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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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點鐘,報販的叫賣聲從校園外傳來。

    巴州城在中國這個龐大的版圖上算不了一回事,各行業的發展也相對滯後,但報業卻相當發達,除了許三供職的《巴州教育導報》,還有《巴州商報》、《巴州晚報》、《巴州時報》等等。發達引來競爭。其中《巴州商報》和《巴州時報》發行最大,通常情況下,報販叫賣,也只喊這兩家報紙,當這段時間商報賣得較好,他們就喊:"商報時報,五角錢一份!"如果時報發行得較好,就變成了"時報商報,五角錢一份"。哪家報紙走俏,報販就把誰喊在前面,哪家報紙被放在了前面,該報在那段時間的廣告收入就會直線上升。比較而言,《巴州教育導報》是很冷門的,報販平時也賣,但賣得相當少,更不可能喊在嘴上。

    可是今天,他們喊的正是這份報紙:"導報導報,好新聞!導報導報,好新聞!"

    報販如果想把生意做給錦華中學的教職員工,一般是到南門巷道裡叫賣。他們是不准進到校園裡來的,只能站在鐵門外,晚上十一點到次日早上六點,鐵門都鎖著,加上有高大的圍牆遮擋,裡面的人只能聽見一個隱約的聲音。可今天卻不同,那聲音一潮一潮的,像從霧氣裡奔湧過來的河水。

    費遠鍾被鬧醒了。他以為天亮了,手一伸去開燈,結果啪地一聲打在了妻子的臉上。楚梅昨天晚上才休班,累得很,只哼了一聲,又翻過身接著睡。費遠鍾停頓了一下,確信妻子真的睡過去後,才慢慢起身。他沒有開燈,光著上身跑到衛生間裡去,借舔窗而入的暈黃路燈看了看表,不是才清早五點鐘嗎?他信不過,又去開了客廳的燈,看牆上的掛鐘,的確只有五點。他很惱怒地嘟囔了一聲,又回到床上去。昨夜裡,他睡得一點也不好,整個晚上,他都像在波濤洶湧的河面上顛簸。

    叫賣聲越來越響,聽那架勢,好像賣報紙的人猛然間比往天多了好幾倍。

    天就這樣被他們叫亮了,清晨的霧氣也提前消散了。

    輔導早自習課的時候,費遠鍾碰到了莫凡宗,莫凡宗說:"你聽到那些報販叫賣嗎?"費遠鍾說聽到了。莫凡宗說:"我聽上去像烏鴉叫一樣,很不吉祥。"這正合了費遠鐘的心意,他說:"跟叫冤魂似的。"然後進教室去了。

    直到上第一堂課,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第一堂下課之後,費遠鍾回到辦公室,看見沒上課的教師聚到一塊兒,興奮無比地議論著什麼事。他正準備湊過去,周世強發現他了,大聲說:"老費,你這一下子出名了,他娘的我們教書,人都教老了,別說出名,走出校門一步就沒人認識你,你呢,比我年輕,可是你已經讓巴州城婦孺皆知了!"

    費遠鍾覺得他是在說笑話,但從其他老師的表情看來,又不像是說笑話。費遠鍾正要問個明白,朱敬陽把他拍到了一邊,一改初始的興奮,嚴肅地對費遠鍾說:"鄭勝爬牆的事被報紙捅出去了。"

    一串接一串的煙花,帶著轟轟隆隆的炸響,沖天而起,眩人眼目,卻什麼也看不清。

    "報紙呢?我看看報紙。"費遠鍾伸出手說。

    他的手還在空中抓,好像這麼抓幾下,就能把報紙抓出來。

    朱敬陽說報紙全被收走了。首先看到這張報紙的,是退休職員唐老太婆。唐老太婆退休前一直燒鍋爐,工資相當低,退休後更低,現在雖已上七十歲,但無論寒暑,她每天都是早上六點左右起來,去街道和馬路上買便宜菜,今天見賣報紙的人叫得那麼歡,她很奇怪地站下看了一眼。更讓她奇怪的是,一個報販竟然說送她一份!唐老太婆當然就接住了,回家一看,天啦,報紙的整個頭版,都被一張圖片佔據。就是鄭勝張開雙臂如翼飛翔的情景。唐老太婆住在杏樓,正對著操場和北門,這情景當時她也看見了。那天冉校長又是吹哨子又是罵人,驚動了寂寞枯坐的唐老太婆,於是她走到廚房的窗口,一眼就望到了那邊牆上的鄭勝。她抽了口冷氣。

    從窗口到北門之間,很有一段距離的,但唐老太婆覺得,自己打個噴嚏,就能把鄭勝從牆上震下來。她當時真的想打噴嚏。她丈夫早就死了,兩個女兒又都遠在成都上班,她一個孤老太婆,很難說有什麼心思照顧自己,除了眼睛還好使,身體的大多數零件已經老化了,一見冷風就容易患感冒,冬春時節,她打早出去買菜,雖然戴著厚厚的線帽,很多時候還是凍得流鼻涕,回來後就患支氣管炎,像貓一樣喘,有時還發低燒,在街道和馬路上買菜節約出的那點錢,根本就不夠弄藥,可她還是那麼早起床,還是要出門買便宜菜。病是自己得的,不吃誰的虧,去市場買菜,被人宰,就是吃虧了。想打噴嚏的唐老太婆,為了鄭勝的安全,顛著腳回了自己的臥室,硬生生地把那個噴嚏逼出來了,又才回到廚房的窗口,腳還沒放順當,鄭勝就像鳥那麼飛翔了。因此,報紙上的照片雖用馬賽克蒙了眼睛,她還是能認出來。

    她急促地、自言自語地說:"人家都已經從牆上下來了,還把他弄上去幹啥呀!這麼照成照片,他不是就永遠都只能待在牆上了嗎?"

