了一個大合奏,其勢如暴風驟雨,迎面撲來。

    我彷彿又回到了中國。歐洲人吃飯,都是異常安靜的,有時甚至正襟危坐,喝湯決不許出聲,吃飯呱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說,這是天經地義;但是總能給人以文明的印象,未可厚非。我們的留學生把祖國的這一份國粹,帶到了萬里之外,無論如何,也讓人覺得不舒服。再看一看一些國民黨的「衙內」們那種狂傲自大、惟我獨尊的神態,聽一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吃、喝、玩、樂、甚至玩女人,嫖娼妓等等。像我們這樣的鄉下人實在有點受不了。他們眼眶裡根本沒有像我同喬冠華這樣的窮學生。然而我們眼眶裡又何嘗有這一批卑鄙齷齪的紈褲子弟呢?我們從此再沒有進這裡中國飯館的門。[《留德十年》第38—39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在這樣的留學生面前,季羨林感到他們不是像樣的「人」,他不願意看到他們那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

    3.強化口語訓練

    紈褲子弟的表現,使季羨林感到厭惡,他不願意看到他們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更不屑於和他們為伍。

    他在柏林最知心的留學生朋友,是喬冠華。在校時,他們不很熟悉,但季羨林常看到喬冠華腋下夾一冊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爾全集》,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徜徉於清華園中。為了赴德留學,他們熟了起來,到了柏林,更是天天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

    季羨林在清華學了四年德語,得了八個優,但沒有學到多少口語,喬冠華主修的哲學,更需要提高德語。因此,他們必須補習德語,強化口語訓練。柏林遠東協會的林德和羅哈爾博士,幫助他們參加了柏林大學外國留學生德語班最高班。喬冠華也取得了這個班的口語訓練資格。從此,他們便成了柏林大學的學生,每天季羨林同喬冠華一起乘城內火車到大學去上課。上課時,也同喬冠華在一起。

    德語教授叫赫姆,季羨林感到他是最好的德語教師,發音之清晰,講解之透徹,簡直達到了神妙的程度。他雖然是第一次聽德語講課,但是沒有一句聽不懂,他感到不是自己聽力強,而是赫姆說得實在是太清楚了。

    上課之外,吃飯、訪友、玩、逛動物園,季羨林總是與喬冠華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他們倆人都是書獃子,喜歡書,念念不忘逛舊書鋪,去買了不少好書。他非常尊重喬冠華,認為他頗有才氣,有一些古典文學的修養。因此,他喜歡與喬冠華交談,談得很投機,有時候在喬冠華那裡一談談到深夜,有幾次就睡在喬冠華那裡。

    一個多月的時間,強化口語訓練結束了。這之後,是選擇研究生就讀的學校。一開始,德國學術交換處的魏娜想把他派到東普魯士的哥尼斯堡大學去,那是德國古典哲學家任教授的學校,十分令人神往。但這個學校離柏林太遠,太偏僻,季羨林人地生疏,表示不願意去。磋商的結果,是派他到哥廷根大學去。

    這時候,正好遇到從哥廷根來柏林辦事的清華老學長樂森璕先生,從他口裡瞭解到哥廷根大學的情況,大有耳聰目明之感。他慶幸自己就要離開自己不喜歡的柏林,尤其離開那些自己不喜歡的成群結隊的中國留學生。

    4.小城哥廷根

    到1935年10月31日,季羨林在柏林已經小住了一個半月。這一天,他告別了柏林,來到了以風景和學術聞名於世的小城哥廷根。他原準備在這裡住上兩年,可後來由於二戰的阻隔,他一住就是十年。

    哥廷根是一座小城,小到只有十萬人口。可在這十萬人中,流轉遷移的外地外國大學生,有時竟多達二三萬人,因此它又是一個有名的大學城。

    哥廷根大學始建於1737年,已有二百年歷史。這個大學是歐洲也是世界最有名的大學之一。1772年,該大學的一批學生創立了德國感傷時代(1740—1780)最著名的一個文藝團體——哥廷根林苑派。F.格蒂列布·克洛卜施托克的詩《山丘與林苑》,使該派得名為林苑派。林苑比喻德國吟遊詩人的住所,而山丘則為希臘帕納斯山詩人之家。該派詩人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使詩歌擺脫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和社會成規的羈絆,試圖使詩歌免受外國的尤其是法國的詩歌的影響,有愛國的、虔誠的和合乎道德的理想。18世紀後期,該大學成為德國浪漫主義先驅的詩人們集會的中心。1837年,該校有七位教授涉嫌政治運動而被開除,使學校聲譽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但到19世紀後期,該大學數學研究所幾乎吸引了全世界的學生。20世紀,該校物理系好幾名教師都是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在現代物理學方面有許多重要的發現。

