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26章 德邦十年(一) (2)
    總算沒遇到麻煩,車行進在「滿洲國」,學子們說話更為小心謹慎了。夜裡,偽滿洲國的一個特工鑽進季羨林等人的車廂,在季羨林上鋪躺下,探問這個,探問那個,好不容易才對付過去,這才天下太平,進入睡鄉。

    9月2日早晨,他們到了哈爾濱。這裡是萬里旅途的第一站,要住兩天,換乘蘇聯火車。

    季羨林在哈爾濱的兩天,算是比較平靜,沒有什麼大風浪,但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同行的人中,有一位學心理學的敦福堂。他是清華大學與德國交換留學生的第三人,也是全部三人之一:喬冠華、季羨林和敦福堂。此公學心理學,卻是個馬大哈。另有三個去英國和其他國家留學的清華同學,也同車而行。下了車,要領行李離開車站,卻發現托運單丟了,行李不讓領。同車的六個同學心急如焚,找管理員,找站長,最後用六個人所有的證件,才算領出了行李。可是到了旅店安頓下來,大家還都餘悸未消,敦公偶爾向口袋裡伸手,行李托運單卻赫然俱在。大家啼笑皆非,此公卻怡然自得。以後的旅途上,此公便不是丟護照,就是丟別的,但最後總是化險為夷,逢凶化吉。有這麼一個馬大哈,倒是不悶了,但是卻不知為他擔了多少心。

    在哈爾濱,需要置辦後幾天旅途上的食品。因為餐車上的飯太昂貴,且要用美元交付,這些阮囊羞澀的學子,大都付不出那麼多的美元。他們很容易就買了幾個重約七八斤的大麵包,哈爾濱稱「裂巴」,是俄語的變音。再買上一兩個同樣重的大香腸、幾斤干奶酪和黃油,外加上幾個罐頭,總共有四五十斤重的食品,足夠以後八九天旅途之用了。

    完成了這一主要任務,剩下的時間便可以自由支配了。不意,在簡陋的地下室俄羅斯餐館裡,季羨林卻吃到了在北京時便久仰大名而無緣品嚐的俄式餐餚,什麼羅宋湯、牛尾、牛舌、豬排、牛排,大快朵頤,不亦樂乎。飯菜精美而又便宜,他們便頓頓飯都去吃這些東西。

    9月3日,幾個人到松花江上去遊覽。

    當時正值初秋,氣溫可並不高。我們幾個人租了一條船,放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面上,真是一葉扁舟。遠望鐵橋一線,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沒有顏色的彩虹。此時,江面平靜,浪濤不興,遊人如鯽,喧聲四起。我們都異常興奮,談笑風生。[《留德十年》第2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遊興正濃,旅途中發生的不愉快便煙消雲散了。玩到黃昏,他們回到了旅店,等待踏上新的旅途。

    4.異域之旅

    9月4日,六個中國留學生登上了由蘇聯經營的西伯利亞鐵路局的火車。

    火車在松嫩大平原上行駛了一天,第二天到了滿洲裡。

    當時的滿洲裡,是蘇聯與偽滿洲國接壤的地方。火車要停下來,接受蘇聯海關的檢查。

    檢查進行得非常細緻、認真而又慢條斯理。行李不管是大是小,是箱是筐,一律都要打開,一一檢查,鉅細不遺。一把準備在火車上提開水用的鐵壺,外表極其粗糙而又平常,引起了蘇聯海關人員的極大注意。水壺被翻來覆去,推敲研討,碰碰摸摸,敲敲打打,看看裡面是否還會有夾層,薄鐵皮做成的壺蓋,也被敲打了好幾遍。看到此情,季羨林非常惱火,正想發作一下,身旁一位外國老年朋友,趕緊拍拍他的肩膀,向他示意。季羨林心領神會,硬把怒火壓下去,恭候檢查如故。後來他才領悟到,大概當時蘇聯人把外國人都當成了「可疑分子」,有存心顛覆他們政權的嫌疑,所以不得不爾。

    辦理完檢查手續,心裡恢復了平靜,幾個人在滿洲裡閒逛。當時滿洲裡連個小城也算不上,最多算個邊城小鎮,只有幾條簡單的街道,找不出哪一條是主街,街邊的房子都是用木板蓋成的,無磚瓦,多木材,建築就有了這樣的風格。他們在一個木板房商店裡,買了幾個日本生產的甜醬菜罐頭,以備火車上佐餐。

