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3章  (2)
    數月之後,他向許三提出過這個問題,許三說:"當你無所求的時候,你不會怕人,當你有所求而所求必應的時候,也不會怕人,當你有所求卻被乾脆利落地拒絕的時候,你照樣不會怕人!但是,當你有所求,別人不是乾脆利落地拒絕你,而是讓你在充滿希望和總是得不到滿足之間徘徊的時候,你就害怕了。"許三又說:"讀大學的時候,你遠鍾每年都拿獎學金,應該懂得中國文字的奧妙,就說那個'權'字吧,它怎麼寫的?左邊一個'木',右邊一個'又','木'代表印把子,'又'代表掌權者的態度,合起來理解,就是:我可以給你,又可以不給你。這就是全部奧秘!你為什麼怕?你不是怕別的,是怕他不給你,讓你的希望落空!"那天聽了許三的話,費遠鍾許久沒有言語。

    但此時此刻,許三還沒有對他說上面那席話,他只是覺得害怕,並因害怕而屈辱,因屈辱而惱怒。他能掌握分寸,知道有再大的惱怒也不能表現出來。好在他有現成的事情要匯報,而這現成的事情,足以壓服對面那個人的驕傲。

    他說:"張主任,鄭勝前一個鐘頭差點出事了。"

    張成林的肩膀抖了一下:"出事?"

    費遠鍾把徐奕潔告訴他的情況很詳細地對張成林進行了描述。

    張成林那特別凸出的胸骨,像蹲在石頭的一隻鷹。那只鷹在抽動。

    過了好一陣,他問:"依你的判斷,鄭勝是想幹什麼?"

    "跳樓——我不知道,我猜測是這樣。"

    那只鷹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停下來了。

    "鄭勝的毛病,已經不僅是心理上的了,而是精神上的了這就等於說,我們好不容易研製出一枚火箭,眼看就要發射升空,卻因為火箭內部某根線路出了故障,就要毀在自己的手上了?"他語氣沉緩,也很沉痛,"不過,鄭勝這小子是不是故意在裝瘋賣傻?他是不是有一種想法,以為錦華中學這桌大餐,離了他這根紅蘿蔔就成不了席?如果這樣想,那麼我可以告訴他:他錯了!沒有他,我們照樣有法整!我把話說在這裡!這樣,你把鄭勝給我叫來,我親自跟他談一談!"

    28

    鄭勝往窗台上爬,是因為他身上的血在呼喊。他身上的血一直在呼喊,而這天呼喊得特別厲害。他那麼瘦,身上的血卻似乎多得沒處流,直朝他憤怒地嚷嚷。這嚷嚷聲輕輕鬆鬆地把他帶走,使他看見了目力之外的景象。教室裡的窗子裝得很高,坐在窗邊的人,抬頭也只能望見野火坪的頂部,絕對看不到朝陽街,而跟徐奕潔坐一排的鄭勝在教室中間,卻那麼清晰地看見了朝陽街的整體和局部。他看見,街上有個跟他父親年齡相仿的環衛工人,騎著三輪車,正把滿滿一車用黑色塑料袋封起來的垃圾運走,垃圾很沉,他屁股撅起來,腰弓得像條行走中的拱背蟲,寒風迎面吹打,他的眉骨上卻掛著汗水簾子;他撈起衣襟擦臉上的汗,腹腔上的肋骨根根可數。這個人多像他的父親啊!父親也有這樣一個黝黑細瘦的腹腔,肋骨也在皮膚底下凸現出鮮明的輪廓,所不同的是,父親的肋骨已斷掉了一根。昨天父親洗身上的時候,他看見父親腹腔右側鼓起來一塊包,問是怎麼回事,父親吱唔其詞,說你別管這事,早就好了!父親斷掉的那根肋骨,是摔斷的,還是被人打斷的?

