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25章 德邦十年(一) (1)
    一、初離故土

    1.離愁襲心頭

    季羨林曾說過,他想到德國留學,並沒有偉大的動機。但在事實上,除了不能不說,有改換門庭、為祖宗增光的動機外,也有成就大事業、成名成家的抱負,對於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像有些人那樣大吹大擂,冠冕堂皇地去說一番,然而這種動機是有的。

    我沒有偉大的動機。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沒有。但仔細追究起來,卻只有一個極單純的要求:我總覺得,在無量的,無論在空間上或時間上,宇宙進程中,我們有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電火還要快,一閃便會消逝到永恆的沉默裡去。我們不要放過這短短的時間,我們要多看一些東西。就因了這點小小的願望,我想到外國去。[《去故國》,《季羨林散文集》第8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現在,真要實現出國的願望了,就需要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首先是經濟問題。在濟南高中教書,本來工資相當優厚,但這些工資要撫養六七口之家,再加上他自己也不會計算花錢,這些錢便從他手裡水似地流去了。第一個月過去,錢沒剩下幾個,第二個月過去了,居然拉下了賬,需要用第三個月的工資來償還,結果是教了一年書,卻並沒有攢下錢。這樣,出國籌備路費就成了個大問題。宋還吾跑教育廳沒為他籌到經費,季羨林在別處又多次碰壁,這才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態。

    最後,還是好友大千和潔民替他解了圍,北京的梅生也為他張羅這件事。當他幾乎喪失信心之時,李長之又寫信來勸他,帶給他勇氣和力量。這時候,季羨林真正體會到友情的可貴,感到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他焦灼的心上,使他得以圓出國之夢。

    這樣,朋友們給他湊了點錢,七拼八湊,勉強做了幾身衣服,裝了兩大皮箱,做好了長途萬里旅行的物質準備。

    經濟問題解決之後,立即就有離愁別緒襲上心頭。平常他對諸多事情,就有過多的顧慮,這次要出國,他就更不能不過多地顧慮了:顧慮到德國以後的生活,顧慮自己走後的家境是否還撐得住。許多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也糾纏著他,給他以痛苦。

    這時候,他開始回溯自己過去走過的許多路。回望過去,自己的腳印迭成一條連綿不斷的路。這條路,除了在每年的末尾,在心裡印上一個淺痕,知道又走過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畫過明顯的鴻溝,說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後是另一段的開端。但是現在他卻真的在心裡畫了一條鴻溝,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截在鴻溝的那一岸,而這一岸,將開始一條新路,一直會把他帶到一個渺茫的未來去。

    這時候,他首先想到自己的母親。1933年,母親已經離開人世,他曾回故鄉為母親送葬。他準備每年秋天,都要回母親墳上去看看,在母親墓旁繞上兩周,低低地喚一聲:「母親!」由此來補償母親生前足有八年沒見到他的遺恨。現在要離家去幾萬里外的異邦,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到故鄉呢?想到這裡,他的心充滿了負罪感。

    讓母親一個人淒清地躺在故鄉的地下,忍受著寂寞的襲擊,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楊簌簌中,淡月朦朧裡,我知道母親會借了星星的微光到各處去找他的兒子;借了西風聽取他兒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淒清與寂寞,西風也只帶給她迷離的夢。[《去故國》,《季羨林散文集》第8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這時候,他又想到母親生前最關心的外祖母。季羨林在離開故鄉以前,經常住在她的家裡,她的慈祥的面貌,永遠也不會離開他的記憶。現在,她會龍鍾得不像樣子了吧!背恐怕會更駝了吧!現在,不能去向她告別,也只能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等漂泊回來的時候,再跪到她懷裡,把受到的委屈都哭出來。

    這時候,他又想到了故鄉臨清的平原,家鄉的小屋,清澈的葦塘,秋天的老牛……看一眼在豆棚瓜架下閒話的野老,看一眼在一天工作疲勞之餘在門前悠然吸煙的農人,都會引起他極大的嚮往。

    我真不願意離開這故國,這故國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給我溫熱的感覺。但我終於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裡畫下的一條路走。我只希望,當我從異邦轉回來的時候,我能看到一個一切都不變的故國,一切都不變的故鄉,使我感覺不到我曾這樣長的時間離開過它,正如從一個短短的午夢轉來一樣。[《去故國》,《季羨林散文集》第8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就這樣,季羨林要帶著鄉愁離緒離開故鄉,去一個遙遠的異邦了。

