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0章  (2)
    當鄭勝的一隻腳踩上了樓梯,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這時候,冉校長輕聲向費遠鍾交代:"你趕快跟他家裡聯繫。"費遠鍾有點迷惑,說算了吧,該他家長說的話我來跟他說。張成林嚴厲地瞪著他:"你接手他都這麼長時間了,你的話他聽進去了嗎?不要自以為是。教育學生不是學校單方面的事情,該家長做的,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攬,攬不過來的!"費遠鍾喏喏連聲:"是,是,但他家裡沒有電話。"張成林說沒有電話也要想法跟他父母聯繫上,讓他們馬上來人。費遠鍾說鄭勝呢?冉校長想了想說:"讓張主任帶到教務處去。"

    費遠鍾又朝下到樓梯中段的鄭勝叮囑了兩句,出了校門,再次朝陸軍醫院趕去。

    門依然鎖著,鄭勝的父親鄭高依然不在。

    費遠鍾給張成林打電話,張成林說:"那就等!一直要等到他們回來。"

    放了電話,張成林好像才反應過來:費遠鍾不是說過他也不知道鄭勝住在哪裡的嗎?看來他是知道的!

    費遠鍾一直站在那幢破房子面前等,等到下午一點半過,才見鄭高背著半簍子撿來的破爛回來。

    "費老師"

    費遠鍾像盼到了救星。他以為永遠也把鄭高等不回來了。

    "走,跟我到學校去一趟。"鄭高把背簍抵著門邊放下後,費遠鍾說。

    鄭高用手掌抹臉上的汗,問道:"我娃吃過飯走了嗎?"

    費遠鍾說他在學校,沒回來吃午飯。

    鄭高很羞澀地笑起來,他以為有什麼好事請他去學校呢。"費老師,我從來沒去過學校,家長會我也沒參加過。"

    費遠鍾說:"今天不是開家長會。"

    鄭高突然變了臉色。變得那麼迅速,使費遠鍾感到震驚。

    "我勝兒是不是出事了?"

    此前,費遠鍾本想在去學校的路上把鄭勝的事情告訴他,現在已經不敢了。鄭高此時的眼神,是從內裡逼出來的,很直,很脆,隨便一點驚嚇,就會把他的眼神弄斷。再說領導把鄭勝關在教務處,到底是什麼意圖,費遠鍾並不清楚,作為下屬,不清楚的事最好三緘其口。

    到學校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鐘,還未正式行課,到處都是人,一些認識費遠鐘的學生,很奇怪他怎麼跟一個正值中年卻精力衰竭的男人在一塊兒,而且這個男人穿得那麼髒。

    他們直接去了二樓的教務處。

    張成林在教務處守著鄭勝,這麼長時間,他連廁所也沒上過。中午下課後,他讓職員小趙打了兩份飯來,他一份,鄭勝一份。鄭勝一直是站在窗邊的,頭垂得很低,頭髮張揚著。他的臉和露出來的手,顯得很嶙峋,看上去他好像沒有皮膚和肉,只有骨頭;他的皮膚和肉都被冷風吹成了骨頭。他吃飯時也站著。費遠鍾把他父親帶去的時候,見他依然站著。

    "這位就是鄭勝他爸?"費遠鍾兩人進去後,張成林幾乎是跳起來問。

    鄭高咧了一下嘴,算是回答。他的背本來不駝,卻給人駝背的印象,是因為他把肩膀聳起來的緣故;他的兩隻手握在一起,放在癟癟的小腹上,眼睛裡燃燒著呼呼作響的火苗,盯住窗邊的兒子。

    "你養了個好兒子,"張成林說,"我教了十七八年書,還從沒見過不上課專往牆上爬的學生。"

    鄭高放在小腹上的那雙手,很厲害地抖了一下。

    "清早爬上去,"張成林接著說,"十點過後才被請下來,他真有本事!"

