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27章 德邦十年(一) (3)
    女孩子瞪大了眼睛,把幾個中國留學生輪流看了一遍。這在中國,簡直是根本不可能的。幾個中國男孩子彷彿是在老師面前背不出書來的小學生,低著頭,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女孩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先開了口。她看出這些異邦青年不可能說波蘭話,便用德文問他們會說哪一國話。留學生中有一半沒學過德語,而季羨林雖然學到過,但也只是書本上的東西,現在有人問,也只好勉強說自己會說德文。談話就這樣開始了,這時候,他們還不能長篇大論地談,還有意思都表達不出來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便相對一笑,在這一笑裡,似乎也就瞭解了更多更深的東西。這讓季羨林想起了一個笑話:一位國民黨政府駐意大利大使,只會意大利文「這個」一個單詞,竟然能指揮意大利僕人。如窗戶開著的時候,他口裡說「這個」,用手一指窗子,僕人立即把窗戶關上。反之,窗子關著,他便說「這個」,僕人立即把窗子打開。一聲「這個」,居然圓通無礙,超過佛法百倍了。在這個波蘭女孩面前,季羨林才真正感到了語言的重要,而在語言不能表達的時候,眼神會更超過言傳。

    這樣,就和這個女孩混熟了,他們拿出一些從哈爾濱買的飲料給女孩喝,女孩則拿出自己帶的餅乾分給他們吃,還拿出皮包裡帶的許多相片,一張一張地指給他們看。他們也把自己的書籍畫片,甚至畢業證書,都拿給她看。又吃,又喝,又聊天,幾乎忘記了是在火車上。在融融的歡悅中,他們知道了她的名字Wala,同行的謝家澤,立即「哇啦!哇啦!」地叫個不停。女孩則有點摸不著頭腦,圓睜雙眼,驚疑不定地瞪著小謝。

    這時候,一個坐在季羨林旁邊的大鼻子中年人也來湊熱鬧。季羨林一生還沒有看到過這樣大的鼻子,他耳朵上戴著無線電收音機耳機,襯上這生在臉正中的一塊大肉,湊成一幅奇異的圖畫,使這大鼻子彷彿有了魔力。大鼻子說著破碎的英語,一手指著自己的頭,一手指著Wala,頭搖了兩搖,臉上顯出一絲鄙夷的神情。季羨林這才發現,波蘭女孩的頭上,戴著一頂紅紅綠綠的小帽子。

    對這個女孩,季羨林雖然是邂逅相遇,但印象之深,卻使他永遠難忘。他在六年後寫的一篇散文裡說道:

    我現在已經憶不起來,我們怎樣分的手。大概是我們,最少是我,坐著朦朦朧朧地睡了會兒,其間Wala就下了車。我當時醒了後確曾覺得非常惋惜,我們竟連一聲再會都沒能說,這女孩子就像神龍似地去了。我彷彿看了一個夏夜的流星。《Wala》,《季羨林散文集》第1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對一個漂亮女孩,那個大鼻子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一絲鄙夷的微笑,季羨林當時怎麼也不理解,他不知道,這個大鼻子為何會討厭這一頂同秀美的面孔相得益彰的小帽子。

    實際上,這是一頂猶太人習慣戴的小帽子。在德國,統治上層的民族歧視是非常厲害的。在希特勒這個法西斯頭子的《我的奮鬥》裡,猶太人和中國人都被定格為劣等民族。

    到這樣一個民族歧視的國度裡,黃皮膚的季羨林,會不會遭到與這位波蘭女孩同樣被人鄙視的命運呢?

    二、從柏林到小城哥廷根

    1.柏林小住

    1935年9月14日早晨四點,列車進入德國境內。八點,到達柏林。長達十幾天的旅途才告一段落,但這裡是不是在德國的留學地,還不能最後決定。

    初到柏林,一出車站,便感到頭腦裡面有點朦朦朧朧的。腳下踩著光滑的柏油路面,但季羨林卻感到是踩在棉花上。他的心情極為複雜。

    我心裡的感覺是異常複雜的,既有興奮,又有好奇;既有興會淋漓,又有忐忑不安。從當時不算太發達的中國,一下子來到這裡,置身於高聳的樓房之中,漫步於寬敞的長街之上,自己宛如大海中的一滴水。[《留德十年》第3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自己是鄉下人,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鄉下人的固執與畏怯也還保留了一部分。……眼前飛動著汽車電車的影子,天空裡交織著電線,大街小巷錯綜交叉著:這一切織成了一幅有魔力的網,我便深深地陷在這網裡。我惘然地跟著別人走,我簡直像在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裡摸索了。[《表的喜劇》,《季羨林散文集》第8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多虧了清華老同學趙九章等人,到車站接了他們,為他們辦理了一切應辦的手續,避免了不少麻煩。這樣有人幫忙,馬大哈敦福堂還是表演了一次:丟護照,走出車站在褲兜裡又找到了。

