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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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了飯,楊樸打電話來了,楊樸說:"老費,下午是怎麼計劃的?"

    費遠鍾知道,他心裡一定是擱著中午那件事,故意打個電話來,一是探口氣,二是有解釋的意思。可費遠鍾覺得,這種事何必解釋呢。他說:"我下午要出去。"

    "喲,我還以為你有空呢。"

    費無鍾說:"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楊樸依然是那種慢條斯理的口氣,"張主任約我們打牌。"

    費遠鍾冷笑了一聲,差點就對著聽筒笑出聲來了。你分明知道我不會打牌,張主任也知道我不會打牌,怎麼可能約到我的頭上?何況,真是張主任約打牌,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了,還用得著讓你費心勞神地上紅樓去?而且是兩口子去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張主任約打牌,你躲著我幹什麼?

    見這邊老半天沒有聲音,楊樸說:"老費呀,要是沒空,就算了。祝你一家新年快樂。"

    費遠鍾說了聲"謝謝",正要掛電話,那邊文顯慧把電話搶過去了,"遠鍾遠鍾!"她大聲喊,費遠鐘的耳膜被震得一彈一彈的。費遠鍾說:"啊?"文顯慧說:"大過年的,有啥緊要事不得了?下午來嘛!"費遠鍾冷冷地回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打牌的。"

    "我們是知道你不會打牌,但我們不打麻將,不詐金花,不鬥地主,也不打雙摳,我們就玩一副牌,打升級——你不是會打升級嗎?"

    費遠鍾說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的人,誰還玩那麼低檔次的升級呀。

    他把"升級"兩個字咬得特別重,特別的意味深長。

    文顯慧怔了一下,說:"遠鐘,你是不是跟我們多心了?我給你講,上午,我跟楊樸從街上回來,走到操場的時候,接到張主任的電話,約下午玩,我們祝他新年好,他說好啥呀,孤孤單單的,我們才知道朱瑩帶著娃娃回長豐煤礦去了,只有張主任一個人在家,我們上去叫他來家裡一同吃飯,他不來,下樓的時候就看見你,怕你多心,我們躲了一下。沒想到你果然是個多心的人!你費遠鍾不是這樣的嘛,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小肚雞腸了?"

    費遠鍾愣住了。他嘿嘿笑兩聲,說顯慧你說啥呀,你說的話我為什麼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聽明白了,證明你沒多心,聽不明白,證明你確實多心了。"

    "好好好,你說啥就是啥。不過老實說,我真的沒多心,我下午確實有點事情。"

    "要真有事情,那當然也就算了,但我得告訴你,你不能多心,大家這麼多年的朋友,容易嗎?"

    這話說得異常誠懇,費遠鍾心想也是啊,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多少朋友的人。他說:"別說你們躲著我,就是你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跟老楊還是朋友。"

    "這還差不多!"文顯慧快樂地說,"問楚梅和你那小崽子好。"

    費遠鍾接電話的時候,楚梅本已進廚房洗碗去了,可聽到"多心"兩個字,她又出來了,站在廚房門口聽,費遠鍾掛了電話,她問道:"誰?"

    "楊樸兩口子。"

    楚梅把眉頭皺了一下,眼睛虛起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文顯慧說直到這時候才給我們打電話祝新年快樂,怕我們多心。"

    楚梅噘了一下嘴,"我以為什麼不得了的事呢,文嫂這人!"她又進廚房去了。

    兩個老人要回去了。女兒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方便。他們想把孫兒帶過去玩一天半天,但小含不想去,八歲之前他隨時都吵著要去外公外婆家玩,一過了八歲,他就不想去了,外公外婆住在北城的那個所謂小區,房子挨房子,樓下沒有一株花,沒有一棵草,實在沒什麼可玩的,以前結識的那些小夥伴,日漸生疏了,外公外婆家又是那麼簡陋,一部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小電視機,裡面的人看上去就跟紙紮的一樣。平時去得少,過年過節不去一下怎麼行呢,費遠鍾要求他去,吃過晚飯就回來,小含說:"你跟媽媽去我才去。"楚梅自然是要去的,但費遠鍾實在不想去。他哪兒也不想去。每到過節的日子,他都會湧起這樣的情緒,開始還興興頭頭,節日真的到了,他就感到特別的孤獨,他療治孤獨的辦法,是把自己放在更加孤獨的環境裡。

    楚梅知道他這毛病,洗了碗出來,看到費遠鐘的眼神迷迷濛濛的,根本不問他要不要到父母家去,直接就對兒子說:"小含,快換身衣服,我們跟外公外婆走。"

    "遠鍾不去?"母親問。

    楚梅說:"他初三就開學了,趁春節這幾天在家好好補補覺算了。"

    楚梅總是這樣理解他。他的前妻也是這樣理解他。一個男人,平生有過兩次婚姻,碰到的兩個女人都是這麼好,這是福份。費遠鍾看過一本小說,那本小說上說:愛情死了,婚姻還活著,證明婚姻是比愛情還要頑固的東西,單憑這一點,我們就應該對婚姻肅然起敬。費遠鍾覺得這幾句話對婚姻明顯帶著嘲諷的意味,但在他看來,之所以愛情死了,婚姻還活著,不是婚姻更頑固,而是更堅實,愛情指定的是男女,婚姻指定的是親人,多年夫妻成兄妹,只要是有情有義的男女,都必然走著這樣的道路。許多人都習慣於在婚姻生活中去發現愛情,如果能夠在裡面找到愛情的因素,就認為是道德的,否則就是非道德。這樣理解婚姻生活的人,如果不是出於天真的矯情,就是本身還不懂得婚姻。每個人都能夠給婚姻下定義,可是每個人都不能給愛情下定義,正因為不能,才敢輕言它是活著,還是死去。愛情可以為一切仄逼和非理性找到氣勢洶洶的理由。

