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7章  (3)
    從那以後,父親就再沒嚇唬過他了,更沒揪過他的頭髮了。父親有時候會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給他帶來新的恐懼,但這種恐懼和半夜被推出門去的恐懼是不一樣的。他們過起了可以說是平靜的日子。但有無數次,鄭勝都有跑掉的念頭,包括現在,這種念頭也會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滋地一聲冒出來。不過這僅僅是一個念頭,隨著光陰的流走,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離開父親。父親朝那個小販鞠躬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父親才是他的依靠。父親不僅給了他一個家,還歷經辛勞,供他上學。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立志報答父親了。他的成績比別人好,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渴望。他知道,自己的智力一點也不比別人高,班上像胡昌傑等好幾個尖子生,學習起來都比較輕鬆,而他對某些知識卻感到陌生,要接近它們很吃力,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因為他難得與人交流。不過,即便他說給老師和同學聽,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何況他也不願意說。他不是神童,不是天才,他希望老師知道這一點,不要再逼他去考什麼狀元——然而,就跟害怕自己真的變成差等生一樣,他也深恐別人知道他不是天才!

    15

    費遠鍾是一天清早很偶然地發現鄭勝不住在學校的。那頭天夜裡,楚梅回來了,她一回來巴州城就刮起了大風。這裡颳大風的時候實在不多,但這天夜裡的風卻像哀兵過境。睡覺的時候,有一扇玻窗沒關嚴實,風從那裡擠進來,發出嬰兒似的啼哭。屋子裡冷得出奇。凌晨三點左右,費遠鍾被冷醒了,起來關窗時順便撩起窗簾望了一眼,他看見,外面的路都被風吹白了。又一覺過去,天還沒亮明白的時候,楚梅就要起床買菜去(那些郊外來的菜農,在學校外面擺了臨時攤點,因為不交稅,加上菜農害怕城管,菜比市場裡便宜得多),費遠鍾摁住她,說你這些天還沒累夠是不是?然後他自己下了床,將開水燒上,再去買菜。出門一看,風是停了,雪卻下了起來。潮濕而密集的雪花,像是沉睡著向下飄落,安靜得讓人心動。操場邊上的梧桐樹,許多枝椏都被吹斷了,使樹身瘦了一圈。費遠鍾把大衣緊了緊,將手揣進斜兜裡,加快腳步朝校門外走去。

    剛走到櫥窗前,就看見鄭勝了。

    費遠鍾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說:"你"

    鄭勝說:"費老師。"

    費遠鍾看著他發叢中和肩頭上的雪塵,明白他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可他不是住在學校裡麼。

    "怎麼回事?"

    鄭勝低下頭,說:"我從家裡來。"

    "你沒住在學校?"

    "沒有。"

    "什麼時候的事?"

    "三天前。"

    費遠鍾不說話。鄭勝也站著不動。

    這麼好幾分鐘過去,費遠鍾才移動腳步出校門去了。

    平時買菜,如果不到胡昌傑母親的攤子上,費遠鍾都是要講價的——跟胡昌傑的母親沒法講價,她只要一看到教兒子的老師,都以最便宜的價格出售,看到班主任費遠鐘,就不收錢,白白送菜,而費遠鍾無論如何也不願白拿,在攤子上拉拉扯扯的,很不好看——但他今天沒有講價,他想著鄭勝的事,心裡犯著嘀咕。學校免費讓你住,你卻招呼也不打,就不住了!更讓他生氣的是,他不是說好要慢慢想法,去領導那裡為鄭勝申請伙食費嗎?這兩天冉校長和張成林都在外面開會,他打算等領導明天回校後,就把這事提出來的。"為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沒這麼急過呢!"費遠鍾想。這麼一想,他就覺得自己的苦心付了流水,就覺得鄭勝不知好歹。

    那天下午的最後一節,七班是費遠鐘的課,他把試卷評講完畢,剩下一點時間,將鄭勝叫進了辦公室。費遠鍾克制著,把在心裡持續了差不多一天的彆扭壓下去,以和緩的語調說:"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鄭勝不言聲。

    費遠鍾等了半分鐘,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家裡住起來舒服些?"

