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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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梁波的這一槓子插進來後,就沒有誰去關心鄭勝那篇作文究竟該值多少分了。這樣好,費遠鍾可以自己拿主意,要真按氣頭上的郭老師所說,這篇作文連20分都不值,但費遠鍾不這麼看,他打心眼裡喜歡這篇作文。當然,既然郭老師指出了那麼多漏洞,他不可能像莫凡宗說的那樣給滿分,但也一定要高出一般水平,於是,費遠鍾在標題下面畫了個"51",想了想,又將後面那個"1"改成了"5"。

    幸虧這麼改動了一下,否則鄭勝就不能進火箭班了。他語文和綜合科都考得很好,但還有兩科考得不好,計算總成績,他只比落選火箭班的那個同學高出1.5分。

    所有文科班中,進火箭班人數排名前三甲的,依次是七班、五班、十二班,班主任分別是費遠鍾、錢麗和莫凡宗。費遠鍾班上最好,這基本上是在人們的預料之中,錢麗班上超過了莫凡宗帶的十二班,卻大大出乎人們的預料;須知錢麗此前從沒教過高三,當然更沒做過高三的班主任。包括冉校長、張成林在內的學校領導,還有朱敬陽等一些同事,都對錢麗表示祝賀;冉校長他們是不管莫凡宗在不在都祝賀錢麗(如果莫凡宗在場,他坐在辦公桌上,總是把肩膀抽得更高,頭伏得更低,像沒聽見的樣子),朱敬陽等是莫凡宗不在的時候才對錢麗說祝賀的話。錢麗自然是高興的,可她高興的時間是那麼短暫,就像河面上冒出的一個氣泡,倏然間就消失了。

    她並不是最好的。她的上面還有個費遠鐘。這麼說來,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自那以後,她比以前顯得更忙了,她小跑的時候,邁步的頻率更快,上身前仆,總給人一種要跌倒的感覺。

    老師們閱卷的時候,高三的補課在同時進行,當分數和排名全都統計出來,補課已進行了四天。第五天上午第三節課,學生自習,教師們去四樓會議室開會。這一次,除冉校長和張成林之外,包括兩個副校長及徐威在內的所有領導都參加了。張成林拿著一疊厚厚的資料,從頭念到尾。那是學生的分班情況。跟以往的建制一樣,錦華中學文理科各設一個火箭班,下面再各設三個重點班,其餘全是普通班。三個重點班也是分檔次的,由高到低,分別叫快班、中班、慢班。

    胡昌傑、劉棟、丁暉包括鄭勝等七班眾多尖子生,都進了火箭班,看上去結局不算完美(鄭勝考得太差了,與學校要求的"狀元氣象"相距十萬八千里),也還勉強過得去,可費遠鍾卻有另外的遺憾事:徐奕潔和戰小川落選了。特別是徐奕潔的落選,使費遠鍾像丟掉了一件寶貝。這次有好幾個尖子生都考得不正常,像錢麗班上的張永亮、莫凡宗班上的何超,同樣沒能進火箭班。張永亮好壞還進入了重點快班,而徐奕潔、戰小川與何超三人,都只進入了中班。

    但費遠鍾暫時還沒多少心思為兩個落選的尖子生感到遺憾。

    他在擔心自己的事情。

    誰擔任火箭班的班主任,還沒有宣佈。

    不過張成林馬上就宣佈了:理科火箭班班主任,楊樸;文科火箭班班主任,費遠鐘。

    費遠鐘面色很平靜。可是,他放在桌面下的兩隻手,右手在掐左手,掐得隱隱作痛。

    看來張成林說話是算數的,他和冉校長都沒有因為鄭勝這次考得不好,與他們的期望值懸殊甚大,就把費遠鍾從火箭班班主任的名單上抹掉。

    文科重點快班及中班班主任,分別由錢麗和莫凡宗擔任。

    公佈到這裡的時候,冉校長讓張成林停下來,他要插話。他插的話又是對錢麗的表揚。他說:"同志們,作為教師,我們大家都應該具有錢麗老師那種敬業精神,都應該具有錢麗老師那樣一顆勇敢的心!"錢麗能夠把一個班帶成現在這個樣子,冉校長很驕傲,任用錢麗,是他做出的決定。做出這個決定需要魄力。當一個人總是上不到一個台階上去,就會形成一個集體印象:這人不行。許多時候,把一個人打垮的,讓領導用人時猶豫不決的,不是別的東西,恰恰就是這種集體印象。作為當事人,要衝破這種印象設置的障礙相當難,作為領導也同樣不容易——陳校長不是就沒有做到嗎?事實證明,冉校長的決定是正確的、英明的。冉校長表揚了錢麗,張成林在繼續公佈名單之前,又表揚了錢麗好幾句。