    雖然楚梅這樣說了,但母親還是勸費遠鍾:"我們早一點弄晚飯,吃了就回來睡吧;這麼好的太陽,出去曬曬太陽也好。"

    這幾句話她說得特別的謹慎。兩個老人知道這個女婿好,但在費遠鐘面前,他們總是很謹慎的,說什麼話都帶著商量的口氣,甚至帶著那麼一點討好的口氣,生怕一不小心,就惹費遠鍾生氣了,費遠鍾一生氣,說不定又要跟女兒離婚,那女兒的命就太苦了。

    費遠鍾聽出了母親的心思,他說:"媽,今天楚梅和小含過去,我就不去了,我以後去看你們。"

    其實他內心很反感岳父母有那樣的心思。

    他把一聲"媽"叫得這麼甜,這麼脆,使母親心裡樂滋滋的。

    母親說要得,遠鍾你自己好好休息,看把你累的,好像都沒以前那麼高了!

    楚梅說:"媽,你要奉承女婿,也不是這麼奉承法吧,你無非是說他長得高,我長得矮麼。"

    母親哈哈大笑:"他本來就長得高,你本來就長得矮嘛,誰叫你跟我長呢!"

    母女拿自己說事,費遠鍾只當沒聽見的樣子。

    幾個人離去了,費遠鍾閉了門,進了書房。

    他把窗簾徹底拉開,陽光傾潑進來。像這樣把窗簾全部拉開的時候,在費遠鍾是極其少見的,就跟他晾衣服時總愛把衣服擠到一堆兒一樣,他書房的窗簾大多數時候是閉著的,即便需要一點自然光,他也是將窗簾拉開一條縫,能看到書上的字就行。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另一幢樓,那幢樓隔得比較遠,彼此很難看清人臉,窗外只有陽光,只有風雨,這些自然之物是不會侵犯他的,但他老是防備著,厲害的時候,他會覺得風雨和陽光裡藏著眼睛。

    四處靜悄悄,連放鞭炮的人也沒有。巴州城不准放鞭炮。或許正是因為太靜,費遠鍾才敢於把窗簾拉開。他仔細一聽,還是聽出了聲音,類同於女人擺動裙裾的聲音,其實那是陽光的聲音。太陽也是屬於女性的麼?這麼一聯想,不知為什麼,費遠鍾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離不開楚梅,楚梅剛走,就像分別了十年八載。可是,他又為楚梅做了什麼呢?楚梅嫁給他,很長時間都在外面打工,後來到學校打掃清潔,現在又看守大門,而人家朱瑩,一到錦華中學就去了實驗室,文顯慧一參工就去了總務處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把窗簾閉上了。屋子暗下來。這才是他喜歡的。當陽光把每一個角落照亮,他反而覺得虛幻,覺得缺乏安全感。自從走向社會,那種不安全感就追隨他,在他耳邊嗡嗡叫。他竭盡全力去做一個好教師,也的確做到了,然而,他對未來沒有把握。

    但此時此刻,他心裡最放不下的,還是在操場上見到楊樸和文顯慧的情景,還有楊樸和文顯慧打來的那個電話。不對,說得完全不對。時間上就完全不吻合。毫無疑問,他們是給領導送禮去了。他們吃得那麼節儉,要供女兒讀書當然是理由,但不是全部理由,因為誰都知道,文顯慧在總務處搞採購,是昧了錢的,她買來的圓珠筆,一大半都是把紙畫爛也寫不出一個字,教師節的時候,學校給教職工發踏花被之類的東西(這事本來該工會負責,但在錦華中學,工會完全是個擺設,什麼事也不幹,什麼權也沒有,工會的事都被總務處包攬了),說的是多麼貴重,可提回家一看,面子都有些癱,根本就不保暖。這事情,很多人都在議論,之所以不好去給領導反映,是因為大家都明白,文顯慧不可能把昧下的錢獨吞,她不給領導一份,就脫不了爪爪。有一回,周世強還在辦公室談到這事,當時只有費遠鍾和一個年輕老師在,那個年輕老師說,不會吧,張主任那麼清廉的,周世強說:"你娃娃還嫩!貓兒沒有不吃腥的。"費遠鍾一言沒發,過後當然也沒給楊樸轉告。他暗自覺得,說不定周世強講得有道理。

    "可是,我費遠鍾去向你請教的時候,你為什麼說'全看運氣'呢?即便你實話告訴我送禮的秘訣,我也邁不出那一步,你又為什麼瞞著我呢?我們不是朋友嗎,你就不能給我一句實心話?"

    就是這一點,讓費遠鍾覺得特別難受。

    正在他難受得心裡發堵時候,聽到樓底下大門口方向有說話聲,他跑到臥室的窗口張望——那不是張成林麼!

    他想了想,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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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成林正在跟錢麗的丈夫和兒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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