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1章  (2)
    聽說那張圖片和看到那張圖片,感覺完全不同。它太扎眼了,對開的瘦身形報紙,從頭至尾。圖片是彩色的,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牆體,鄭勝灰色的臉——只有他的外套是土黃色的;那外套只扣上了胸前的一顆鈕扣,衣襟隨風飄著,像被揪下來的羽毛;還有他的頭髮,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使勁扒著。拍攝的角度是仰視,這麼看上去,鄭勝就不是在飛翔,而像是準備往下跳。費遠鍾驚出了一身冷汗。說不準,鄭勝那天真是打算往下跳的。在頭版的右上角,也就是鄭勝一綹頭髮飛出去的地方,打了一個圈,裡面寫了個套紅的阿拉伯數字"3"。費遠鍾就翻到第三版。

    紙質很脆,翻起來嘩嘩啦啦響。費遠鍾很厭惡這種響聲。這時候任何一種響聲都會讓他神經緊張。他猜得出,冉校長一定盯著他,因此他沒有抬一下頭,只把目光盯在紙上。與圖片比起來,文字占的篇幅就小多了,加上通欄大標題——《誰折斷了他的翅膀》,也只佔了不到三分之一版。費遠鍾沒看清標題,也沒看清到底寫了些什麼話,他一目十行,從頭至尾掃一遍,從頭至尾再掃一遍,雖然看得很快,但他的目光卻像尖刀一樣,所有的目標,都對準"費遠鍾"三個字,他要把那三個字剜出來。然而,他一連這麼掃了好幾遍,那三個字都不見蹤影。這時候,他的心跳減慢了,才騰出心思來詳細閱讀正文。

    文章是一個姓郝的記者寫的,標準的新聞體寫法,不帶任何感情,先點明鄭勝錦華中學火箭班學生的身份(還附帶一句:"本報曾報道過這個公認的神童。"),接著敘述那天上午發生的事,都沒有誇大其詞的地方;之後說,錦華中學的領導(未點名)告訴鄭勝的父親鄭高,說鄭勝得了精神病,建議他去醫院檢查治療。鄭高帶著兒子去醫院檢查了,結果鄭勝什麼病也沒有,目前他已被德門中學收留。

    費遠鍾慢慢把頭抬起來。

    冉校長果然一直盯著他,這時候問道:"有什麼感想?"

    費遠鍾激動地說:"導報純粹胡搞,都過去一個星期的事情了而且寫新聞怎麼不講事實?"

    他的激動是假的,他只是希望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場。

    冉校長問:"人家哪一點沒講事實?"

    這問題讓費遠鍾難以回答。"鄭勝的精神本來就很有問題嘛。"他只能這樣說。

    "這只是你的判斷。"冉校長語氣低沉,並不像訓斥費遠鐘,而像是在思考。思考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們剛才說的,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問題在於,這個東西是誰搞出來的?"他躬著上身,把費遠鐘面前的報紙一把扯過去,使勁捶擊著鄭勝的頭部:"當時根本就沒有記者來呀!就說文字可以事後採訪,這張可惡的圖片是誰拍攝下來的?鄭勝一直面向操場,從牆身上看,明顯也是操場的這一面,也就是說,拍攝的人是在校園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費遠鍾也為此深感奇怪。他看到那張圖片時之所以覺得扎眼,一是圖片本身的衝擊力,再就是它究竟是怎麼來的。當時,場面的確相當混亂,但鄭勝像鳥那麼飛翔的時候,學生都進了教室,已經不再混亂了;退一步說,就算場面再混亂,也不可能混亂到跑進來一個記者,大家卻全然不知。而沒有記者,圖片又是誰拍攝的呢?拍下來之後,又是怎樣轉到《巴州教育導報》去的呢?

    這些事情,費遠鍾完全搞不明白。

    "你那天沒拍照吧?"冉校長突然問了一聲。

    "沒有啊,"費遠鍾急忙申辯,"事情那麼急,又是我班上的事,我哪有時間回去拿相機呀。"

    "專門拿相機倒用不著,手機也可以拍照。"

    費遠鍾說我的手機沒有照相的功能。他依然沒聽懂冉校長話裡的意思。

    冉校長翻著眼皮,望著天花板。"你當時注意到有人拍照沒有?"

    費遠鍾顯然沒有,他連想也不會朝這方面想。但是,為了給冉校長一個慎重的印象,他歪著頭回憶了幾秒鐘,說:"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牆頂上,確實沒顧上別的事。"

    冉校長又提醒說:"從角度來看,拍照的人是站在牆底下的,也就是說,那個人跟我們站在一起!"

    這是什麼意思呢?費遠鍾脊背生寒。那天站在一起的人,只有冉校長、兩個副校長、張成林、徐威和費遠鐘,冉校長和張成林自然被排除在外,這樣就只剩了四個人,那兩個副校長,從不在冉校長發話之前表述自己的任何意見,更不會做出任何行動,那麼他們也被排除了,就看徐威和費遠鍾了。徐威是政教主任哪,雖然他從教務主任的位置上被擠兌了,但政教主任畢竟和教務主任是平級的,活少干了許多,錢一分也不少拿,他怎麼會幹出這種自毀前程的事呢?把徐威排除,就只剩費遠鍾了。一時間,費遠鍾也有些糊塗,他問自己:"那天我拍照了嗎?"回答是沒有。他又對自己說:"即使我拍了照,最大限度做個資料保存,怎麼可能交到報社去?雖然冉校長沒同意給楚梅調換工作,但我在這裡教了十多年書,無論如何對它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感情。我去毀學校的聲譽對我有什麼好處?更何況,鄭勝是我班上的學生,我把那件事捅出去,不是往自己臉上刺字嗎?"這麼一路想下來,費遠鍾覺得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是,如果六個人都否定了,冉校長的話就不成立。而他是校長,是這學校的最高長官,他的話不能不成立。

