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4章  (2)
    女兒沒有了。街道臨近水碼頭,時常有外地人上岸買些路糧,鄒阿姨說,她把孩子送給一個外地人了,她說你都還是個孩子,怎麼能養孩子呢?

    事實上,孩子不是送了,而是被賣給了一個外地人。賣了五塊錢

    而今,他已經快滿二十歲了,但再過二十年,他也不會結婚。他已經有一個女兒了,他的女兒流落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他一生一世都要去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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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這篇作文,費遠鍾像被抽了一棒,作文裡的"他",難道是鄭勝自己?如果是,難道他是被父母拋棄的?那個拾荒的人難道不是他父親?這也不對啊,他不是說"叔叔"在"他"八歲那年已經死去了嗎?"他"真的撿過一個女孩嗎?如果這幾件事都不成立,這篇作文難道是真實可信的嗎?

    費遠鍾遲遲不敢下筆,終於把卷子給了其他老師,讓他們都看看。

    老師們一看,當然也都知道這是鄭勝的筆跡,傳閱完畢之後,你瞅我我瞅你,都不發言。

    費遠鍾又緊張起來了,對莫凡宗說:"老莫,你給個分數吧。"

    莫凡宗陷入思考。他深知,費遠鍾之所以首先請他給分數,是因為他平時表達出來的那些激進的觀點,用那些觀點去套,這篇作文無疑是優秀的,費遠鍾也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覆。然而,在骨子裡面,莫凡宗同樣是一個講規範的人,他不講規範,就不可能由理科班的語文教師提升到文科班來,更不可能當上文科班的班主任。當然,和許許多多教師一樣,在心靈深處,矛盾總是無處不在。他思考的時候,就是在跟自己作痛苦的鬥爭。鬥爭的結果,是他堅決地說:"這樣的作文,不管他是不是真實的,我看都應該給滿分!說白了,你我都寫不出這麼有'心'的文章。"

    他把那個"心"字咬得特別重。

    昨天晚上,他才得到一個壞透了的消息,這個消息使他跨越了自己的"規範"。

    費遠鍾心花怒放,但他不能表露,因為郭老先生在搖頭。平時,費遠鍾對郭老師之所以相當尊重,不僅因為他的資歷深,還因為他是"標準"最有力的擁有者,很多教師,改作文時都只是一個囫圇的印象,要說標準,也只是整體的標準,而郭老師的標準卻非常細緻,哪根線管哪一部分,分得一清二楚,許多時候,用整體的標準看上去相當好的作文,經過他那幾條線一比照,才覺得並不好,甚至讓開始的印象分崩離析。費遠鍾一直想學到他的那種本事,可很難學,只是心裡佩服,但他看到鄭勝的作文,卻對郭老師的那幾條線害怕了,因此也才請莫凡宗給個分數。而這肯定傷害了郭老師的自尊心。郭老師平時本來就看不上莫凡宗的"狂妄",而莫凡宗說的那句"你我都寫不出這麼有'心'的文章",無疑再一次傷害了他,雖然他這一輩子,從走上教學崗位以來,除了給學生作文下批語,以及每到年終寫一份總結,就沒再寫出過其他文字。

    當然費遠鍾不知道,郭老師還有一件事記恨著莫凡宗:高二那個女生被退學那天,朱敬陽跟莫凡宗爭論的時候,朱敬陽說了某句話,郭老師也跟別人一起短促地笑了幾聲,莫凡宗很惱怒地說:"笑什麼笑,你們只知道笑!"莫凡宗的這句話郭老師是一直記在心裡的。

    費遠鍾見郭老師搖頭,而且越搖越快,還撇嘴,歎氣,知道不能不問一下他的意見了,就說:"郭老師,你看呢?"

    郭老師把天青色的鴨舌帽取下來,在頭上撓了幾把,再把帽子戴上,揪住鴨舌,將帽子拉得正正中中,才誰也不看地說:"我別的不講,只說這樣的句子——'鄒阿姨的奶脹鼓鼓的'——就不應該在學生作文中出現。"他又把帽子取下來,依然不看任何人,說:"當然,如果還要講,那毛病就多得很,一個九歲的孩子,怎麼能看一下嬰兒的臉,就知道她有兩個月大?這是一個漏洞;一個九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產生別人把他叫爸爸的想法?這是第二個漏洞;作文中說,而今'他'快滿二十歲了,也就是說,那個女嬰被賣,是在十年前發生的,那個時候,一個孩子怎麼可能只賣五塊錢?這是第三個漏洞。還有啦!不過就算只有這三個,集中出現在一篇千字文裡,難道還不夠嗎?"