    鄭勝知道,老師正在上課,他不應該走神,但是,他體內的血液呼喊得越發瘋狂,血液在質問他:"你沒有母親,全靠父親養育你,這麼多年來,你吸了他多少血汗,你已經把他熬干了,燈干油盡了,而你還在花他以最卑微的方式掙來的錢!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你沒有權力這樣做。好吧,就算你考上了大學,而且遂人所願,以所謂狀元的身價考進了大學,你以為這樣就是對你父親的報答,就能填補他乾涸的身體?不可能了,那條河床早已作廢,當你自己能掙到第一筆錢的時候,唯一的用途就是將他埋葬!然後,你就把掙來的錢拿給自己用,或者給別人用,而那個對你最有恩的人,卻變成了另一種物質,無論你多麼迷戀逝去的事物(我知道,你一直迷戀那些逝去的事物),他跟你也沒有關係了,你的苦惱和歡樂,他不知道,他的苦惱和歡樂,你同樣不知道!"

    鄭勝抓了一把頭髮,似乎想在頭上開掘出一個洞,讓血液呼喊的聲音從這個洞裡衝出去。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陣譏笑,"多麼可憐哪,"因過分擁擠、幾乎要凝成塊狀的血液對他說,"你以為我上面的話真就是核心?你只不過想從我那些話裡獲得安慰,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其實,問題的關鍵不在那裡,而是在於——你有那個本事考取狀元嗎?我甚至要問一問,你有本事考上名牌大學嗎?我甚至還要問一問,後天就舉行的分班考試,你有本事考進火箭班嗎?哈哈,你又揪頭髮了!這次你揪得那麼狠,至少有十根頭髮被你扯斷了根,它們在你的手裡死去,頃刻之間,頭髮已經不叫頭髮了。頭髮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當後天的考卷一打開,你鄭勝也就不是鄭勝了!那個被吹得發亮的泡沫將砰地一聲破裂,你的真面目將大白於天下:原來,被寄予厚望的那個人,竟是這樣的平庸啊!你希望別人同情你嗎?沒那回事!是他們把這個泡沫吹亮的,但是,到頭來,他們會把所有的責任清算到你的頭上,他們會覺得受了你的欺騙,因此會以最輕蔑的言詞指責你。你至少應該算得上一個平庸的人吧,可那時候在他們的眼裡,你不是平庸,而是低下!低下!!低下!!!"

    頭痛欲裂。鄭勝差一點叫出聲來。然而,老師正在上課,他殘存的理智注意到了。是誰在上課,講的是什麼問題,他卻分辨不清。他的額頭髮燒,眼裡射出的光芒,像燒紅的鐵條。"水水"他的身體在這樣輕聲呼喚。他的書桌裡沒有水。別的同學都帶了水杯,清早上課之前,就去開水房將水杯灌滿,但他從沒用過水杯,實在渴急了,上廁所的時候,就把頭伸到洗手槽的水籠頭底下去。他身上的血似乎凝固了,再也嘯叫不起來,同時他也精疲力竭,頭暈目眩。他真想躺在桌上睡一覺。但那照樣是不允許的。老師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啦!每屆高三到了這種時候,老師們對不認真聽講的學生講的都是同樣的話:"說不定,高考就有這種題型,還說不定就是這道現成的題目,你不聽,進了考場才知道翻白眼,那就晚了,就別怪我沒講到了!"這時候的鄭勝,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別人注意到他,如果老師點他的名,全班同學都會注意到他了。這令他恐怖。

    他把腰挺直了些,使勁眨了幾下眼睛,盯著老師那張翕合的嘴。但是,他看見的不是老師,而是朝陽街的景象。他又看到朝陽街了。這次看到的不是騎垃圾車的環衛工人,而是一個女人——他的母親!