    2.離家赴京

    終於到了離家的日子。

    1935年8月1日,季羨林要離開濟南的家去北京辦理出國手續了。濟南雖是山東省首府,但是不能辦理出國手續。

    臨別之時,季羨林思緒萬端。叔父,嬸母,妻子彭德華一手牽著女兒婉如的手,另一隻手抱著剛出生才幾個月的兒子延宗,把季羨林送到大門口。女兒只有兩歲,兒子才幾個月,不懂事,這時還睡在母親的懷裡,他們自然不知道什麼叫離別,女兒也許還覺得好玩。但叔父、嬸母和妻子知道這離別意味著什麼。

    季羨林眼裡含著淚,但不讓它流出來,硬是把大量的眼淚擠壓到肚子裡。此時,他心裡在想:

    我留下的是一個破敗的家,老親、少妻、年幼子女。這樣一個家和我這一群親人,他們的命運誰也不知道,正如我自己的命運一樣。生離死別,古今同悲。江文通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他又說:「割慈忍愛,離邦去裡,瀝泣共訣,抆血相視。」我從前讀《別賦》時,只是欣賞它的文采。然而今天自己竟成了賦中人。此情此景實不足為外人道也。[《留德十年》第1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他沒有敢再看親人們一眼。因為他知道,他們的眼裡一定也含著淚珠,他怕一家人會哭成一團,便頭也不敢再回,扭頭就上了一輛洋車。家裡大門樓上殘磚敗瓦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閃,就消逝了。

    季羨林坐上了北去的火車,來到了北平。從前門車站下了火車,他又坐上了去沙灘的洋車。在沙灘,他找了一家公寓,賃了一間房子,存放下那兩隻放衣物的大皮箱。

    接著,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清華大學,在工字廳招待所找到一個床位住下。

    同屋住著一位在外地工作的保險公司總經理,也是清華的畢業生,比季羨林要早幾屆。因為是校友,雖然素不相識,卻很快就熟了。倆人夜半聯床,娓娓聊天。帶著一種職業的優越感,這位總經理再三勸季羨林,到德國後一定要學保險。學成回國,不僅飯碗不成問題,甚至還可以拿到一隻金飯碗,何樂而不為呢?總經理的一番說教,雖然有一定的誘惑力,但季羨林的志趣從來不在這裡,對於做官、經商,絕對沒有興趣,對發財也沒有追求。

    僅隔一年,又回到了母校,心情卻與做學生大不一樣了。

    此時正值暑假,學生幾乎都離校回家了。偌大一個清華園,靜悄悄的。但是風光卻更加旖旎,高樹蔽天,濃陰匝地,花開綠叢,蟬鳴高枝,荷塘裡的荷花正迎風怒放,西山的紫氣依舊幻奇。風光雖美,但是我心中卻感到無邊的寂寞。僅僅在一年前,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那眾多的小夥伴都還聚在一起,或臨風朗讀,或月下抒懷。黃昏時漫步荒郊,回校後餘興尚濃,有時候沿荷塘步月,領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樂融融,樂不可支。然而曾幾何時,今天卻只剩下我一個人又回到水木清華,睹物思人,對月興歎,人去樓空,宇宙似乎也變得空蕩蕩的,令人無法忍受了。[《留德十年》第13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有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季羨林覺得孤身無聊,便信步走出工字廳。他來到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所描寫的荷塘邊上去散步,此時,一彎新月當空,萬籟無聲。他看到明月倒影在荷塘之中,比天上那一個似乎更皎好。月光之下,荷葉荷花,都顯不出本色,只見灰濛濛的一片。但是縷縷荷香,還是不時送到岸邊,使他彷彿能看到月光下翠綠的荷葉和紅艷的荷花。偶爾在荷葉和花叢之中,還有點點似火花的東西在閃熠,那是早出的螢火蟲在四出活動。他看到小小的火似的光在動盪不定,忽隱忽現,卻彷彿要與天上和水中的月亮爭光比輝。這時,一切憂愁都離季羨林遠遠的了。

    此時,宇宙間彷彿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前面的鵬程萬里,異鄉漂泊;後面的親老子幼的家庭,都離開我遠遠的,陷入一層薄霧中,望之如蓬萊仙山了。[《留德十年》第15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利用一些空閒時間,季羨林向幾位促成清華與德國簽訂互派留學生協議的老師拜會和告別。自然首先是馮友蘭先生,全靠他的斡旋,才有這次交換留學生的機會。在清華上學期間,雖沒有上過馮先生的課,同他根本沒有什麼來往,只是偶爾聽他的報告或者講話而已。但這次的出國,卻全靠馮先生出的力,對馮先生的感激之情,直到今天季羨林還是一如既往的。在1995年12月舉行的一次紀念馮友蘭先生百年誕辰的會上,季先生仍發言說:我六十年前去留學,全靠馮先生與德國簽訂了互換留學生的協議,沒有那個協議,沒有我去德國留學的機會。我不去德國,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我自己也不知道。