    他們倆都不知道,錢麗那時候耳根發燒,內心焦躁。

    因為她沒有做到最好。

    會議完畢,各自回到班上去。上午的最後一節課,由班主任公佈成績和各個學生的班次,但不要急於調整,免得耽誤了補課時間。下學期開學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各就各位了。之所以要把成績和班次公佈出來,是讓學生盡快適應各自的角色,調整自己的心態;本來想放到假期去讓他們調整,看來並不現實,高三要補課到大年夜前夕才放假,正月初三又要開學,這期間還是春節,鬧鬧哄哄的,還有家人和親戚朋友問這問那,要調整過來相當困難。

    費遠鍾上到六樓,首先做的事情,不是去班上公佈成績,而是把徐奕潔和戰小川叫到了辦公室。

    這種時候被老師叫進辦公室,兩個學生都預感到情況不妙。各自的成績他們早就從老師那裡問到了,但全年級的排名並不清楚。

    進辦公室後,徐奕潔問的第一句話是:"費老師,你是不是火箭班的班主任?"

    費遠鍾說是的。

    徐奕潔不開腔了。戰小川也不開腔。

    徐奕潔那樣問話,是想費老師告訴她:"你考進火箭班了。"

    可是,這句話遲遲沒有從費老師口裡說出來。

    費遠鍾垂著眼簾,心想這句話該怎麼講呢。權衡來權衡去,還是覺得,與其拐彎抹角,不如直截了當。

    聽了老師的話,戰小川垂頭喪氣的,徐奕潔在抹眼睛。

    費遠鍾望著徐奕潔說:"我以為你不會哭呢,到底還是哭了?"

    這麼一說,徐奕潔真的哭起來,兩隻手把臉蒙住,淚水從指縫間往外浸,像是她的手在哭。

    她這麼傷心,主要的當然是自己連重點快班也沒進,另一方面是她捨不得費老師。包括戰小川,同樣捨不得費老師。費老師不僅書教得好,還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他從不在課堂上裝糊塗——有一些教師,課堂上故意講得含含糊糊,下課的時候告訴學生:"沒聽懂的同學,就到我家裡去。"誰敢不去呢,老師已經明確暗示,那些過筋過脈對考試有用的知識,他都沒有講出來,你去他家裡他才會講出來,去一個小時,每個學生至低收五十塊錢——費老師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學生沒有聽懂,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知識都教給學生。他也沒像周世強老師那樣,想方設法去賺學生的錢,想方設法地到學生家長那裡買便宜貨;不過比較而言,周世強老師還算好的,這學校的有一些老師,把自己的生日和自己家人的生日都告訴學生,意思當然是讓學生送禮。這些事情,學生們都知道,只是不當著老師的面說。費老師從不接受學生的禮物,連胡昌傑的母親送給他一斤半斤的土豆或辣椒,他也堅決不收,必須給錢;教師節的時候,學生送他一張賀卡,他雖然收下了,卻要教育你,說不必去花這個錢,現在隨便一張賀卡都是好幾塊錢一張,說只要你們學習成績好,將來有出息,就是給老師送的最大的禮

    想到自己讓老師失望,而且從此再不能在他班上讀書了,徐奕潔越哭越傷心。

    費遠鍾心裡很難受,但又不能表露,否則會更嚴重地挫傷兩個學生。

    他嘿嘿笑兩聲,說:"又不是高考,就這麼不經事?沒出息!"

    徐奕潔把手拿下來,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倒成一片。"我真是沒出息,"她說,"考試那兩天,我拉肚子,一會兒跑廁所,一會兒跑廁所,討厭死了!"說罷她跺了兩下腳,但已經笑起來了。

    費遠鍾說:"你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偏偏要等到那兩天拉肚子,是不是想氣死我?"

    徐奕潔呵呵呵的,就像沒哭過:"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呀費老師。"

    費遠鍾說早知道對不起我,就不該拉肚子。

    徐奕潔又跺了一下腳:"這哪裡怪得著我嘛!——不過,那兩天拉了,高考就不拉了。"

    這句俏皮話把費遠鍾逗樂了,可徐奕潔身邊的戰小川一點也沒樂,他依然垂頭喪氣。

    費遠鍾問他:"你呢,你是怎麼回事?"

