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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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晴了好多天,暖和了好多天,人們都淡化了對季節的感覺,以為冬天已經過去。可今年的冬天特別長,風一吹,說冷也就冷起來了;大地上的暖氣只是臨時住進來的客人,冷空氣什麼時候想把地盤收走,由它說了算。太陽照樣出來,只是陽光照在身上不是讓人感覺溫暖的,而是提醒你:你看,這依然是冬天,連陽光也綢緞一般無力。

    寒冷的冬日裡,錦華中學氣氛肅穆:其他各年級在進行期末考試,高三正進行分班考試。這肅穆的氣氛,當然主要是由高三年級帶來的。高三平時擁擠不堪的教室,這天變得很稀鬆,學校把圖書室、會議室、保管室、實驗室、微機室全都騰出來了,用著高三的考室。

    這種考試的考場監督,比高考嚴格得多。最近這些年,高考作弊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在巴州城,幾大重點中學都力爭把考場設在自己學校,只要爭取到手,就等於爭取到了天時地利人和;只要某個成績優秀的學生進了某個考室,本校那些處在同一間考室裡成績中等或中等偏下的學生,就會圍繞著那個尖子生,形成眾星捧月之勢,但這時候的眾星捧月,不是為了襯托月亮的光輝,而是要讓月亮給星星借光。事先,學校已經對尖子生做好了"思想工作"——精神開導加物質獎勵——讓他(她)想方設法把星星照亮。

    如果那間考室裡全是外校老師監考,那得格外小心,否則被抓獲之後,自己丟了成績不說,還被通報批評,壞學校名聲;如果其中有本校老師監考,那就好辦了:尖子生將題目的答案謄寫在草稿紙上,然後舉手再要草稿紙,本校老師自然明白,迅速搶過去,把草稿紙放在桌上,並順手取走答案,去發給需要幫助的人,這樣一傳二,二傳三,依次傳下去,直到本校學生全都沾光為止。(也有一些外校老師,因為考室裡沒有自己學校的學生,受了他校的賄賂,也會採用跟上面同樣的方法幫助他人作弊。)當然,付出這種犧牲的尖子生,一般是那些肯定能考上大學、但絕對考不上一流名校、更不可能考取省市狀元的人,那些能考一流名校的,能考狀元的,是重點保護對象,容不得絲毫打擾,學校不會把傳幫帶的任務交給他們。

    分班考試則是另一番景象,不僅有老師監考,還把職員也發動起來了。每間考室至少有四個監考員,即便一張白紙掉到地上,也必須舉手,經監考員允許,才能低頭去撿。分班考試不是對國家選拔人才負責,不是對整體性的公平競爭的原則負責,而是對自己負責,這當中自然就有了區別。

    費遠鍾分到了五班教室監考,這間考室裡,他班上的學生一個也沒有。這倒沒什麼,每個班主任都是跟自己的學生岔開來的,今年如此,往年也是如此,但費遠鍾總是心神不寧。

    他擔心他班上的學生考不好。就像對他的兒子費小含一樣,私下裡,他並非沒有信心,卻又總是懷疑。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鄭勝。他多麼希望鄭勝的各科成績都像前些天那次數學考試一樣!即使做不到那樣出色,再壞也應該考到火箭班去。他堅信,如果鄭勝連火箭班也進不了,他精神上的病情就會急劇惡化,別說將其"穩住"讓他去衝擊狀元,就連高中是否能讀畢業,也是一個未知數。費遠鍾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那將是自己巨大的失敗,他教了二十多年書,取得了一些成績,然而這個失敗足以抵消那些成績——從另一方面說,鄭勝考得好一些,也至少可以讓他費遠鍾班上進火箭班的人數增加一個名額。

    考試在兩天內完成。第一天結束,費遠鍾去問朱敬陽。朱敬陽是鄭勝考室的主考官。朱敬陽說:"好得很!其他課目我不大能看明白,但我看了他答的綜合科卷子當中歷史部分的選擇題,基本上沒錯。"

    費遠鍾說:"你看他的情緒呢?"