    然後去拜訪蔣廷黼先生。蔣先生1929年到清華大學擔任歷史系主任,1935年季羨林在北京辦理出國手續時,他還沒到蔣介石政府任職,他是這年的12月才去南京的。這時,季羨林去拜訪他,他還沒有行政官僚的習氣。他懇切地勸說季羨林:德國是法西斯國家,在那裡一定要謹言慎行,免得惹出麻煩。他在簽訂與德國互換留學生的合同時也出了力,臨別時,又這樣語重心長地勸告學生,這使季羨林分外感動,他感謝師長的叮囑。

    最後,季羨林還去拜訪了聞一多先生。這是季羨林第一次見到聞先生,聞先生的詩人和學者風度,季羨林早有所聞。聞先生1930年8月至1933年1月,曾在自己的故鄉國立山東大學(當時稱青島大學)講授過名著選讀、唐詩、英詩入門的課程,1933年1月才離開山東來到清華。聞先生在1928年就出版詩集《死水》,受到朱自清先生的高度評價,認為《死水》轉向幽玄,更為嚴謹,他作詩有點像李賀的雕飾而出,是靠理智的控制比情感的驅遣多些。但他的詩又不失為情詩。另一方面,他又是個愛國詩人。這一次能見到聞先生這樣著名的詩人,使季羨林永誌不忘。但沒想到這也是最後一次見面,等他留學回國時,聞先生已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了。

    沒想到北京當時沒有外國領事館,辦理出國護照的簽證,還要到天津去。

    正巧,喬冠華被日本警察押送回國之後,從上海來到北平。他從金岳霖教授那裡得知,文學院長兼哲學系系主任馮友蘭教授,同德國洽談成互換留學生,哲學系還有一個名額未最後確定。喬冠華經金岳霖教授推薦,馮友蘭的支持,也得到去德國留學的機會。

    於是,季羨林便和喬冠華聯袂乘火車去天津,到德國領事館辦理簽證。因為需要途經俄國,也要到俄國領事館。手續非常簡單,兩國領事館人員只是簡簡單單地問了幾句話,就含笑握手,祝他們一路順風。幾分鐘就把出國手續全部辦完,只等出發了。

    出發之前,林庚、李長之、王錦弟、張露薇等幾個老同學,在北海公園為季羨林餞行。他們租了兩隻小船,盪舟於荷花叢中。其時,荷花在太陽的照射下,紅是紅,綠是綠,紅花綠葉相輝映,各極其妙。老同學一年後又聚在一起,臧否人物,指點時政,意氣風發,所向無前。他們興高采烈,簡直成了主宰沉浮的英雄。在北海公園玩了整整一天,老同學們盡歡而散。

    3.別故國

    1935年8月31日,老同學們把季羨林、喬冠華等人送到前門火車站,這裡是他們萬里旅程的起點。老同學們又是叮嚀,又是祝福,學友之情溢於言表,使季羨林在登上火車的一剎那,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句舊詩:

    萬里投荒第二人。

    當時去德國,不像現在這樣簡便,登上北京機場的國際航班,幾小時便可到達。那時要坐火車,從東北三省穿越蘇聯西伯利亞大鐵路,從莫斯科轉波蘭,然後再進入德國境內。這沿途有兩處關口,一是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東三省扶持溥儀建立了所謂「滿洲國」,這裡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天下。二是要在紅色蘇聯停留,他們對蘇聯還沒有什麼瞭解。年輕學子們登上了火車,便開始有了懸念,可這旅途是吉是凶,只有交給命運安排了。

    車到山海關,就算進入「滿洲國」了。所有乘客都要辦理入「國」「過境」手續,列車停下來,乘客填上「過境」的幾張表格,交納三塊大洋的手續費。這三塊大洋,對於季羨林來說卻不是小數目,它是整整半個月的生活費呢。要「入境」就非交不可,學子們遞上錢,臉上還不敢露出任何不滿的表情,說話也只能小心謹慎。他們知道,前面是一個佈滿了荊棘的火坑,季羨林則因為有濟南的經驗,就更為瞭解日本鬼子的凶殘。他們得謹慎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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