    他們先在康德大街彼得公寓安頓好行李物品,清華老同學又帶他們到中國飯店去吃飯。店主是中國北方人,女主人是意大利人。倆人的德語都不怎麼樣,但是服務卻極為熱情周到,蒸出來的饅頭又白又大,菜也炒得很好,價錢又不算貴。沒想到在這裡吃上又白又大的中國饅頭。不,應該說是吃到家鄉山東的饅頭。

    饅頭這種東西,在古代是稱「蒸餅」的,起初並不發酵,後來有了發酵技術,改名為「起膠」。《南齊書》中則稱「面起餅」,宋代程大昌《演繁露》解釋說:「入酵面中,令鬆鬆然也。」這就是「饅頭」,連「饅頭」一詞,也還是山東老鄉諸葛亮首先使用的,這一點在宋代高承的《事物紀原》裡已經肯定了。

    而其他中國留學生感興趣的,則是另一個問題:店主人夫婦不懂彼此的語言,他們如何交流思想?難道也是用「這個」詞,就能涵蓋宇宙、包羅天地嗎?

    吃完飯,當務之急是找住處。又是清華老同學幫忙,這一次不是趙九章,而是汪殿華和他的德國太太。他們幫季羨林在夏洛滕堡區的魏瑪大街,租了房東羅斯瑙的一間房子。房東看樣子是個猶太人,可能是個二分之一猶太人,即父母雙方有一方是猶太人。

    初步接觸,季羨林對德國普通人的印象相當好。

    德國人是非常務實而又簡樸的人民。他們不管是幹什麼的,一般說來,房子都十分寬敞,有臥室、起居室、客廳、廚房、廁所,有的還有一間客房。在這些房間之外,如果還有餘房,則往往出租給外地的或外國的大學生,連待遇優厚的大學教授也不例外。出租的方式非常奇特,不是出租空房間,而是出租房裡的一切東西,桌椅沙發不在話下,連床上的被褥也包括在裡面,租賃者不需要帶任何行李,面巾、浴巾等等,都不需要。房間裡的所有的服務工作,鋪床疊被,給地板掃除打蠟,都由女主人包辦。房客的皮鞋,睡覺前脫下來,放在房門外面,第二天一起床,女主人已經把鞋擦得閃光珵亮了。這些工作,教授夫人都要親自下手,她們絲毫也沒有什麼下賤的感覺。德國人之愛清潔,聞名天下。女主人每天一個上午都在忙忙掇掇,擦這擦那,自己屋子裡面不必說了,連外面的樓道,都天天打蠟;樓外的人行道,不但打掃,而且打上肥皂來洗刷。室內室外,樓內樓外,任何地方,都是潔無纖塵。[《留德十年》第33、35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德國人總的來說是很可愛的,很淳樸老實的,他們毫無油滑之氣,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有些笨手笨腳,呆頭呆腦。[《留德十年》第33、35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至於法西斯政權,季羨林在國內已有耳聞,蔣廷黼的囑咐不時在提醒自己,謹言慎行,小心為妙。希特勒1933年上台,到季羨林初到柏林時,雖然納粹味還不到頂點,但希特勒的像片已到處懸掛了,「卍」字旗也隨處可見,人們見面的問候,由「早安!「日安!」「晚安!」改為喊「希特勒萬歲!」便表示了一切。這對中國人來說,是極難習慣的。中國留學生,還是一仍舊慣,見面時問候「早安」等,分別時則說「再見」。在德國法西斯政權的政治學民族學詞典裡,猶太人與中國人都被認作劣等民族。

    2.趣話和洋相

    季羨林初來乍到,就如同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暈頭轉向,分不出東西南北,為此而留下一樁趣聞。

    9月17日,是到達柏林之後的第二天,一位「老柏林」中國朋友陪季羨林,從魏瑪大街的住處出發去修表。這只表是在出國前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買下的,在火車到波蘇交界處的斯托爾樸塞的時候,因為要換乘火車,搬運行李時,表玻璃被撞碎了。他要找一個表鋪去換上玻璃。

    他迷惘地跟著老柏林走,仍然有一幅充滿了魔力的網籠罩著他的全身。到了康德街,終於找到了一家表鋪,說明了要換一個玻璃罩。表匠老頭給了一張收條,他也沒看,心想反正上面會有表鋪的名字和地址,只要有名字和地址,就可以把表拿回去。

