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6章  (2)
    他正在把沒來得及出手的廢紙殼用尼龍繩捆紮起來。

    屋子的深處,鄭勝在案桌上切菜。早飯過後,他跟父親有過好一陣爭執,父親只讓他看書,不讓他幹任何事情,但鄭勝偏不看書,不讓他幹事情他也不看書,父親無奈,只好讓他做一點,本意是讓他捆紮廢紙殼,鄭勝偏要做飯。

    他不會切菜,飯也做得不好,但他希望在除夕天親手給父親做一頓吃的。

    費遠鍾喊了一聲:"鄭勝。"

    菜板把刀"吃"住了。鄭勝側過頭,看到了陽光裡的老師。他走出來,低聲叫:"費老師。"

    他從陰暗處走到陽光裡來的過程,經歷著非同尋常的變化,在陰暗處,他是成熟的,穩沉的,而走到老師面前,他一下子就變得那麼纖弱了。

    "過年好。"費遠鍾說。

    鄭高好奇地望著費遠鐘,像很想打噴嚏,卻總也打不出來的樣子。

    沉默了片刻,鄭勝說:"費老師,你為什麼來了?"

    "不歡迎我是不是?"費遠鍾故作輕鬆。但他很快發現,他故作輕鬆是沒有必要的,從鄭勝的表情看,當真是不歡迎他。因此他補充說:"我隨便走走,轉到了陸軍醫院,順便來看看。"

    這時候,鄭高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問鄭勝:"這是你老師?"

    鄭勝說,是班主任費老師。

    鄭高咧開嘴笑了,說:"還不叫費老師進屋坐。"

    鄭勝急忙去搭凳子。他的意思是把凳子搭到屋外來,不希望費老師進屋去,但費遠鍾已跨進了屋。剛剛越過那道陽光設定的界限,他立刻聞到了潮濕的霉味兒,聞到了各類紙張、皮革、生鐵和老鼠的氣味。他皺了皺鼻子,為了不讓父子倆發現,他的動作非常小,只是鼻子裡面的肌肉在運動。幸好大部分破銅爛鐵都在節前賣掉了,否則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鄭高去給費遠鍾倒水,鄭勝站在老師旁邊。鄭高把水倒來後,雙手遞給費遠鐘,這時候,費遠鐘的視力調整過來了,把水杯接過來。那是一個老式瓷盅,已嚴重變形,杯沿上的白瓷全脫光了,杯身上有一環紅字,已十分黯淡,但"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字跡還能勉強辨認。費遠鍾想,這是他家裡傳下來的,還是拾荒拾來的?他又想,說不定老鼠也在裡面喝過水。這些念頭,都是在一瞬間完成的,他知道,這杯水他必須喝。他把杯子遞到唇邊,嘬了一口。杯沿割得他嘴皮發痛。好在他沒有喝出老鼠味兒。只是水不再燙,溫吞吞的,又讓他產生了一些聯想。然而不管有多麼豐富的聯想,他再次把杯子遞到唇邊,把水全都喝下去了,像早就渴得不行的樣子。

    鄭高對兒子說:"還站著幹什麼呀,給費老師做湯圓。"

    費遠鍾連連擺手,說他坐一會兒就走的。說話的時候,費遠鍾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房間。除了一張大床,其他任何東西都不明晰。地板給人一種濕透了的感覺。這真是一個船艙,破爛的船艙。不過大體上說來,這一切都在費遠鐘的意料之中,他現在最想看到的,是一個人。女主人。那次他沒有看到女主人,今天又不見女主人,今天是除夕呀,女主人不應該不在。

    這只能說明,這家裡本來就沒有女主人。

    他很想問一聲:"鄭勝的媽媽呢?"但他到底沒問。當鄭高坐到他面前來的時候,他用力地盯了鄭高一眼。儘管鄭高這時候顯得那麼謙卑,但枯乾的皮膚底下,還有迷濛的眼神裡,都活躍著某種瘋狂的影子。他身上沒有酒味,可他就像是醉了酒的情態,而且是那種老酒鬼的情態,酒液在他的身體裡凝固了,變成了他的骨肉,拿火烘烤一下,再把他身體一擰,酒液就會流淌出來。

    費遠鍾把目光移開,望著窗外的陽光。明暗對比是那樣強烈,他的眼睛像被陽光刺傷了。

    鄭高突然說:"費老師,我勝兒可憐啦"

    費遠鍾覺得,自己站到了一口陷阱的邊緣上。他在陷阱裡看到了鄭勝露出來的頭。僅僅是一顆頭,他的大半截身子,他的心,都在陷阱裡面。如果費遠鍾也跳進去,他就必須承受未知世界帶給他的壓力。他承受得住嗎?張成林說,不要去碰鄭勝的痛楚費遠鍾既是教師,也是群體中的一員,他得服從這個群體的步調,忠誠於這個群體的利益。

    好在鄭勝及時阻止了他父親,鄭勝說:"爸爸!"