    他四歲過後就再沒見過自己的母親,這時候他卻分明看到了母親!他母親的樣子並沒怎麼大變,但已經不能用漂亮去形容她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就算天生麗質,漂亮這個詞也會從她那裡退休。在這個被語言充斥著的世界上,人不就是為語言而生活的嗎?我們用語言裝點門面,又被語言無情打擊,我們為語言而快樂,而悲傷,在快樂和悲傷當中,離真實的世界越來越遠鄭勝看到的不是語言,是真實的母親。母親雖然不漂亮了,卻貼著一層漂亮的枯葉,正是這層枯葉,使她顯得多麼落寞和憔悴啊!鄭勝想衝出去,跑到街上,跪在母親的膝下。

    他的腳趾死死地摳住地面,腳尖移動著,幾乎就這樣做了。

    一陣持續不斷的尖叫割斷了他跟母親之間的聯繫。母親不見了。

    那陣尖叫是下課鈴聲。

    鄭勝清醒過來。他回到了語言的世界當中。但被稱為"病態"的那部分靈魂,使他固執地尋求真實。他走到了窗口邊。他這次去窗口,不是被一隻神秘的手推著走的,他是主動的。他也不是要看樓底水泥地上那個彷彿人形的黑點,而是想一腳跨出去,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母親打撈出來。

    他並不是想自殺

    "我不是想跳樓。"在教務處,他就是這樣對張成林說的。他也這樣對費遠鍾強調。

    "當然,這一點我相信,"張成林說,"可是你往窗台上爬幹什麼?"

    鄭勝沒回答。

    張成林說:"鄭勝啦,把你培養到現在這個份上,容易嗎?——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比如"

    鄭勝不明白張主任的話,只是說:"我沒有別的想法。"

    "這就好。我相信你。那麼我接著開始的話說,把你培養到現在這個份上,容易嗎?從上初中,你就在錦華中學,你記不記得,讀初一上學期的時候,你在上學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那時候是方瓊老師當你班主任吧,她當時在初中部,方老師上下奔走,要為你討說法,打你的人是幾個社會上的混混兒,被抓進看守所關了幾天,出來威脅方老師,說要割掉她的舌頭。她是一個女教師呀,性格那麼溫和的一個女教師,可她怕過沒有?她當然怕,但是再怕她也要豁出去,因為她擔心你。正因為擔心你,她才孤身一人,去找那幾個混混兒談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幾個混混兒竟被她感動了,不僅沒割她舌頭,也從沒找過你麻煩,據說也沒在其他任何地方惹過事了。這事情的結局看上去很完美,但你想想,方老師當時那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你剛進高三的時候,得了急性肝炎,眼睛黃得像玉米,同學們都不敢跟你說話,不敢挨著你坐,那時候你不孤單嗎?肯定是很孤單的,費遠鍾老師領你去醫院打針,輸液,還把飯菜端到你病床前來,跟你一塊兒吃,而且還故意跟你共用一盤菜!過後沒人問你要醫藥費是吧,那是費老師幫你付了。前些日,讓你免費住到學校來,也是費老師提出來的,雖然沒住下去,但那是你自己的事這些事,你都記得嗎?"

    張成林說這些話的過程中,鄭勝湧起一種他自己無法理解、也不可原諒的情緒:他恨透了這一切。恨所有對他有恩的人,包括父親,包括方老師和費老師,還包括那個早就被調走、眼睛像湖水般深藍純淨的女教師。

    然而,當張成林問他是否記得這些事的時候,淚珠已掛到他的睫毛上了。

    "其實,"張成林說,"我給你講這些,並不是要讓你記住教師的恩情,教師就是幹這種工作的,對學生永遠也談不上恩情,尤其是對像你這樣的特殊人才,就更無恩情可言;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個再聰明的人,甚至可以說一個再偉大的人,都是站在別人肩膀上的。我特別欣賞的一句話是:不能用肩膀把後人扛起來的,不配稱為前人;不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來的,不配稱為後人。你是被人扛起來了,關鍵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夠站起來。你不想對自己負責,也要對給你肩膀的人負責;給你肩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排人,是許許多多的人,你就要對這許許多多人負責!"

    鄭勝又看到了自己的靈魂。一隻金色的小鳥,在籐蘿交錯的林莽裡疲憊地穿行,林莽之外,是一條寬闊的大河,它要飛到大河的那一邊去,然而,當它飛到河心,翅膀突然不見了。

    它在高空看到了深淵。下面是大河的深淵,上面是天空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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