    等到學校上班的時候,唐老太婆拿著報紙去了校長室。

    "冉校長收了那張報紙,"朱敬陽說,"還派張主任去校門外,把所有的報紙都買下來了;聽說還派人去了城裡報販最多的街口,見到就買。報販見生意這麼俏,把零售價從五毛提到了一塊,一塊也買!別說一塊,兩塊也買!"

    朱敬陽跟費遠鍾說話時雖然很小聲,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這邊,都聽見了那些話。

    朱敬陽剛說完,周世強又接了嘴:"再怎麼收,也收不完所有的報紙,再說你收得越多,人家印得也越多,報社還不是想趁這時機大撈一把,因此老費出名,擋也擋不住。"

    費遠鐘的眼珠像在烙鐵上燒過,對周世強說:"老周,是不是那次你找我幫你向學生家長要飄窗,我沒能滿足你,就把你得罪了?"

    從未當眾揭人短的費遠鐘,這時候再也忍不住了。

    儘管大家都知道周世強的德性,但把這樣的話當眾說出來,臉還是不好放的。周世強訕笑兩聲,跨著大步走到費遠鐘面前,"兄弟,"他說,"我不過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了?"

    費遠鍾不想理他,臉掉向一邊,周世強又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很沒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其他老師見費遠鍾這樣子,也覺得這件事不能再議論下去,都坐在椅子上,備課,或者批改作業。楊樸本來想對費遠鍾說幾句同情的話,也不敢說了。

    這時候,費遠鍾才想起問朱敬陽:"是哪家報紙登的?"

    朱敬陽說教育導報。

    "龜兒子!"費遠鍾惡狠狠地罵了一聲。

    他罵的是許三。其實他不該罵許三,許三眼下在出差。十餘天前,他去了縣上,為幾所中學采寫通訊稿,說白了也就是拉廣告,以通訊稿的形式拉軟廣告。這件事費遠鍾也知道,他只是情急之下罵了一聲。

    費遠鐘的手上沾滿了粉筆灰,但他沒走向洗手槽,只在大衣上搓了一把,就朝校長室走去。

    冉校長不在,他秘書在。他秘書何敏是個已經嚴重發胖的中年女人,但精力充沛,在校長室當秘書本來就很繁瑣,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煩,搖著個胖大的身體,跑上跑下,大冬天裡,汗水也爬上前額;她對什麼事都很熱心,她的全部樂趣,就在於四處尋找需要她關心的人,你的工作,你的家庭,特別是你的痛苦和煩惱,都在她關心範圍之內,她要關心得讓你感動,你要是沒被感動,她就不鬆口。費遠鍾很怕這樣的人,平時能避開她就避開她,即使心裡有了不愉快,也決不在她面前表露,否則就給她機會了。

    今天,費遠鍾照樣做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調動所有的力量,把臉上的表情弄得平平整整,但何敏是何等聰明的人,她一眼就看出來了,費遠鐘的臉上雖然平整,但心沒法平整,心不平整,臉上就沒有光澤。費遠鍾進去後,她急忙起身,將門關得只留一條縫,細聲說:"冉校長發火了。"

    費遠鍾想吞一口唾沫,卻沒吞下去,梗了一下。"冉校長在哪裡?"他問。

    "在張主任那裡。收回來的報紙,全都放在教務處的。"

    "那上面怎麼寫的?"

    "我也沒看見啊。冉校長自己留了幾張,鎖在他抽屜裡的,其餘的聽說要全部銷毀。"

    如果真能全部銷毀就好了,但周世強的話是對的,就算你把頭批印出來的所有報紙都買斷,報社也會再加印。只要零售報販還需要報紙,累積到一定數量,就加印,反正印版是留在那裡的。

    "費老師你也不用怕,"何敏說,"大不了不讓你當班主任。"

    費遠鍾說我沒有怕呀,我有什麼好怕的?

    這樣說話當然讓何敏不滿意,你要是不怕,她怎麼關心你呢?她的價值何在呢?她顯得更加沉痛,說:"費老師,說白了,班主任也只是普通教師,學校總不能降你的級,讓你當副普通教師。"

    這句話讓費遠鍾心裡一沉。雖沒有副普通教師一說,但降普通教師的級,讓他失去做教師的資格,卻並非不可能。

    何敏還要接著勸說下去,但冉校長進來了。冉校長看了費遠鍾一眼,速度極快,卻很用力。冉校長前腳剛邁進來,何敏立即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不做聲了,她正要坐下去整理資料,冉校長說:"何秘書,你出去一下。"

    "費老師,坐。"何敏出去之後,冉校長說。

    費遠鍾在秘書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冉校長打開抽屜,抽出一張報紙,從泛著漆光的桌面上推給費遠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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