    9月18日,按約定的時間去取表。季羨林不願再讓老柏林陪著去,他怕麻煩人。拿出那張取表的收條一看,糟了,上面只印著收到一隻修理的表,表鋪名字沒有,當然更沒有地址。他迷惑了,只好本能地沿康德街左面走去,他模糊地記得,表鋪是在街的左邊。結果長長的康德街從這頭走到那頭,沒有找到表鋪,只好再折回來找,終於在一大堆招牌裡,找到了一家表鋪。表匠也是一位老頭,收了紙條,找了半天,表沒有找到,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顯出非常焦急的樣子。額頭上冒著汗珠,透過眼鏡看著季羨林,對他說:「你明天再來一趟吧,太太或許知道在什麼地方,她現在不在家。」隨手拿過一支鉛筆,把表鋪的地址寫在上面。

    第二天上午,季羨林按約定的時間找到這家表鋪,老頭不在,太太忙著找表。她拉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櫥子,把每一個紙包全打開了,甚至屋子裡的旮旮旯旯,也都打開電燈找了個遍,表還是沒找到。她比老頭還急,看著紙條上老頭用鉛筆寫的字,表卻找不到,她有點顫抖地對季羨林說,下午再來一趟吧。

    下午,將近黃昏,季羨林又去取表。進了鋪子,老頭急,太太也急,每一個可能的地方都找了,還是沒有找到。老頭更用力地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太太的頭也顫動得更為厲害。忽然,表匠老頭靈光一閃,仔細地看了看收條,說:「這不是我的收條!這張是白的,我的收條是綠的,比你這張要大一倍。」季羨林這才知道自己找錯了鋪子。他只有道歉。老頭讓他到西邊不遠的一家表鋪去問問,結果還是沒找到那塊屬於自己的表。他迷惑了。

    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裡飄浮著,找一個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我終於下意識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的家裡去,把兩天來找表的經過說給他;他顯出很懷疑的神氣,立刻領我出來,到康德街西半的一個表鋪裡去。離我剛才去過的那個鋪子最少有二里路。拿出了收條,立刻把表領出來。一拿到表,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覺,我彷彿親手捉到一個奇跡。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當我想到兩天來演的這一幕小小的喜劇,想到那位誠摯的老頭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的神氣的時候,對了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來了。[《表的喜劇》,《季羨林散文集》第93—9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這是季羨林初到柏林留在那裡的一件趣聞。

    季羨林在柏林還出過一些小洋相。有一次,他去買香腸。因為聽說德國人每天只吃一頓熱餐,是中午,晚飯則只吃麵包和香腸、干奶酪等,佐之以熱茶。他要適應德國人的生活方式,便去肉食店裡買了點香腸,準備回家去吃晚飯。晚上,泡了一壺紅茶,準備美美地吃上一頓。可一咬香腸,覺得味道不對,原來香腸裡面的肉全是生的。季羨林像受了侮辱,在心裡忿忿不平地說:「德國人竟這樣戲弄外國人,簡直太不像話了,真正豈有此理!」晚上做夢,他都覺得嚥不下這口氣。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氣沖沖地去了那個肉食店,去要個說法。一個女店員,笑嘻嘻地聽著他的申訴,起初默不作聲,最後竟大笑起來。笑完之後,她告訴他:「在德國,火腿都是生吃的,有時連肉也生吃,而且只有最好最新鮮的肉,才能生吃。」季羨林這才恍然大悟,在心裡罵自己是個「阿木林」(上海話「傻瓜」)。這是他自己出的一次洋相。

    他還看到其他留學生出的洋相。

    柏林不乏國民黨政府的高級官員的子女,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馮玉祥、戴傳賢、居正,都有子女或親屬在柏林「鍍金」。其中有學習的,但大多數紈褲子弟都不務正業。這裡有吃,有喝,有玩,有樂,不用上學聽課,也能「鍍金」。有一部分學生,竟然只會四句德語,而且是最簡單的幾個字,就足夠幾年之用。他們的這四句話是在如此情況下說的:

    早晨起來,見到房東,說一聲「早安!」就甩手離家,到一個中國飯館裡,洗臉,吃早點,然後打上幾圈麻將,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後,相約出遊。晚飯時回到飯館。深夜回家,見到房東,說一聲「晚安」,一天就過去了。再學上一句「謝謝!」加上一句「再見!」語言之功畢矣。[《留德十年》第38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這樣的紈褲子弟雖然不是全部,但確有人在。而且還有一些人,一點修養也沒有。他們是荒唐和低能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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