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29章 德邦十年(一) (5)
    這時觀眾愈來愈多,大半都是大人,有的把自行車放在路邊也來觀戰,戰場四周圍滿了人。但卻沒有一個人來勸解。等大孩子第二次站起來再放聲大笑的時候,小孩子雖然還勉強奉陪;但眼睛裡卻已經充滿了淚。他彷彿是一隻遇到狼的小羊,用哀求的目光看周圍的人;但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含有輕蔑譏諷的臉。他知道從他們那裡絕對得不到援助了。抬頭猛然看到一輛自行車上有打氣的鐵管,他跑過去,把鐵管掄在手裡,預備回來再戰。但在這時候卻有見義勇為的人們出來干涉了。他們從他手裡把鐵管奪走,把他申斥了一頓,說他沒有勇氣,大孩子手裡沒有武器,他也不許用。結果他又被大孩子按在地上。

    我開頭就注意到住在對面的一位胖太太在用水擦窗子上的玻璃。大戰劇烈的時候,我就把她忘記了。其間她做了些什麼事情,我毫沒看到。等小孩子第三次被按到地上,我正在注視著抓在大孩子手裡的小孩子的散亂的金髮和在大孩子背後舞動著的雙腿,驀地有一條白光從對面窗子裡流出來,我連吃驚都沒來得及,再一看,兩個孩子身上已經滿了水,觀眾也有的沾了光。大孩子立刻就起來,抖掉身上的水,小孩子也跟著爬起來,用手不停地摸頭,想把水擠出來。大孩子笑了兩聲,小孩子也放聲狂笑。觀眾也都大笑著,走散了。[《季羨林文集》第13卷,第253—254頁,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5.房東歐樸爾夫婦

    哥廷根是季羨林德國留學的最後歸宿。他初來哥廷根,在柏林出差先期回到哥廷根的清華老學長樂森璕先生又到車站去接他,給他安排好了住房,是在一座臨街的三層樓上。

    季羨林在哥廷根的房東是歐樸爾夫婦。歐樸爾先生是市政府的一個工程師,一個典型的德國人,忠厚老實,少言寡語。他的腿有點瘸,即使拄著手杖,走路也顯得吃力。歐樸爾夫人五十歲上下,是一個平平常常典型的德國家庭婦女。她雖然受過中等教育,能欣賞德國文學作品和古典音樂,但趣味顯然有些保守,不能容忍爵士樂這種20世紀初在美國新產生的舞曲音樂。一提到它,就滿臉鄙夷,冷笑不止。她沒有太多的惹人注意的地方,相貌平平常常,衣著平平常常,談吐平平常常,愛好平平常常,是一個非常平常的普通婦女。

    相處時間久了,季羨林覺得她平常中又有不平常之處,她老實,她誠懇,她善良,她和藹,她不會吹噓,她不會撒謊,她一切都坦露在外。因此,同她相處,不必費心機,不必設堤防,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使人如處和暖的春風之中。

    女房東有時候又很固執,甚至有點偏執。有一次,她新買了一頂帽子。她有一個最好的女友,是個寡婦。這個女人見到她買的這頂帽子,喜歡得不得了,也想照樣去買上一頂。女房東就大為不滿,在季羨林面前講了許多她對這位女友不滿意的牢騷話。原來西歐的一些婦女,有時候男人也一樣,絕對不允許別的人戴與自己相同的帽子,穿與自己相同的衣服,這顯然是中世紀貴族人物的習慣,而到了現代,卻成了普通小市民的習氣了。

    老夫婦倆只有一個兒子,在外地的一個城市上大學,他住的房間就空出來了,季羨林被安排住在他的房間裡,是在三樓上。

    歐樸爾夫人每天一早起來,先做好早點,一份給丈夫,讓他吃了去上班,另一份給季羨林,讓他吃了去上學。然後,她就無休無止地擦地板,擦樓道,也擦大門外面馬路旁邊的人行道。她那份認真的態度,真讓人嘖嘖稱歎,她不僅天天為地板和樓道打蠟,打磨得油光珵亮,而且還用肥皂水沖洗樓門外的人行道,把人行道清洗得纖塵不染。