    鄭高像沒聽到兒子大聲叫他,眉毛蠕動得像一條垂死掙扎的蟲子。

    看來,他很想把話說下去,而且馬上就會說出來了!費遠鐘的指節都繃緊了,趕緊把鄭高的思緒掐斷,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等半年,鄭勝就參加高考了,等他上了大學,你就更有盼頭了。"

    鄭高把嘴唇閉了起來,臉上那種病態的興奮,一點點地消失。

    "我知道我勝兒的成績好,他考得上大學,"過了片刻,鄭高說,"可我又擔心他上大學後的書學費,我跟人打聽過,幾年大學讀下來,要好幾萬呢"

    費遠鍾看了鄭勝一眼,說:"這個呀,你用不著擔心,我們學校,領導也好,老師也好,都是把鄭勝當成省市狀元來培養的,如果他考了狀元,各種獎勵加起來,大學用足夠了。"他又看了鄭勝一眼,"關鍵就看鄭勝你自己。"

    說完這些話,費遠鍾就該走了。他來到這裡,本來是想從另外的角度關心一下鄭勝,他下定了決心不提學習和高考方面的事,可最終,他又成就了一個"教師"的角色,完成了一個"教師"的光榮使命。為什麼會是這樣呢?費遠鍾想不明白。他似乎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暗暗地對自己說:"其實,你是多麼不夠格啊"

    費遠鍾剛走上佈滿干青苔的石梯,鄭高就對兒子大聲說:"你不要做飯了,趕緊看書去!"

    34

    回來的路上,費遠鍾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應該給楊樸打個電話。是楊樸的女兒接的,費遠鍾高興地大聲喊:"是京京啦,什麼時候回來的?"京京說都回來十多天了。費遠鍾說既然回來了十多天,也不來叔叔家來坐一坐?京京說你是哪個叔叔?費遠鍾說我是哪個叔叔你都聽不出來了?我是費叔叔!他以為京京一聽說他是費叔叔,就會跟他一樣高興,誰知她卻是淡淡的,說費叔叔好。費遠鍾心裡暗了一下,問京京:"你爸爸呢?"京京說爸爸媽媽出去了。費遠鍾撥通了楊樸的手機。楊樸說:"老費你好。"費遠鍾說我給你們拜年呢。楊樸說:"謝謝謝謝,也給你拜年。"費遠鍾說:"早上許三打電話來,讓我們三家合夥團個年"話音未落,楊樸說:"兄弟,我不行,我在街上;要不晚一點還可以。"費遠鍾說:"已經取消了大過年的,你們把京京一個人留在家裡,跑到街上去幹什麼?"楊樸沒回答,楊樸說那就再見哪老費。

    費遠鍾還沒走完南校門外那條巷子,楚梅的電話就來了,楚梅說:"你還逍遙呢,一個人逛街去了,現在都不回來。"費遠鍾說馬上就回來了,接著問爸爸媽媽到了沒,楚梅說早到了,你回來的時候,在樓下找一找小含。費遠鍾應了,心想這傢伙不是在練琴做作業嗎,又跑下樓來玩了?

    進校園後,他四處張望,沒發現一個人,就朝大操場方向走去。

    有時小含會去那裡跟幾個小朋友玩籃球,或者在靠近羊子河邊的水泥台上打乒乓球。

    小含正是在大操場那邊的北門牆下玩。他練完了琴,從自己房間出來後,見外公外婆到了,便進客廳跟他們打招呼。外公外婆都還說不上老,外公是典型的北方男人形象,個子高壯,骨節粗大,外婆跟外公比起來,就顯得相當矮小。前段時間,外公加入了城市騎游隊,外婆加入了一個腰鼓隊,因此他們並不寂寞,但還是想見到外孫,想摸摸外孫的頭。兩個老人都知道,小含練琴和做作業的時候,是不容打擾的,有一回他們過來,小含正在練琴,他們不管不顧,直接就推開了小含的門,跟他說話,結果被女兒克了一頓。今天兩個老人過來,就非常知趣,規規矩矩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苦苦地等孫兒把琴練完,所以小含出來的時候,他們同時蹦起來,搶過去,四隻手壓在小含的頭上、肩上。小含有些不好意思,朝著外公外婆笑。