    莫凡宗似乎沒聽他說話,很專心地批閱手裡的試卷。費遠鍾吞了口唾沫,看著其他教師,而其他教師都把臉轉向郭老師。郭老師終於抬了頭,眼睛掃視了一下,但他沒注意朝他頷首的老師,而是看了費遠鐘,又看了莫凡宗,看費遠鐘的時間極其短暫,看莫凡宗的時間稍稍長一些,顯然,莫凡宗的態度讓他很不愉快,因此他又說話了,而且提高了音調,說得字正腔圓:"以上所說,都是小問題!這篇作文的大問題在於:情感不健康!"他右邊的嘴角翹了一下,露出兩顆金黃色的假牙,"只是有病,就被父母扔掉了;只因為是個女孩,也被扔掉了!短短一篇作文,就有兩次扔孩子的事件,世界真有這麼冷漠?你我寫不出這種好文章,但你我也活了一把年紀,見過幾個人扔孩子?"

    話說到這裡,莫凡宗知道是衝他來的了,他剛看完一篇作文,一面在標題上給分數,一面說:"見得多了。你我就正幹著這樣的事情。別人是在扔孩子的身體,我們是在扔孩子的心。教書越久,扔掉的心越多。"

    郭老師的嘴唇抖動起來。他的嘴唇泛白,一年四季都如此;嘴唇上淺淺的鬍髭,同樣是白色的。

    "莫老師,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硬梆梆地問。

    莫凡宗把筆放下了,兩隻手放在卷面上。他面對著郭老師,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捫心自問,我們傳了什麼道?解了什麼惑?我們只會照本宣科,連'惑'的能力也已喪失,怎麼可能幫學生解惑?大家都是教語文的,儘管現在選的許多課文都沒意思,可總有那麼幾篇好文章吧,我們教會了他們什麼?教會了他們欣賞美嗎?語文首先是美的,然後才能談論其他!我們既不能傳道,又不能授業和解惑,這麼說起來,是不是我們什麼都沒有干呢?不,我們干了!我們讓學生緊張、恐懼,讓他們從小就把一生的幸福押在賭博上,放在功利上,讓他們把本是美倫美奐的事物,一刀一刀地切割,切割開之後,能剜出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它就是好的,否則就是不好的。總之一句話,我們讓學生把心丟掉了,或者是我們強行把他們的心扔掉了!"

    費遠鍾那次從成都改捲回來,把那個姓謝的副教授所說的話,在同事之間傳播過,當時就引起郭老師極大的憤慨;那時候還在假期裡,包括郭老師在內的幾個教師,在操場上聽費遠鍾講,郭老師把他剛買來的一把油紙扇,在手掌上啪啪啪敲,他忘記油紙扇是打開的,結果把扇面敲破了。現在聽莫凡宗這意思,不是與那個姓謝的傢伙如出一轍嗎?

    他說:"莫老師,聽你這麼說起來,我們當真都是罪人了?"

    莫凡宗把頭一擺:"差不多。"

    郭老師把一直拿在手裡的鴨舌帽又戴上了,這樣,他的臉上多了一層黯淡的陰影。莫凡宗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全沒顧及他說的那些話,對一個在教育戰線上鞠躬盡瘁的老教師來說,是多麼沉重的打擊。"罪人"這話由外人說出來,大可鄙薄是有意挖苦,誰知自己戰壕裡的人也這麼認為。為了多讓幾個學生成才,他有多少次帶病走上講台,真是嘔心瀝血,而今只剩一把老骨頭了,承蒙學校看得起,讓他再回來教幾年,他當然求之不得,他的根已經紮在講台底下,離不開,但從另一方面說,他不也是發揮餘熱,希望再將一批孩子推過河去?他早就應該是坐在門前的太陽底下,笑瞇瞇地享受成果的時候了,可哪裡想到,他沒有資格享受成果,因為他是"罪人"!

    費遠鍾對自己首先徵求莫凡宗的意見感到後悔,忙對郭老師說:"郭老師,你給個意見,你說這個作文值多少分就是多少分。"

    但郭老師並沒接他的話茬,望著莫凡宗說:"莫老師,你也是中學教師呀,算起來,你教書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莫凡宗心有所感,愴然地說:"郭老師,您老別生氣,正因為我是中學教師,我才這樣說,我不是說別人,我是說我自己"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們知道嗎,梁波被開除了!"

    語文組在校領導開會的那間會議室裡改卷,這時候,小小的會議室被驚訝和悲哀裝滿了。什麼,在上海某名牌高校讀書的梁波,被開除了?他不是還有半學期就畢業了嗎,他父親前不久不是還來錦華中學作過報告嗎?