    費遠鍾很無奈,只好說:"冉校長,反正我沒有拍照。"

    這又是推卸責任的說法。冉校長說:"話不要說得太早,包括你我在內,都不要把話說得太早。我並沒有指認說是你費老師充當了內奸。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共同努力,把惡劣影響降到最低程度。我們以前是對付一個敵人:德門中學;現在是兩個敵人:德門中學+教育導報。德門中學想利用這個機會把我們搞垮,教育導報想利用這個機會多掙錢。我們成了肉,他們成了狼,我們是幾面受敵呀!一個人無論多麼強大,幾面受敵都不是鬧著玩的。而把狼群引到我們身邊來的氣味,就是鄭勝!"

    說到這裡,冉校長奮力地拍了幾下桌子。桌子好像是一個活物,被冉校長拍那麼幾下,它身上白了好一陣,才還原為本來的棕紅色。

    "當初我應該聽徐威的,"冉校長接著說,"把警察叫來算了,讓他龜兒子德門中學去警察局把那傢伙帶走,我就算它德門中學的本事!"

    冉校長的手腕繃得緊緊的,藍眼珠裡射出的光芒,像靜電那樣發出響聲。"今天早上,那麼多報販來校門外叫賣,證明這背後有預謀。娘的,報販竟然給唐老太送一份報紙,難道不是德門中學的指使嗎?不是他們指使,有哪個報販願意給顧客送報紙?我們學校發生的一個偶然事件,被他們活生生地演變成了預謀!我們以前只注意到一種掐尖兒,不知道掐尖兒有多種掐法,德門中學這次在鄭勝身上使出的陰招,就是一種掐尖兒的新方法!這種方法更毒,因為它不只是把一個尖子生從你手裡除掉了,還把一所學校都給你敗壞了!"

    費遠鍾思考著冉校長的話,恍然明白似地點著頭。

    "我甚至覺得,鄭勝往牆上爬,也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費遠鐘的身上像被注入了一股涼氣,起滿了雞皮疙瘩。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是生活在和平時期的校園裡,而是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戰爭年代。

    他說不會吧冉校長。

    "哼,不會"冉校長翹了一下嘴角,臉上的憤怒暫時褪去,黯淡的膚色裡藏著韜光。"有這麼兩種可能,"他說,"一種是鄭勝受到某些人的暗示,就沒頭沒腦地那麼做了;另一種,是鄭勝的父親受了某些人給的好處,夥同兒子演了這齣戲,目的是讓我們難堪。不是說鄭勝精神上一點問題也沒有嗎,一個沒有精神病的人,如果不是我說的那種情況,怎麼可能在上課時間,在那麼冷的天氣裡,爬到那麼高的牆上去,還像鳥那樣飛!"

    費遠鍾說不出話來。他像遭遇了意外的打擊。他想起鄭高身上的豬大腸味兒,想起他傾潑下去把地板都染紅了的淚水——那不是淚水,那是血

    "你現在要做的,"冉校長給費遠鍾下了明確的指示,"就是抓緊弄一個材料,明天就交給我,把鄭勝到你班上後的表現,一步一步寫清楚。他是瘋子,你就要給我寫出一個瘋子的樣子來,明白嗎?材料弄好了,我交到市裡去,讓市教育局出面跟市委宣傳部交涉,讓導報閉嘴。它一天不閉嘴,我們就一天不得安寧,就要影響高考備考,新學年招生,就會慘遭重創。你要知道,雖然鄭勝去了德門中學,但他的氣味還留在我們學校裡!"

    46

    費遠鍾還有課要上,寫這個材料也只能下班後熬夜。他進了自己班上。他全身上下都掛著沙袋,戴著鐐銬,他走進教室去,翻開昨天沒評講完的試卷,卻怎麼也想不起昨天評講到哪裡去了,只得問學生:"同學們,上節課我們講到什麼地方了?"

    沒人有回答他。恍惚之中,他看見最後一排一個學生把手舉了起來。這個人手臂細長,舉起來像光禿禿的樹枝。費遠鍾皺了皺眉頭,不朝那個方向看,等別的學生集體回答,而別的學生好像全都忘記了,把試卷胡亂地翻來倒去,教室裡響起水過淺灘的聲音。這其間,那個學生把手舉得更高了,顯然他是把屁股抬了起來,費遠鍾知道,如果再不點他的名,他就會站起來,就會把一堂課攪得一塌糊塗。費遠鍾依然不叫他的名字,費遠鍾生氣了,將課本在講桌上一砸,大聲說:"你們行啊,能幹啊,只過了一個晚上,連我上節課講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

    這時候胡昌傑站了起來,說:"費老師,你講到了第十九題。"

    費遠鍾眨了眨眼睛。他看到後排那個學生把手放下去了,像是樹枝被鋸斷後迫不得已倒下去的。

    他還看到了那個學生的眼神,失望而憂鬱。

    直到這時候,費遠鍾才真正清醒過來。後排沒有學生舉手,他看到的是鄭勝的幻影。

    "我為什麼不給他一次機會呀,即便是幻影,我也應該給這個幻影一次機會"

    費遠鍾把那堂課講得一團糟。他幾乎只能公佈答案,至於為什麼是這個答案,他無法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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