    小含期末考試的成績,早就給他們匯報過了,但他們還要問一遍,小含又一科一科地說給他們聽。小含每說一科成績,他們都要問:"這成績在班上數第幾?"現在的小學生不准排名次,但考試成績都要當眾公佈,雖沒排名次,大家心裡也基本清楚。小含的英語是第一名,這讓他們放心、驕傲,小含的語文是第四名,外公外婆就驚訝了:"怎麼考了第四?那前三名是誰?"他們對小含的同學一個也不認識,但還是要問清楚前三名的名字。接著,又問小含錯在哪裡,小含說主要是作文扣慘了。這時候,楚梅從廚房出來了。她繫著圍裙,挽著袖子,用一根橡皮筋把頭髮紮起來,這使她看上去像個小姑娘。聽了小含的話,她說:"還好意思!你們聽他寫些啥?分明是讓寫對春天的嚮往,他一大半都在寫冬天。"小含不想在外公外婆面前丟面子,似笑非笑地說:"你懂什麼嘛。"楚梅動了氣:"我是不懂,你那麼能幹,為什麼只得了那麼一點分?還體面忙了!——你們再問問他的數學!"

    小含不敢還嘴了。兩個老人很心痛,並深感內疚,認為孫兒在除夕天遭罵,全都是自己惹的禍。

    他們不再問小含了。

    氣頭上的楚梅厲聲喝斥:"還不去做數學題!"

    小含滿含委屈地進了自己房間,做了幾道題目,心裡就煩躁起來。媽媽不這麼喝斥他做數學題,他自己也會做的,媽媽這麼一強迫,反而不想做了。他真想出去玩。為了討媽媽的好,他拿著做好的幾道題目進廚房給媽媽看,說媽媽,我今天做的題一道都沒錯。楚梅說你怎麼知道沒錯?小含說那本練習冊後面不是有答案嗎?楚梅說你該不是看著答案做的吧?小含扭了一下頭:"我的媽媽耶,怎麼會嘛,後面的答案只有個結果,這是應用題,我要列算式算出那個結果,算式列錯了,結果就出不來。"這麼一說,楚梅心情舒暢些了,含著笑問:"你是什麼意思嘛,是不是想讓我給你放假?"小含嘿嘿嘿笑。楚梅說:"去吧去吧。"

    下樓來,小含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好玩的,可又不想回家,磨磨蹭蹭的就到了北門邊的小花園

    費遠鍾這時候已快到大操場,他正貼著牆走過那段土路,猛然間看到紅樓那邊露出兩顆頭。那不是楊樸和文顯慧嗎?他們說去了街上,這麼快就回來了?他們去紅樓幹啥?費遠鍾朝那邊招了一下手,可那兩顆頭又不見了。費遠鍾張開的嘴合攏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心裡有種苦味兒,同時也有種發現了別人秘密的彆扭。他知道,楊樸兩口子肯定也發現了他,在樓道裡躲起來了,費遠鍾本來應該快速地通過,可他反而有了被人逮住的擔憂,腳步放慢了,每走一步,都把身邊的牆扶一下,好像是印證那堵牆是不是還存在。當然,牆是存在的,牆身很厚,佈滿灰塵,用眼睛看不出灰塵,用手摸就摸出灰塵來了。他走過了操場,不敢回頭,分明兒子不在操場上,他也不敢喊兒子。

    是小含自己發現父親的,他正將一隻脊背堅硬步履緩慢的蟲子往樓梯上趕。北門圍牆上長年靠著一架樓梯,花木工修剪樹枝用的,沒地方放,就靠在這裡了。那只蟲子很不聽話,看著它要上樓梯了,卻突然又打個彎,朝另一邊爬去。小含正要蹲下身捉它,眼睛的餘光卻看到父親板板正正地走了過來,於是把那只蟲子丟開,叫了聲:"爸爸。"

    他想完了,今天又要挨揍了。

    費遠鍾說:"你跑到這裡幹什麼?"

    小含愣了一下,說:"看花。我們假期要寫四篇作文,我想寫一篇花,先來觀察一下。"

    小花園裡,有一樹茶花開得醉人。

    費遠鍾望了一眼那樹花,僵硬地咧了咧嘴,說:"喲,你也知道觀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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