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7章  (2)
    中午,張成林煮了碗雞蛋面,碗也沒收,就把厚厚一疊成績表鋪在餐桌上研究。這些成績表是他昨天下午才收全的。他先從城外的學校看起,重點放在縣中,漢垣中學、桂圓中學自然又是重中之重,他發現,漢垣中學去年雖然在全市內收走了那麼多學生,但特別拔尖的也說不上,而桂圓中學被漢垣中學掐了一回尖兒,好像就把元氣掐走了。誠然,每所學校的分班考試(或者說期末考試)試題,都由自己選,他們從浩如煙海的題庫裡選中了哪一套,並不十分清楚,但這照樣能估量出外校學生的實力,因為到了這時節,學校選題都有明確的依據,這就是高考大綱,在大綱裡,指出了各科考試範圍和考題的難易程度。

    把縣中學看完了,張成林再把目光收回到城裡的幾所重點學校,當他看到德門中學的於文帆時,眼裡就釘入了一枚釘子。於文帆不是優秀,而是可怕!可怕就可怕在錦華中學沒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張成林的指頭在於文帆的名字上敲擊,陷入沉思。他覺得自己犯了幼稚病。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卻還是那麼幼稚!——他不是曾經把寶押在鄭勝身上,希望鄭勝去跟於文帆比拚嗎?現在看來,那不光是幼稚,還是荒唐!僅僅以超出別人1.5分的成績才進入火箭班,怎麼可能挑起大梁?何況,鄭勝的作文成績是有爭議的,成績統計出來後,郭老師就向他反映過(郭老師後來偷偷看了鄭勝的作文成績),張成林之所以沒加理睬,一是費遠鍾是組長,他不好駁;二是他也有私心,希望鄭勝好歹去衝擊一下,說白了,低他1.5分的那個學生,發揮得出色,考個好一些的大學是可能的,至於狀元,想也別想;還有個原因,就是郭老師仗著自己資歷深,免不了倚老賣老,無論是在冉校長面前,還是張成林面前,都愛指手劃腳,冉校長能容忍他,張成林不能,張成林認為一個領導最重要的品質就是權威和獨斷,只不過他不像陳校長和徐威那樣把"權威"畫在臉上,他是刻在骨頭上。

    張成林沉思一會兒,草草地把其他幾所學校看了一下,都沒出現特別讓他吃驚的成績,於是他又翻開德門中學的成績表,把指頭壓在於文帆的名字上。那是一枚釘子,他感覺到了,但是,他要讓自己成為魔術師,讓那枚鋒利扎人的釘子,變成芳香撲鼻的花朵當然,這難度太大了,德門中學的教務主任洪強,實在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而且,張成林昨天才聽人說了,洪強把於文帆不僅當成學生,還當成了女兒。

    他真是像照顧女兒那樣照顧於文帆,家裡只要做了好吃的,就把於文帆叫去,有陣子於文帆鬧口乾,洪強搾了西瓜汁,讓他愛人一勺一勺給於文帆喂,於文帆有貧血病,他常常自己掏錢為她買藥,儘管於文帆家裡並不差錢。他買藥不是去巴州城的藥店,而是千托人萬托人,在北京、哈爾濱等一些有名的大醫院和製藥廠裡購買。把藥買來後,他還自己保管,每天親自督促於文帆吃下去;開始,他是讓於文帆的班主任幹這工作,但總覺得不放心,還是自己幹了聽到這些話,張成林心裡湧起一種很怪異的滋味,他老實承認,自己比不上洪強,假設一下,如果他以這樣的姿態去關心鄭勝,會出現什麼樣的結局?——不過,一切都已經晚了,來不及了,就算跟洪強學習吧,也只能等待來年,慢慢學

    這時候,張成林的心裡發出"騰"地一聲響,被一種悲哀的情緒瀰漫了。

    他找不到悲哀的源頭,只感到惆悵,感到寂寞。他本想一直坐在家裡,把未來的方案想清楚,然而,惆悵和寂寞壞了事。他把成績表鎖進抽屜,出門去了。

    下午的陽光很耀眼。陽光裡不見一個人影。除了有些家庭裡傳出麻將聲,就只剩下遊走的風聲了。除夕天裡,別人沒約,自然不好闖進別人家裡去,這麼一來,張成林的寂寞就越發的深沉,心想不如跟妻兒回長豐煤礦去。他站在紅樓底下那條石板路的盡頭,看著一朵從梧桐樹上漏下來的陽光,那朵陽光跳蕩著,一會兒翕開,一會兒合上,就像一粒眼珠。他提起一隻腳,踏住了那粒眼珠,可是,那粒眼珠又爬到他的腳背上,依然跳蕩著,輕輕擺動著,一翕一合的。他很厭惡地把陽光踢了一腳,朝南校門走去。

    除了常年關閉著的北門,東門和南門都有門衛,東門緊鄰大街,人員複雜,門衛是個身強力壯的退伍軍人,南門的門衛則是個乾癟癟的女人,是初中部一個教師的家屬,能夠弄到這個飯碗,當然不容易,見了張成林,那個坐在老式籐椅上的女人立即起身,祝張主任新年吉祥。張成林把手背在身後,近乎嚴厲地應了一聲。張成林對人和氣,可也不是對所有人,也不是所有的時候,對某些人,在某一些時候,他和氣得簡直就不像個領導,可換一些人,換一個時候,他又格外嚴厲,由此就造成這樣一種滿意的效果:你既可以跟他親近,又不能不講規矩地親近;你可以和他開玩笑,但又不能不怕他。