    戰小川不回話。他心裡充滿了怨恨。怨恨他的母親。要不是母親,他不會考得這麼差

    費遠鍾說:"沒關係的,你們都進了重點班,火箭班和重點班的師資配備,大致差不多,好好用功,希望有的是,全看你們自己。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響鼓不用重錘敲。過去吧。"

    兩個學生離去後,費遠鍾又獨自惋惜地搖了搖頭。但好在火箭班跟重點班的師資配備差別的確不大,像費遠鐘,除教火箭班的語文,還帶重點快班的課,錢麗既教重點快班的英語,也教火箭班的英語,其他老師也是這麼交叉的。

    小個子李子江自然只考進了普通班,費遠鍾本來也想提前找他談談的,可給他談什麼呢?他放棄了這種想法,拿著教務處下發的資料,到班上去宣佈。從費遠鍾嘴裡,蹦跳出一個一個的名字,那些名字以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符號,現在都帶著色彩,帶著重量,那些名字就像一條條路,有的窄,有的寬,有的長,有的短。將每個學生的成績和班次宣佈完畢,費遠鍾以盡量淡然的口氣,說了各班班主任的安排,之後再把對徐奕潔和戰小川講過的意思,語重心長、很動感情地向全班同學講了一遍,這些話,當然是講給那些本來可以進火箭班卻沒能進入的人,講給那些只能與老同學分別淪落到普通班去的人。費遠鍾一邊講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詞,一邊想,說這些有用嗎?但不管有沒有用,他都必須講,這是他做教師的責任。他這是最後一次為那批學生盡責任了。

    直到這時候,費遠鍾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捨不得離開那批學生啊。教他們的時候,總是怨恨他們成績很差,表現不好,可此時此刻,那一張張面孔全都是新的,看上去都那麼聰明可愛,就連郝思偉,額頭上也閃現著靈光。郝思偉是七班成績最差的學生,然而他從不遲到早退,上課從不講小話,做的作業雖然基本上都是錯誤的,但從不抄襲,老師不管對他說什麼話,他也從不反駁。上高三之前,每到週末,他父母都為他找了好幾個培訓班,讓他去他就去,從沒說過一個不字老師講課,包括費遠鍾本人講課,從沒有抽郝思偉起來回答過問題。他是班上一個徹頭徹尾的多餘人、一個聽話的廢品。可這時候,他的眼眶裡也含著傷心的淚水

    費遠鍾覺得,自己平時好像忙得不行,累得不行,好像什麼都在為學生著想,為學生奔波,可臨到分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怎麼對他們一點也不熟悉?

    他多麼希望把每個落選火箭班的學生都找到辦公室去談一次話!

    然而那是沒有意義的。從現在開始,他們就要擔負起各自的人生了——當一切都不甚明朗的時候,父母和老師規定著他們的人生,一切明朗之後,他們就被拋棄了,只能依靠自己去生活裡撲騰。

    還有十多分鐘才下課,費遠鍾把這十多分鐘留給學生去想、去議論、去感歎,自己回了辦公室。

    他剛坐下,張永亮和戰小川的母親就手挽手地上樓來了。兩個人額頭上都有汗珠,看來從校門口到教學樓六層的這段路,她們走得很急。跨進辦公室的門,戰小川的母親一下子就跟張永亮的母親分開了,撲到費遠鐘面前問:"費老師,我小川"費遠鍾拉過一把椅子請她坐,然後把實情告訴了她。那時候,張永亮的母親坐在錢麗的位子上(錢麗還在教室裡),聽到這邊說話,她湊了過來,問費遠鍾知不知道他家永亮的情況。事實上,她不湊過來,戰小川的母親也要問起張永亮的。聽到張永亮只進了重點快班,他母親很失望,眼神很空洞。然後她問快班的班主任是誰,費遠鍾說是錢麗老師,張永亮的母親多少帶些自我安慰的口氣說:"這樣也好,永亮讀高一的時候,就是錢老師帶他,換個班主任還不一定習慣。"費遠鍾說就是,錢老師書教得好,管學生也管得嚴。他們這樣說著話,沒注意到戰小川的母親。戰小川的母親兩眼發潮,瞳孔裡泛著隱隱的紅光,像要哭出來。

    聽說她的兒子只進了中班,她雖然很難受,但還比較模糊,聽說張永亮進了快班,那種難受就具體化了,就由無形變成了有形。

    她站起身,出了辦公室,費遠鍾以為她上洗手間去了,因為她既沒給他打招呼,也沒給張永亮的母親打招呼——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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