    鄭勝依然不說話。

    "當然,如果你覺得家裡舒服,也就隨你的便了。"費遠鍾說,"不過,我看也未必吧以前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裡,現在我知道了,前幾天你回家的時候,我跟過你。"

    鄭勝緊張地看了老師一眼。

    "那裡面風景倒真是不錯啊,"費遠鍾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接著說,"到處都是樹,到處都是草坪。當然,你究竟住哪幢房子,我並不清楚。我跟到陸軍醫院大門口,就停住了。我怕再跟下去,自己就成特務了。"

    說到這裡,費遠鍾笑起來。他是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

    看見鄭勝不僅沒輕鬆,還更加緊張起來,費遠鍾又說:"不過你放心,你住哪裡,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鄭勝感激地看了老師一眼,又把頭低下了。

    遲疑了片刻,費遠鍾說:"今天上午,才聽錢老師講,你帶來的被子和蓆子都爛得不成體統是不是有同學譏笑你?"

    "沒有。沒有人譏笑我。"

    "這麼說來,是你自己主動離開的"

    費遠鍾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把你弄到學校來住,有兩個目的,第一是給你提供方便,讓你不至於早出晚歸;第二,在我個人看來,你雖然天天坐在同學們中間,可我總覺得——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你呀,鄭勝,你是與世隔絕的。"

    鄭勝的頭頂上滾過一陣霹靂。有時候,當他好不容易從迷濛不清的幻象中掙扎出來,他也在想:我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找不到答案。今天老師為他提供答案了:與世隔絕!

    如果他能夠像以前那樣,把心裡的話寫出來,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但自從他在《兒童文學》發表那篇文章之後,很快就進入初中三年級,新來的班主任再也不讓他寫了,班主任說:"眼看就要中考,你得抓緊時間準備,除了語文老師規定的作文,你一個字不准寫!"班主任還說:別以為出了一兩個少年作家,就認為你也可以當少年作家了,千萬別這樣想,那是別人的路,不是你的路。人家父母都有辦法,人家把全部心思用去寫文章,寫不出來還有退路,你呢?你的退路在哪裡?班主任是個大學畢業沒幾年的女教師,她說到這裡,眼圈就紅了,拍了拍鄭勝手肘處在牆壁上蹭上的白灰,又去扯他袖口上的一根虛線,那根線短,不好下手,她就用牙齒咬斷了。"你要乖些,聽話,"班主任最後柔聲說,"把你的力氣,都用在課本上,不要東想西想,等你將來考上名牌大學了,什麼都好說。"那之後的許多次,鄭勝都想用筆說話,但每次提筆之前,他都看到了班主任那湖水般深藍純淨的眼睛,鄭勝要對得起那雙眼睛,因此他把筆帽蓋起來,把稿紙推開。儘管他初三還沒讀完班主任就調走了,但那雙眼睛還時時注視著他。

    這麼幾年過去,鄭勝除了寫老師佈置的作文,什麼文章也沒寫過。他關閉了所有的門。

    而"與世隔絕"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就是推開了一扇門。

    鄭勝蹣跚地走到門邊來了。老師就站在門口。鄭勝不斷地對自己說:走出去吧,把我的恐懼、憂傷和依戀都告訴他!可那些情感已凝結成塊狀,需要他內在的熱力將其融化。而此刻的鄭勝不缺少這種熱力。他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動作:兩隻手舉起來,使勁地把頭抱了一下,好像正有人往他的腦袋上釘釘子。隨後,他覺得那個缺口打開了,他可以邁出那道門檻,把什麼都說出來,凡是記得起來的,都說,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

    他朝老師身旁移動了半步,說:"費老師"

    "只有費老師在呀!"