    鄭高的肩膀也在抖動。

    費遠鍾連忙拉過一把椅子,放到鄭高身後,請他坐,說你坐吧,沒事的,坐下再說。但他也像跟著兒子爬到高牆上被白毛風吹了幾個小時,全身都僵了,想坐也彎不了腿。

    張成林出去了。他是去看冉校長到了沒有。費遠鍾抓住機會,對鄭勝交代:"不管領導說什麼,你聽著就是,最好是他們說一句話你就點一下頭,如果你還像在課堂上那樣胡鬧,麻煩就大了,聽見了嗎?"鄭高走動了兩步,與兒子靠得近了些。鄭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胸腔裡卻在鳴叫。他兒子的成績不是很優秀嗎,怎麼會在課堂上胡鬧?他又怎麼會不上課爬到牆上去?

    "有些話,等冉校長過來給你講。"張成林回來後,這樣對鄭高說。

    不多久,冉校長進來了,卻既沒對鄭勝父子說話,也沒對費遠鍾說話,只看著張成林下指示:"就按那個意見辦,道理給他講明白就是了。"這個"他",指的是鄭勝的父親,但冉校長並沒看那個男人一眼。說了這句話,冉校長就出去了。

    張成林走到鄭高身前去(他的突然插入,把鄭勝擠開了一步),說:"經過領導研究決定,你今天就把鄭勝領回家去。"張成林的口音是從長豐煤礦帶過來的,把"去"念成"雀","家去"就成了"家雀"。家雀是一種很卑微的鳥。

    這時候,張成林的聲音比開始低,也比開始理智。正是這低音和理智,使他的話顯得格外有力。

    鄭高眨了一下眼睛,臉色發紫,指節繃得發白。看他那樣子,他好像要衝過去打兒子了。父親有教育兒子的權利,但再怎麼說也不能在學校打人,更不能在教務處打人——何況現在才知道教育兒子,已經晚了。張成林生怕鄭高在這裡出手,急忙把鄭高一攔,一直攔到門邊,才湊近對方的耳孔,悄聲說:"從各方面情況看,你兒子精神上出了毛病,不是一般的毛病,是大毛病!我們的意見是,你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花他個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載,好好治治。"

    鄭高聽懂了這話。這話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不讓他兒子讀書了。他的臉色慢慢變白,但指節已經像筋疲力盡的蟲子。他的整個身體都鬆軟下來,像流汁一樣攤開去。

    他走到兒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兒子拉走了。

    自始至終,他沒說過一句話。

    44

    兩天之後的一個上午,鄭高到學校來,把兒子的書本裝回了家。他剛到錦華中學的東大門,就碰到了張成林,張成林讓他先去教務處和政教處,為鄭勝辦了病退手續(張成林對他說:"只要鄭勝病情好轉,你立即把他送到學校來,一兩年也罷,三年五年也罷,什麼時候病好,我們就什麼時候收下他"),再來到火箭班。那時候,費遠鍾正在教室上課,天氣比前幾天還陰冷,因此前後門都關得很嚴實,費遠鍾轉過身板書,寫了半個字,就聽到有人敲門。那算不上敲門,只是指節在門上刮,聲音很細。費遠鍾停下手裡的活,一步跨下講台,去把門打開。"我知道是你,"費遠鍾說。鄭高依然聳著肩膀,依然把雙手扣起來,放在小腹上。他朝費遠鍾把眼珠子動了一下,直接進了教室,東張西望。

    他不知道兒子坐什麼位置;教室又那麼擁擠,不熟悉的,根本發現不了在哪一塊有個空出來的洞。費遠鍾已經知道他要來幹什麼,正要給他指引,胡昌傑站起來,對鄭高說:"鄭叔叔,鄭勝坐那裡。"鄭高側著身走到最後一排,從褲兜裡摸出一個深黑色的塑料袋,把堆在桌面上的書本裝進袋中,又拉開沒上鎖的抽屜,將裡面的東西掏出來,一片皺皺巴巴的紙也不遺下。他翻抽屜的動作是那麼熟練,彷彿抽屜不是木質做的,而是柔軟的皮肉。坐在鄭勝旁邊的,是兩個女生,兩個女生這時候都把身子朝反方面傾斜,盡量離鄭高遠些,且以手為扇,在鼻子跟前不停地揮動。鄭高似乎沒有注意到兩個女生的動作,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事情做完了,退著出了教室。當他到了走廊上,費遠鍾才追過去,拉一拉他的肩膀。他停住了。

    費遠鍾說:"我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鄭高咧了一下嘴,想說話,卻沒說出來。

    費遠鍾說:"你得給鄭勝好好治一治。"

    鄭高手裡的塑料袋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

    "張主任說得對,"費遠鍾又說:"鄭勝真的得了精神病。"

    鄭高的喉嚨裡發出蛇吞青蛙一般的動靜,然後說:"費老師你也是這麼看的?"