    張成林原打算從南門出去,可經過女人身邊的時候,聽到背後有說話聲。

    回頭一看,是錢麗的丈夫和兒子。

    錢麗的丈夫那麼老實,卻有出色的修車技藝。在整個巴州城,修車就算他高明,國產的,進口的,他拍拍車身就知道毛病出在哪裡,好像車是他的病人,他這麼拍一下,車就會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他。對這樣的人,張成林總是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尊重。還有老遠,張成林就喊:"老陸哇,新年好哇。"老陸又咧開嘴笑,他兒子說:"張主任,沒出去玩?"他兒子也是錦華中學畢業的,當年看不出什麼特別,而今穿一身休閒服,實實在在是一個帥小伙了,且很有氣度,到底是在大上海混。

    待他們走近了,張成林才問小伙子:"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伙子說今天上午才到。

    張成林說:"我知道你們忙,前些天我看一篇文章,講你們這些白領,吃飯都是站著吃。"

    小伙子很優雅地用兩根指頭抹了一下飛到眼前來的頭髮:"我算什麼白領啊。再說我們再忙,也比你們當教師的好。像我媽,團年飯一吃,馬上就備課去了。"

    張成林呵呵呵的,臉有些紅,好像說當教師的忙,使他很難堪似的。

    小伙子又說:"不過我媽今年很高興,不僅教了高三,張主任您還讓她當了一個重點班的班主任,謝謝您啦。"

    張成林說:"謝啥呀謝,你媽那麼敬業,本來就該帶一個好班。說真的,我倒是真該謝謝你們父子對錢老師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老陸又咧了一下嘴。其實他的嘴一直是咧著的,保持著笑的態度,現在只是咧得開了一些。

    小伙子接著張成林的話,笑著說:"遇到這樣一位母親,你不理解不支持,還能怎樣?"

    張成林有些感動,說是呀是呀,你們這一家人,真好哇!

    費遠鍾下樓去的時候,老陸父子已經出了南門,張成林還在門口徘徊。見了費遠鐘,他說:"老費,你也縮在學校裡?"

    這時候,張成林已經不惆悵,也不寂寞了,因此他的口氣並不熱烈。費遠鍾說:"張主任,聽說朱瑩回了娘家?"張成林說就是呢。費遠鍾說那找幾個人打牌吧。張成林把身子轉了半圈:"嘁,誰不知道你老費連條子筒子都分不清,我雖然不會打,但我至少還認得。"

    有這句話就夠了,這證明楊樸兩口子真是撒謊的。他們知道費遠鍾不可能去找張成林印證,可他們沒想到費遠鍾會在這個時候碰到張成林。

    費遠鍾又說:"弄副撲克來,找幾個人打'升級',好像楊樸兩口子也在家。"

    張成林說:"好哇。"

    話雖如此,張成林卻一點也不積極。他的眼神表明他沒有打牌的心思。剛才聽錢麗的兒子說,錢麗吃過飯就備課去了,這讓他感到慚愧,人家當教師的也這麼用功,他這當教務主任的,真不該胡亂往外跑。他還有那麼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需要研究。

    費遠鍾見他不積極,也不再提打牌的事,站著跟他說話。

    沒說上幾句,楚梅打電話來了。楚梅沒有手機,打的是公用電話,她跟兒子小含在街上。楚梅說:"結果你沒有在家啊?"費遠鍾說我在外面跟張主任擺龍門陣。楚梅說:"你過來看你兒子,簡直太不像話了!"費遠鍾很惱火,大過年的,又惹出什麼事來了?他最惱火的倒還不是小含又惹了什麼事,而是楚梅這個電話來得不是時候——我這不正跟張主任說話嗎!

    可他電話還沒接完,張成林就說:"好的老費,你忙,我回去了。"費遠鍾本想再陪主任聊一會兒,可張成林已經走出好幾步遠了,他只得望著他的背影招招手:"你慢走張主任。"然後繼續接聽電話。楚梅說:"我們在新華街巴山書店,你快過來。"費遠鍾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問:"到底什麼事嘛!"楚梅說:"他非要買書,是NBA的啥鬼書,三十塊錢一本,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收了電話,費遠鍾氣呼呼的。他本來沒什麼事,一旦家人找到他,他又覺得自己忙得很,有非常緊要的事需要處理,甚至覺得家人都不理解他。這時候,他把怒氣全都轉移到了兒子身上,NBA的書,三十塊錢一本,還非買不可,看來那傢伙實在是太缺乏教育了。

    到了新華街,費遠鍾正往巴山書店走,楚梅卻叫他了。巴山書店在一段斜坡上面,楚梅和小含在斜坡底下等他。兩人手裡都空空的,證明沒買書,但兩人臉上都帶著笑。費遠鍾說:"怎麼回事?"楚梅說:"我把他說服了。"小含望著父親,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費遠鍾心裡一下子輕鬆了,五指叉開來,握住兒子的頭,轉動了幾下。小含說:"幹什麼呀,你把我的頭當成籃球啊?"說到籃球,小含又變了神色,涎著臉對父親說:"爸爸,你沒看到那本書,確實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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