    一個熱情的聲音撞了進來。跟這聲音同時進來的,是一個體態豐滿珠環翠繞的中年女人。

    費遠鍾即刻站起身,拉過一張椅子說:"何科長你好,何科長請坐。"

    被稱作何科長的,順勢坐下了,將一袋個大皮薄的梨子,放在桌面上。她不停地喘氣,好像她站著說話不吃力,坐下去才顯出吃力的樣子來。"錢老師沒在嗎?"她問。

    她是錢麗班上張永亮的媽媽。

    費遠鍾說錢老師正上課呢。

    "別管她別管她,車還在下面等著我呢。"何科長說。聽她那口氣,像是費遠鍾決定了立刻要去把錢麗叫出來會見她似的。"我剛出差回來,家都沒回,先來看看我娃。"

    費遠鍾正奇怪這次戰小川的母親怎麼沒跟她一起來,現在明白了。

    "我給我娃買了點水果,錢老師不在,費老師你幫我交給永亮就是了。"

    費遠鍾說好的,何科長你放心。

    "最近我娃成績怎樣?"

    "他當然沒問題。他是很穩定的尖子生,你只等幾個月後他考上名牌大學的好消息就是了。"

    何科長哈哈哈笑起來,過後說:"我那娃呀,就是成績好,別的啥都不行!他從小就是這樣的,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遙控器放在電視機上,他也懶得起身去拿,只大聲武氣地叫保姆,哪怕保姆在二樓上收拾房間,也要急急慌慌地跑下樓來,把遙控器遞給他。要是保姆出門買菜去了,就是我或者他爸幫他拿。哼,我那娃呀!"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她搖起頭來也是那麼驕傲。

    費遠鍾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說:"何科長,下課後我就把張永亮叫住,把水果給他。"

    他這樣說,是想把女人打發走。

    何科長也是準備走了。就在她起身之前,彷彿才猛然間發現了費遠鍾旁邊的鄭勝。既然上課時間內被老師喊到辦公室來,那一定是成績差的,穿那麼爛,成績又差,前途在哪裡呀。有一句小品台詞說得好哇:這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何科長一看到鄭勝,就感覺到"差距"引發的力量。她很滿足又很心痛,希望自己蓬蓬勃勃的母性的光輝,能夠照耀得寬廣一些。她望著鄭勝,憐憫地說:"好好聽老師的話,認真讀書。沒多少時間了。"

    見鄭勝毫無反應,她才起身離開了。

    鄭勝根本就沒聽到她說什麼。當她走進來,沒說上兩句話,鄭勝就回到自己的世界中了。一切又陌生起來。而在幾分鐘前,他還打算跨出那道門檻,把他知道和感受到的事情,都說出來呢。

    這種衝動,簡直讓他自己厭惡。

    費遠鍾明顯感覺到了何科長帶給鄭勝的刺激,他說:"人生的路長呢,現在你們還小,很多事情說不清的。"

    這份好意,鄭勝也不能理解了。他只是覺得,費老師剛才一口一個何科長,好像何科長身上長著刺,他不多喊幾聲,何科長就會用刺扎他。

    費遠鍾接著說:"其實,讓你到學校來住,我還有一個想法。我想把你關在學校裡面(住校生不許出校門)。我聽有些同學說,你有時候中午和星期天下午去書店看書,而且是看一些深奧難懂的大部頭著作,你以前在課堂上搶著發言,說的那些話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吧?喜歡看書不是壞事,是好事,但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你卻這麼有閒心?"

    這是鄭勝無法回答的。當高考一天天逼近,他感到背上的石頭越來越沉重,已經不堪重負的時候,就本能地想到了逃避。然而他不是天才嗎,即使逃避,也必須扛著天才的名號。

    這一點,鄭勝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他只是說:"我以後不去書店了。"

    "這就對了。我就是擔心你。那次我跟你談的話,你還記得嗎?"

    鄭勝說記得。

    "你說說!"

    "費老師讓我考名牌大學。"

    "不僅僅是這樣。"

    "費老師讓我考狀元,考不上省狀元,也要考個市狀元。"

    費遠鍾笑了笑:"既然能考省狀元,為什麼只考市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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