    "好哇!比他答的卷子還好。"

    費遠鐘的心放下了一些,但並不能全部放到肚子裡去。

    其他年級在考試結束一天之後就放假了,試卷邊考邊改,成績出來得相當快,而高三年級要補十天課,還要集中起來統一改卷,且完全仿照高考的模式,試卷上填寫姓名和班次的地方,都有裝訂線,由教務處裝訂得密不透風,再分發給教師,進行流水作業。還成立了改卷委員會,冉校長任主任,張成林任副主任,各科都有一個組長,遇到疑難,上報給委員會,委員會再組織人員定奪。

    費遠鍾是語文科組長,他直接負責的是作文題。

    試題是剛購進來的診斷題,老師也沒見過。但不管怎樣,所有的診斷題必然都是模仿高考的方式出的,作文題也不例外。以前的高考作文,通常都是記敘文或議論文,聽說現在有所放寬,可以寫詩歌,也可以寫劇本,但對一些新的形式,老師們並不抱以信任。再說這麼多年了,高考作文排斥記敘文和議論文之外的任何文體,老師們根本就不會指導詩歌和劇本的寫作,就像費遠鍾這樣沒有間斷過閱讀文學書籍的人,真要指導寫詩歌、寫劇本,照樣無從下手。許多教師對教材上的詩歌和劇本,只讓學生記一些文學常識,比如作者是誰、是哪個年代的、是律詩還是絕句;詞的話,就記一下詞牌名,並且要記住用了那種詞牌之後,這首詞不計標點,一共要寫多少個字。一度時期,這樣的考題弄得學生們很緊張,他們要把魯迅先生的某些文章全部標點符號都記住,而且要能分析每個標點的"深刻含義";學歷史的時候,只要書上出現數字的地方,就不敢放過,不僅如此,對歷史書上的那些插圖,也緊張得要記住誰的耳朵最長,陳勝吳廣起義的時候,陳勝發動群眾時舉的是左手還是右手因為不信任,也不熟悉,在這套診斷題的作文題說明上,也明確地排斥了詩歌和劇本這兩種文體。

    當然,仿照高考題出作文,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押題,俗稱"打釘子"。從整體上說,現在還沒到押題的時候,到了高三下期,各校,各科,都會把押題當成一項重要工作來抓,本來是一個不大會教書的教師,只要他能押中一個占分很大的題目,會一舉成為名師;市場上賣的刊物,只要其中的某一篇文章跟高考作文一樣,會立即行銷。

    費遠鍾去成都參加過語文科的高考閱卷,由此他知道,高考作文往往寫得千篇一律。中學教師們都是按照一個套路在教作文。有一個很著名的中學教師出了本書,專門講做考場作文的方法,那完全就是填空,第一句怎麼寫,第二句怎麼寫,都是有規範的。可問題是,改卷的很大一批人來自高校,他們不懂這個規範。有一年,高考作文是寫自己的家庭,至少六成學生都寫自己的父母下崗了,或者得什麼病殘了,死了,某師範大學一個副教授看第一篇的時候,很受感動,六十分的題目,給了五十五分,可看第二篇還是這樣,第三篇依然是這樣!後來,他只要看到類似文字,都一律不上三十五分!為此,費遠鍾還跟他爭過,那副教授姓謝,費遠鍾說謝教授,你得手下留情啦。

    謝教授很惱怒,說:"我已經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十分也不給!"費遠鍾說人家十年寒窗,不容易呀,謝教授您不也是這樣考過來的嗎?謝教授是個容易激動的人,說話從不拐彎抹角,他把滑到鼻樑上的眼鏡推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國家的教育,就要毀在你們中學教師手上,你們將成為民族的罪人!我把話說在這裡,等著瞧!"當時,費遠鍾只想跟他大吵一架,可人家雖然比你年輕,卻是大學裡的副教授,發言權在他那裡,而不是在你費遠鍾這裡。當他離開閱卷場去吃午飯的時候,什麼也吃不下去,感到格外傷心,也不知道傷心在何處,不過結束之後,這件事還是給了費遠鍾很大的觸動。但觸動歸觸動,這次考試之前,他還是多次叮囑學生要注意作文的規範

    其實,把學生卷子密封起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自己班上學生的字跡,特別是尖子生的字跡,早就瞭然於胸了,費遠鍾、莫凡宗和別的幾個語文教師,改作文的時候都不可能只有一個標準,那根橫在心裡面的繩子,遇到外班的學生,就拉得很直,遇到自己班上的,就放得鬆一些,要是字跡一時難以辨認,公正才會露面。

    這次作文的要求是寫一個自己最熟悉的人(不能用真名),真實可信,題目自擬。就像改高考試卷一樣,幾個語文教師看到的,都是相似的面孔,大多數學生寫自己的父母,但奇怪的是,他們的父母看上去也都驚人的相似。六十分的題目,只要文通句順,就給四十五分左右,大家的手,就在四十分到五十分之間劃數字。