    莫凡宗說:"我當過梁波兩年班主任,說真的,他被開除,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過失。誤人子弟呀!誤人子弟呀!"

    "究竟怎麼回事嘛!"性急的老師們不想聽莫凡宗感歎,只想盡快知道實情。

    莫凡宗說,他也是昨天晚上才聽說的,是梁波當年的同學來看莫凡宗,很神秘地談到了這件事——

    梁波被開除,是因為偷盜和搶劫。他和幾個同學一道,偷超市裡的東西,對他來說,偷不是差錢買,純粹是為了取樂;而且他偷的些什麼玩意兒?杯子、碗、女人用的衛生巾,偷出來立即嘻嘻哈哈地扔掉,或者送給路人,還在超市門口,他就把塞在衣服裡的東西取出來,遞給隨便什麼人,說:"這是我在裡面偷的,送給你。"把人家嚇得躲都不躲不及。他就喜歡見別人那種驚惶失措的樣子。別人躲開了,他還要罵:"操,哈板兒!"("哈板兒"是川罵,相當於北京人說的傻逼。)罵過了,他再把東西揚得高高的扔出去。

    這麼偷了好多回,竟一次也沒被逮住過,他跟幾個同夥都覺得很沒意思,不知是誰提議:搶吧!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搶的最好場所是公交車上,於是在某個週末上了公交車,像電視裡那些搶劫慣犯一樣,站在車門邊,一直過了五個站,也覺得沒啥值得下手的。他們不是需要物質,而是需要引起關注,如果搶走一頂帽子,無論如何也引不起關注;到第七個站的時候,機會來了,一個中年女士上了車,天氣很冷,還刮著風,但那女士穿得非常少,薄薄的兩層衣服,整個脖子都露在外面,她這麼露著脖子,是有想法的,因為她戴著一掛鉑金項鏈,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夠看到她的項鏈。梁波和他的幾個同夥,互相遞眼色,抿著嘴笑。梁波離那個女士最近,按照約定,應該由他動手,但他笑過之後,卻遲疑了,眼看車又要起動,他才伸出手去,抓住項鏈,猛一用力,項鏈斷了,他迅速下車,幾個同夥也跟下了車。

    梁波當即被110巡警捉住,他的幾個同夥卻溜之大吉。警察把他和被搶的女士帶到了派出所。

    他在看守所蹲了五天,那個被搶的女士再一次出現了。她找到警察,說梁波並沒有搶她。警察十分詫異,說那天有人撥了我們的電話,說在巨鹿路上抓到了一個搶匪,我們趕去之後,那麼多人圍著,你的項鏈的確在他手裡,你那天來派出所,也把經過描述得相當詳細,而且他自己也承認了。女士說,我跟他早就認識,他在開玩笑呢,只是玩笑開得太過火。警察覺得這個個子矮小、膚色黝黑的女人很奇怪,但究竟說來,梁波所犯的案子性質雖嚴重,但沒造成嚴重後果,加之他是大學生,看他那副嚇癱了的模樣,很可能是初犯,於是依了女士的請求,讓她把梁波帶了出去。

    梁波完全不知所措,當他垂首勾腰地跟著女士走了一程,女士才回過頭,嚴厲地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嗎?是你那天被抓住後的樣子引起了我的憐憫!從派出所回去後,我左思右想不是滋味,總覺得你是我弟弟,儘管我根本就沒有弟弟!我打電話去派出所問警官,他們說你是在校大學生,這讓我更加憐憫你了,大學生呀,在我讀大學的那個年代,被稱為天之驕子呀,你就學會了幹這個?你想想自己,可憐不可憐?我看你穿這一身,也不像個缺錢花的人!而且你知道不,那掛項鏈是我老公在我四十歲生日那天送給我的,我只戴了不到三天!你下手那麼狠,你看看,你看看!"女士把脖子遞給梁波看,那裡有一條半月形的印跡,至今還有淤血。給梁波看了她的脖子,女士接著說:"幸運的是,我的脖子還健在,不然我饒得過你,我老公也饒不過你!我今天來救你,他是反對的,他說像你這種人,就要吃些苦頭,否則就不知高低,我非常同意他的看法,之所以把你救出來,是看你在讀書,怕你耽誤了學業,再說你也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你也有父母吧,你進了牢房,你父母會怎麼想?他們該怎麼活下去?我不多說了,今後該怎麼做人,你如果還不明白,我的這片好心,就算是被狗吃了!"

    說完這幾句,女士頭也不回地走了。

    梁波幸運地逃過了法律的制裁,但學校怎麼可能放過他呢?

    他理所當然地被開除了。別說你有一個發明專利,就是有十個,學校也不會收留搶劫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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