    這樣一個家庭,非常和睦。丈夫非常忠厚老實,腿的毛病,讓他走路一瘸一拐。可他不辭辛勞,天天去上班。

    季羨林在這裡還保持中國老習慣,一日三餐。早點在家裡吃,一壺茶,兩片麵包。午飯在外面飯館裡吃,或在學生食堂裡吃,晚上吃歐樸爾夫人中午為他留下來的熱餐。

    其他一切,女房東家裡都應有盡有。許多雜活,如洗衣服、洗床單、鋪被子、疊被子、準備洗澡水等等,都是由歐樸爾夫人操持。她就像慈母一樣對待這個異國青年,拿愛自己兒子的心來愛他。這就使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家裡一樣,但他的心情,卻怎麼也不像在自己的家裡。他在到達哥廷根後的第二天,也就是11月1日的日記裡,寫下了他的這種複雜心情。

    終於又來到哥廷根了。這以後,在不安定的漂泊生活裡會有一段比較長一點的安定的生活。我平常是喜歡做夢的,而且我還自己把夢塗上種種的彩色。最初我做到德國來的夢,德國是我的天堂,是我的理想國。我幻想德國有金黃色的陽光,有Wahrheit(真),有Sch?nheit(美)。我終於把夢捉住了,我到了德國。然而得到的是失望和空虛。我的一切希望都泡影似地幻化了去。然而,立刻又有新的夢浮起來。我夢想,我在哥廷根,在這比較長一點的安定的生活裡,我能讀一點書,讀點古代有過光榮而這光榮將永遠不會消滅的文字。現在又終於到了哥廷根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捉住這夢。其實又有誰能知道呢?[《留德十年》第43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事實上,女房東越像慈母般關懷他,他越感到自己六歲就離開母親的淒楚,就越是激起他的思母情結,夢中常夢見自己可憐的早逝的母親。

    季羨林在到哥廷根後半個月,在11月18日的日記裡寫道:

    從好幾天以前,房東太太就向我說,她的兒子今天從學校回家來,她高興得不得了。……但兒子只是不來,她的神色有點沮喪。她又說,晚上還有一趟車,說不定他會來的。我看了她的神氣,想到自己的在故鄉地下臥著的母親,我真想哭!我現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親都是一樣的![《留德十年》第5l—5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兩天後的日記又寫道:

    我現在還真是想家,想故國,想故國裡的朋友。我有時想得不能忍耐。[《留德十年》第5l—5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在1936年7月11日,他將自己的這種思母情結寫成一篇《尋夢》的散文,開頭一段是:

    夜裡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留德十年》第5l—5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最後一段是: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裡,幻出母親的面影。[《留德十年》第5l—52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這時候,在他思母情結最難解難分的時候,他心裡總是想起臨清老家對門寧大嬸告訴他母親生前常說過的一句話:早知道這孩子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真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離開了故鄉,離開了母親,成了他永遠不能追回的「悔」。

    6.初識章用

    樂森璕先生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心人,他不僅到車站去接季羨林,為他安排住處,找到了一個歐樸爾夫婦這樣的好房東,還為季羨林介紹了一個後來成為摯友的章用。

    到達哥廷根以後的第二天,也就是1935年11月1日,季羨林在哥廷根的街上閒逛。他覺得這條街特別長,太陽也特別亮,一切都沉浸在一片白光裡。風景雖然很優美,但季羨林卻有一種非常孤獨的感覺。

    樂森璕好像感覺到了這一點,看出了他的心事。過了幾天,他便帶著季羨林,也在這樣的金色陽光裡,走過長長的哥廷根街道去拜訪章用。

    章用,字俊之,是大名鼎鼎的國民黨政府的教育總長,號稱「老虎總長」的章士釗之子,其外祖父是在朝鮮統兵抗日的民族英雄吳長慶,母親則是做過孫中山先生秘書的吳弱男。其名字已見於錢基博先生的《現代中國文學史》。

    這樣的一個章用,雖是世家大族之子,出身於書香門第,但卻與一班「衙內」們不同,不僅一點紈褲習氣都沒有,而且還滿身的書卷氣,孤高自賞。他來哥廷根是攻讀數學博士學位的,但已住了五六年,學位卻還沒有拿到。因為他有家學淵源,所以對中國古典文獻也有深湛的造詣,善古文,能作舊體詩詞。

    穿過長街,他們來到了章用租住的一座小樓。小樓四周全是花園,但此時已落葉滿地,樹頭上還殘留著幾片殘葉,在秋風中卻顯得孤單而淒清。上了二樓,樂森璕介紹季羨林認識了章用,沒想到初識章用,一見定交,以後成了最好的朋友。