    季羨林到達哥廷根時,這個大學共有五個學院:哲學院、理學院、法學院、神學院、醫學院。全校沒有一座統一的建築,沒有一座統一的大樓。各學院分佈在全城的各個角落,研究所則更為分散,許多大街甚至小巷,都有它的研究所。

    學生宿舍更為分散,沒有集中的居住所在。小部分學生,住在各自的學生會中,絕大部分則分住在普通市民家中。

    學校行政中心叫Aula,樓上是哥廷根科學院,樓下是教學和行政部門。文科上課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大講堂,一個是研究班大樓。

    德國學術史和文化史上許多顯赫的名字,都與這所大學有關。用他們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到處都是。當時數學家高斯(Gauss),大衛·希爾伯特(DavidHilbert),化學家A.溫道斯,都在這所學校任教,後者還是諾貝爾物理學獎金得主。文科方面,格林兄弟就曾在哥廷根大學工作,他們的童話流行全世界。他們的大字典,也是德國語言研究中的大事。至於社會科學領域,也不乏學界泰斗,其中有幾位後來成為季羨林的業師。

    這樣的一座小城,使人一進入就會感到洋溢全城的文化學術氣氛,彷彿是一個學術樂園、文化淨土。

    可以說,季羨林對哥廷根城的印象,是相當好的。

    哥廷根素以風景秀麗聞名全德。東面山林密佈,一年四季,綠草如茵。即使冬天下了雪,綠草埋在白雪下,依然翠綠如春。此地,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從來沒遇到過大風。既無扇子,也無蚊帳,蒼蠅、蚊子成了稀有之物。跳蚤、臭蟲更是聞所未聞。街道潔淨得邪性,你躺在馬路上打滾,決不會沾上一點塵土。家家的老太婆用肥皂刷洗人行道,已成為家常便飯。在城區中心,房子都是中世紀的建築,至少四五層。人們置身其中,彷彿回到了中世紀去。古代的城牆仍然保留著,上面長滿了參天的橡樹。我在清華唸書時,喜歡讀德國短命抒情詩人薛德林(H?lderlin)的詩歌,他似乎非常喜歡橡樹,詩中經常提到它。可是我始終不知道,橡樹是什麼樣子。今天於無意中遇之,喜不自勝。此後,我常常到古城牆上來散步,在橡樹的濃蔭裡,四面寂無人聲,我一個人靜坐沉思,成為哥廷根十年生活中最有詩意的一件事,至今憶念難忘。[《留德十年》第41—4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但也有一件事,使季羨林發現了中、德兩種文化背景的差異。在中國,「大欺小,不公道」,大孩子不欺侮小孩子,一旦發生,會有人打抱不平。而在德國則不然。季羨林到哥廷根不幾天,就遇到這件事:

    我到德國以後,不久就定居在一個小城裡,住在一座臨街的三層樓上。街上平常很寂靜,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一排樹寂寞地站在那裡。但有一天的下午,下面街上卻有了騷動。我從窗子裡往下一看,原來是兩個孩子在打架。一個大約有十四五歲,另外一個頂多也不過八九歲,兩個孩子平立著,小孩子的頭只達到大孩子的胸部。無論誰也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真是勢力懸殊,不是對手。果然剛一交手,小孩子已經被打倒在地上,大孩子就騎在他身上,前面是一團散亂的金髮,背後是兩隻舞動著的穿了短褲的腿,大孩子的身軀彷彿一座山似的鎮在中間。清脆的手掌打到臉上的聲音就拂過繁茂的樹枝飄上樓來。

    幾分鐘後,大孩子似乎打得疲倦了,就站了起來,小孩子也隨著站起來。大孩子忽然放聲大笑,這當然是勝利的笑聲。但小孩子也不甘示弱,他也大笑起來,笑聲超過了大孩子。這似乎又傷了大孩子的自尊心,跳上去,一把抓住小孩子的金髮,把他按在地上,自己又騎在他身上。面前仍然又是一團散亂的金髮,背後是兩隻舞動的腿。清脆的手掌打到臉上的聲音又拂過繁茂的樹枝飄上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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