    重又上了火車,真正的、連續不斷的長途異國之旅便開始了。俗話說,人是地裡仙,一天不見走一千,他們一天決不止走一千,他們也不止走一天,要走七八天。

    車上的生活,單調而又豐富多彩。每天吃喝拉撒睡,有條不紊,有簡便之處,也有複雜之處。簡便是,吃東西不用再去操持,每人兩個大籃子,餓了伸手拿出來就吃。複雜是,喝開水極成問題,車上沒有開水供應,涼水也不供應。每到一個大一點的車站,我們就輪流手持鐵壺,飛奔下車,到車站上的開水供應處,擰開開水龍頭,把鐵壺灌滿,再回到車上,分而喝之。有一位同行的歐洲老太太,白髮盈顛,行路龍鍾,她顯然沒有自備鐵壺;即便自備了,她也無法使用。我們的開水壺一提上車,她就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杯子,說著中國話:「開開水!開開水!」我們心領神會,把她的杯子倒滿開水,一笑而別。從此一天三頓飯,頓頓如此。看來她這個「老外」,這個外國「資產階級」,並不比我們更有錢。她也不到餐車裡去吃牛排、羅宋湯,沒有大把地揮霍著美金。[《留德十年》第2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吃著麵包,啃著香腸,喝著開水,這種生活雖然單調一點,但是質量還是滿高的,這比起在鄉下吃紅高粱麵餅子,又苦又澀的味道,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可真所謂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站在這山看那山高。有一次吃中飯的時候,一個女服務員,滿面春風地托著一個大盤子,裡面擺滿了新出鍋的炸牛排,肉香四溢,透人鼻官,是那麼有誘惑力,那麼讓人饞涎欲滴。學子們動心了,但是,一問價錢,學子們卻咋舌了:每塊牛排三美元。滿車廂裡的人誰也不肯付出三美元,去啃一塊牛排。女服務員托著盤子,轉了一趟,又原盤托回。這一陣誘人的香氣過後,學子們從籃子裡又拿出隨身帶的「裂巴」,大啃大嚼起來。

    吃喝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而拉撒卻成了天大的問題。車上的實情是:

    一節列車住著四五十口子人,卻只有兩間廁所。經常是人滿為患。我每天往往是很早就起來排隊。有時候自己覺得已經夠早了,但是推門一看,卻已有人排成了長龍。趕緊加入隊伍中,望眼欲穿地看著前面。你想一個人刷牙洗臉,再加上大小便,會用多少時間呀。如果再碰上一個患便秘的人,情況就會更加嚴重。自己肚子裡的那些東西蠢蠢欲動,前面的隊伍卻不見縮短,這是什麼滋味,一想就可以知道了。[《留德十年》第26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車廂裡最愉快的事,是六個人坐在一起侃大山。六個人本來分住兩個包廂,每個包廂住四個人,還空出兩個床位,是其他人住的。睡足了覺以後,六個人便湊到一個包廂裡。六個人在清華都是同學,但因行當不同,接觸並不多,道不同,不相為謀麼。這個時候因為被迫擠在一起了,也就不管道同道不同了,大家都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學物理的,學哲學的,學文學的,行當的界限全沒有了,上天下地,便聊起大天來。他們都是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閱世都不深,每個人眼前都有一個未知的世界,堆放著玫瑰花,閃耀著彩虹。他們的心幾乎是透明的,說起話來,一無顧忌,二無隔閡,全然沒有談不來的時候。這時候,小小的車廂裡往往笑語不斷,其樂融融,也就忘了身處異域之旅了。

    話說累了,就湊棋局。物理學家王竹溪是象棋高手。他去英國留學,也坐這列火車。其他五個人輪番單個兒與他對弈,一盤輸,二盤輸,三盤四盤,五盤六盤,都是輸。五個人聯合起來跟他下,還是輸,輸,輸。哲學家的喬冠華,他的哲學也沒幫他能贏王竹溪一局。車上的幾天,王竹溪始終是常勝將軍,其他五人則全是手下敗將,一局都沒能勝過。

    也有不聊天不下棋的時候。這時候,季羨林便憑窗向外看去。萬里旅途上,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大森林,無邊無際,與無垠的宇宙連為一體。

    有一次,列車在森林深處的一個車站短暫停留,季羨林下了車,走到站台。一個農民提著一籃子大松果,松果是那麼大,那麼可愛,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松果,拿出5角錢的美元,買了一個。這是他在西伯利亞第一次買東西,也是最後的一次。