    聲音一出來,把費遠鍾嚇了一跳。跟前幾天相比,這聲音變得那麼蒼老。

    費遠鍾說:"我不願意這麼看,可事實就是那樣,我不能瞞你,免得耽誤了孩子的治療。"

    鄭高搖了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淚水毫無預兆地傾潑下來,砸在地板上。

    白色的地板有了暗紅的反光。

    費遠鍾問:"鄭勝怎麼樣了?"

    鄭高沒回答,就這樣潑著淚,邁著快步,朝樓梯口走去。

    回到教室後,費遠鍾沒接著上課,而是朝那兩個女生走去。兩個女生看到了老師的臉色不對,坐得很端正,臉上很嚴肅。費遠鍾問:"你們剛才為什麼那樣?"不見回答,費遠鍾又問了一聲,有個女生膽大些,拉長了臉說:"費老師,我們哪樣啊?"周圍的學生大多低著頭,偷偷地笑,因為兩個女生已經對他們講了,說鄭勝他爸身上散發出一股豬大腸的氣味。在走廊上,費遠鍾也聞到了一股豬大腸的氣味。那氣味熱嘟嘟的,好像還發出腸子剛掏出來時緩緩流動的細碎聲響。這幾天,鄭高除了拾荒,還在巴河邊上一個私人屠宰場幫人翻豬大腸。他還準備去野火坪開發區當土石工。既然教務主任都說他兒子得了精神上的毛病,而且是很嚴重的毛病,他就再也不能依靠兒子考上狀元掙書學費了,他要重振旗鼓,先想法給兒子治病,把生活繼續下去,等兒子的病好了,再讓他復學

    只有胡昌傑、丁暉跟一個叫宋珂的男生沒笑,他們也聽到了兩個女生的話,但他們沒笑,胡昌傑和丁暉是不忍心笑,宋珂是沒有笑的興趣,只要不關自己的事,他都沒有興趣。那些偷偷笑的學生,還把手放在桌子底下絞來絞去,意思是絞大腸。

    費遠鍾沒追問下去,他走上講台,望著全班學生說:"我想問一下,你們都是高幹子弟?或者是富豪家子弟?"

    教室裡鴉雀無聲。那兩個女生紅了耳根,連頭髮都紅了。她們也是普通工人家的孩子,父母身上,沒有豬大腸氣味,卻有皮革和機油的氣味。費遠鍾眼睛的餘光,看到了兩個女生的表情,接著說:"要是你們是鄭勝呢?要是你們的父母也被人瞧不起呢?"

    "我們就是我們,我們為什麼是鄭勝?我們又不是瘋子!"

    一個女生噘起了嘴,這樣小聲說。

    費遠鍾清晰地聽見了。這話把費遠鍾割了一刀。

    他囁嚅老半天,說:"同學們,鄭勝不在了"

    這不像說出來的,而是喊出來的。他曾經對鄭勝說"費老師保護你",可他能為鄭勝提供什麼樣的保護?鄭勝被帶走之後,費遠鍾就掂量著一件事,連睡夢裡也沒歇著:冉校長讓鄭勝從牆上下來的時候,不是表態"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好商量"嗎?而他真的下來了,卻沒給他一句發言的機會,更別說商量。鄭勝的命運,在他從牆上下到地面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冉校長還說,要嚴肅處理把鄭勝趕出教室的老師,但下來之後,除了狠狠臭罵了一通花木工,責怪他再沒地方放樓梯,也不該豎到牆底下去,而對政治老師,根本就沒問過一句。

    這證明,鄭勝的命運在更早的時候就決定了。

    課堂上,費遠鍾喊出了那句話,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他手裡握著粉筆,在指間翻來倒去,直到下課鈴響。聽到鈴聲,他拿起書本和教案,迅速離開了教室。

    值日生走上黑板,把那半個字擦去了。

    那半個字像還沒發育完全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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