    季羨林從小也喜歡雜學,讀過不少中國古典詩詞,有許多都能倒背成湧,而且還對文學、藝術、宗教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所以他們一見如故,情投意合。

    在這次拜訪中,季羨林還認識了章用的母親吳弱男女士。章伯母說話挺多,為了照顧兒子,她撇家捨業,來到幾萬里之外的這座小城,一住就是五六年。對此,季羨林感觸最深。

    只是這一件,就足以打動了天下失掉了母親的孩子們的心,讓他們在無人處流淚,何況我又是這樣多愁善感?又何況還是在這異邦的深秋呢?我因而常常想到在故鄉里萋萋的秋草下長眠的母親,到俊之家裡去的次數也就多起來。[《憶章用》,《季羨林散文集》第11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這之後,他們倆人便經常來往,感到彼此誰也離不開誰了。

    他們經常相約去哥廷根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去散步。哥廷根的秋天非常美,這片山林如同是一幅未來派畫家的畫,抬眼就可以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顏色,就分不清到底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參差差地抹在這片秋林的梢上,裡面忽然這裡雜一點冬青樹的濃綠,忽然那裡再點綴上一星星的鮮紅,使這慘淡的秋色帶上了一片淒艷。

    就在這片山林裡,他們熱烈地談論哲學、宗教上的問題,但談來談去,話題總要轉到中國舊詩上。章用說話不多,總願意靜靜地聽季羨林滔滔不絕地說,臉上浮起一片神秘的微笑,目光總要從眼鏡上邊流出來,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每次聚談,章用總是這個樣子。

    平常經常在一起論詩,章用有時也喜歡把自己寫的舊體詩給季羨林看。有一首詩,其中兩句是:

    頻夢春池添秀句,

    每聞夜雨憶聯床。

    是章用為他倆的聚談詩歌有感而發的。

    還有一首詩,把季羨林稱為「詩伯」,這首詩是寫在一張硬紙片上,裝在一個黃色的信封裡交給季羨林的。

    空谷足音一識君

    相期詩伯苦相薰

    體裁新舊同嘗試

    胎息中西沐見聞

    胸宿賦才徠物與

    氣噓大筆發清芬

    千金敝帚孰輕重

    後世憑猜定小文

    儘管季羨林自己說沒有作過詩,但在濟南上中學時就有「詩人」的綽號,這次章用也以「詩伯」相稱,可見季羨林雖不寫詩,但對詩歌總是有許多見解,正是這些見解,使他和章用成了知音。

    有了這樣一個知心朋友,季羨林在初到哥廷根之時,得到他不少熱情的幫助。陪季羨林奔波全城的是他,到大學教務處的是他,到研究所的是他,到市政府的是他,到醫生家裡的是他,就連幫助註冊選課、辦理入學手續的,也是他。

    最後,甚至季羨林最終選擇了梵語研究方向,也與章用有關。對這樣一個章用,季羨林是感激不盡的。

    1936年夏天,章用因為不堪留學費用,又不願接受德國朋友的接濟,不得不中輟學業回國。他先是在青島山東大學擔任了六年數學講師,後又到浙江大學任教。抗戰時期,隨浙江大學到了江西,又從江西到香港去養病,最後死在香港。當季羨林知道了章用去世的消息時,心中的痛苦溢於言表:

    我們相處一共不到一年。一直到離別還互相稱作「先生」。在他沒死以前,我不過覺得同他頗能談得來,每次到一起都能得到點安慰,如此而已。然而他的死卻給了我一個回憶沉思的機會,我驀地發現,我已於無意之間損失了一個知己,一個真正的朋友。在這茫茫人世間究竟還有幾個人能瞭解我呢?俊之無疑的是真正能夠瞭解我的一個朋友。我無論發表什麼意見,哪怕是極淺薄的呢,從他那裡我都能得到共鳴的同情。但現在他竟離開這人世去了。我陡然覺得人世空虛起來。我站在人群裡,只覺得自己的渺小和孤獨,我彷彿失掉了倚靠似的,徘徊在寂寞的大空虛裡。[《憶章用》,《季羨林散文集》第12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這樣的一個章用,是季羨林永遠也不能忘的。

    三、主修梵文、巴利文

    1.又一次選擇

    哥廷根大學高手如林,各學科都有出類拔萃的教授,有的還是世界一流的學者。僅就季羨林興趣比較大的語言學方面,這裡的希臘文、拉丁文、斯拉夫文、阿拉伯文、梵文、巴利文,當然還有西歐各國的文字,都有水平相當高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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