    費遠鍾特別想看到鄭勝的卷子,他一面完成自己的改卷量,一面翻看其他老師改過的試卷,他是組長,有這權利。但鄭勝的試卷遲遲沒有出現。

    當費遠鍾拿到最後一疊卷子的時候,第三份試卷把他的目光釘住了。那像胡蜂腿一樣吊得很長的筆畫,就是鄭勝的。費遠鍾快速地翻看了一下他答的題目,正像朱敬陽所說,答得非常好;然後,他翻到最後,看作文。他緊張得摸出了一支煙來抽。

    這是一篇有些奇怪的作文:

    標題:九歲的父親

    他是四歲時被父母拋棄的。他體弱多病,父母認為他活不出來,把他丟棄在巴河邊上,就背轉身,漸行漸遠。他瘦弱的雙腿追不上母親,只能伏在河邊荒草裡,老鼠似的吱吱哭叫。

    小小年紀,他就被扔到陌生而冰涼的世界上。

    一個好心的叔叔收留了他。叔叔是個拾荒匠,四十多歲,孤身一人。他把他放在背兜裡背回去,捉掉他身上的虱子,給他喂菜湯。蚊蟲叮咬他時,叔叔拿著蒲扇,啪啪啪地趕走那些吸血鬼。他常常在半夜三更大喊大叫,這時候,叔叔就坐起來,把他摟進懷裡,輕輕地拍。他奇跡般地活了過來,而且健康地生長著。他最缺少的不是糧食和醫藥。

    他八歲那年,叔叔得病死了。他再一次成為孤兒。

    但叔叔有間板屋可供他棲身,叔叔去世之前已教會了他做很多事情。

    他開始拾荒。每天,他背著一個比他大幾倍的花籃,早出晚歸地去河邊撿破爛。餓了吃野菜,渴了喝河水,累了就坐在岩石上看大河白雲。水天一色,煙波浩淼,那些黑身白腹的水鳥,在煙波裡自由自在地穿行。他想,如果我是一隻鳥就好了,我是一隻鳥,就能飛上天空,看看我的爸爸媽媽住在哪裡,說不定還能看到上了天的叔叔。然而他不是一隻鳥,於是他哭了。

    一年過去,他九歲了那是一個多麼好的春天,江水藍得能容下世間萬物,江花和芳草接天而去。這天早上,他又出門拾荒去了。路過一叢石巖底下,他看到了一個鮮紅的包裹。周圍沒一個人,這會是什麼呢?出於好奇,他走過去瞅。

    是一個孩子!那孩子只把臉露了出來,看樣子頂多兩個月大,雙眼緊閉著,額頭上停泊著幾顆亮晶晶的露珠。他用手一摸,孩子臉上冰浸,但還活著!顯然,這又是一個被扔掉的孩子。

    他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

    他把孩子抱起來,飛跑回他住的街道。他的懷抱溫暖了孩子,快進街道時,孩子竟然睜開了眼睛,不哭,不鬧,只是望著他。那帶著嬰兒藍的目光,在他心裡開花結果。孩子的小嘴蠕動著,他想一定是餓了,就直奔居委會主任家。那時候,居委會主任的女人鄒阿姨正在奶孩子。

    鄒阿姨嘻嘻哈哈地接過孩子,說你娃娃還能幹嘛。接著麻利地將孩子身上單薄的披風一撩,說,是個賠錢貨,難怪爹媽不要她。他求鄒阿姨給她餵奶,鄒阿姨說,我自己的娃兒還養不活呢!其實並非如此,鄒阿姨的奶脹鼓鼓的,前襟上經常都是濕漉漉的,鄒阿姨有時把銀子般的奶水往地上擠,邊擠邊罵,說這討厭的東西把她脹痛了。可她就是不願意給這個女孩餵奶。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鄒阿姨沒想到他會這樣,疑惑地望著他,隨後想起了他的身世,母親的柔情便在她的眼裡漾開了,她說,行,我餵她。

    他又拾荒去了。這一天的白雲和飛鳥,都來跟他說話。它們好像在說,你有個女兒了,你有個女兒了是的,我有個女兒了,他想。就像叔叔當初把我撿回家一樣,我又把她撿回家,我不愁喂不活她,街道上生孩子的女人一個接一個,這個的奶水干了,那個的奶水又活泛了,等她長到一歲,就能喝湯,吃飯,也很快就會把我叫爸爸了。

    這個世界上最小的父親,這一天過得多麼幸福。

    黃昏時分,他回了住處。他把拾來的東西放下,就朝鄒阿姨家飛跑。他要抱回他的女兒,讓女兒睡在他的身邊,給她唱小鳥們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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