    火車駛經貝加爾湖之時,給季羨林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火車要繞行這個湖一多半,山洞一個接一個,也不知到底鑽了多少個山洞,隧洞頂上的山,叢林密佈,一綠到頂。往下看,貝加爾湖就在眼下,從車窗外看去,湖水一碧到邊。靠岸處湖水清澈見底,越往深處,水越發碧綠,湖心則近乎黑色了,湖水深不可測。他從來沒看到這麼大的湖,感到真是天下奇景。

    經過整整八天不間斷的長途旅行,或聊天,或下棋,或觀風景,終於結束了這萬里旅途的第一個大階段。

    5.紅都停泊

    9月12日,晚間,季羨林一行所乘的火車到了莫斯科。按照規定,列車在這裡要停上一兩天,據說,是為了讓從資本主義國家來的人能有一個機會,領略一下社會主義的風采,沾染上一點社會主義的甘露,給他們洗一洗腦筋,如果能轉變一下世界觀,當然好,若不能,即使在灰色上塗上一點紅也是好的。

    季羨林當時的心態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和一般青年一樣,紅都不是沒有吸引力,另一方面,他認為外蒙古「獨立」,與蘇聯有關,他對此很不理解,沿途的經歷也沒有留下什麼太好的印象。所以,要停一兩天,那就隨大流看一看吧。

    但是,在紅都的第一瞥,卻使季羨林大吃一驚。他們下車後,接著來了一個導遊小姐,她年輕貌美,白皙的臉龐,修長的身材,穿著華貴而時髦,塗著口紅,染著指甲,一身珠光寶氣。季羨林看著這位搔首弄姿的蘇聯女郎,他大惑不解,這樣的一位小姐,到底是無產階級的呢,還是資產階級的呢?

    就是這位導遊小姐,把季羨林這一批外國旅客送上大轎車,到莫斯科市內觀光。導遊小姐的解說,神色冷漠,臉含冰霜,毫無表情。市內的幾處景點,幾乎都沒留下什麼印象。

    參觀中印象最深的是,前沙皇大臣的一座官邸,當時作了蘇聯國家旅遊總局的招待所。這裡大理石鋪地,大理石砌牆,大理石圓柱,廳內五光十色,金碧輝煌,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玻璃大吊燈,至少有十米長。工作人員多是年輕貌美的女郎,個個唇紅齒白,十指纖纖,指尖上閃著紅光,珠光寶氣,氣度非凡。從荒寒的西伯利亞,一下子進入這麼一個富麗堂皇的官邸,彷彿置身於一個神話世界,甚至有點像太虛幻境了。

    參觀完莫斯科市容,幾個中國留學生受到中國駐莫斯科使館一位清華老學長謝子敦的邀請,到一家餐館去吃飯。

    這家飯店也十分豪華,我生平第一次品嚐到俄國名貴的魚子醬。其他菜餚也都精美無比。特別是我們這一群在火車上啃了八天干「裂巴」的年輕人,見了這樣的好飯,簡直像餓鬼撲食一般,開懷暢吃,我們究竟吃了多少,誰也沒去注意。反正這是我一生最精美、最難忘的一餐,足可以載入史冊了。飯後算賬,共付三百盧布,約二百美元。我們都非常感激這位老同學謝子敦先生。[《留德十年》第29—30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車上的其他外國旅客,包括那位「開開水」老太太和在滿洲裡海關向季羨林示意的老頭,也都自己去找地方吃了飯。老頭神秘而狡猾地告訴季羨林:他們去吃了一頓非常精美而又非常便宜的飯。原來,他們在哈爾濱的黑市,用美元換了盧布,比官價低十幾倍,結果是用八個美元換成的盧布,就可以美美地「嘬」上一頓,這些人真是旅行的老油子,神通廣大,無孔不入。

    晚上,列車不知不覺地又開動了。

    6.波蘭女孩

    9月13日,下午,列車行駛至蘇聯與波蘭接界的斯托爾樸塞。在這裡,要換乘波蘭火車。

    火車在波蘭境內行駛,上車下車的短途旅客,幾乎都是波蘭人。

    季羨林對波蘭人的印象,似乎比蘇聯人好些。他們衣著華麗,態度比較活潑,大多數人都有相當高的外語水平,能講俄語、德語,少數人還能講點英語。

    車廂裡十分熱鬧,波蘭人對中國人也很感興趣。中國留學生們便同波蘭人或用德語,或用英語交談起來。

    不知不覺之中,一個波蘭女孩悄沒聲息地進了車廂,找到一個座位,大大方方坦然地坐了下來。這時候,列車快到華沙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女孩的座位正對著季羨林。這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圓圓的臉龐,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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