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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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梅耽誤了那麼多天,回來後就天天補班,顯得很憔悴。憔悴倒不僅僅是因為補班,還因為神經上受了刺激。她是親眼看見外婆是怎樣被送進焚屍爐的:焚屍員掀動某個按鈕,外婆像突然活了過來,朝前一撲,撲進了焚屍爐裡。那一刻,站在火葬場告別室窗口邊的楚梅,毫無預兆地蹲了下去。她的腿是怎麼軟的,事後根本想不起來。一個小時後,母親去把那個泡菜壇一樣的骨灰盒捧了出來;母親本來是讓女兒去捧的,但楚梅站在外面的陽光裡,不願意離開陽光一步

    費遠鍾想在這個週末請許三他們來鬧一鬧,讓妻子高興高興。

    現在的許三再不是讀大學時候的許三了,現在的許三完全變了個樣!他不再是"啞巴",而是話筒子,說話根本不需要想,只管往外面倒。《巴州教育導報》雖然定位明確,但教育方面就那點事,除了每年高考前後熱鬧一陣,平時難得有人想得起它。最開始掐尖兒的時候,誰的尖兒被誰掐了,他們會渲染一番,現在這都成了日常現象,就沒什麼值得渲染的了。因此《巴州教育導報》辟出了很大的版面報道社會新聞。教育新聞的淡季,許三他們都要跑社會新聞,這讓他見多識廣。他耳朵眼裡都藏著人間百態,言語粗魯而直率,記憶力又好,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他老婆劉慶瑤是德門中學教務處職員,也就是洪強的手下,年齡比楚梅還長三歲,但她跟許三結婚,比楚梅跟費遠鍾結婚還晚幾年,而且兩人都是初婚。照許三自己的說法,他大學畢業後有很長一段落難的日子,在那段日子裡,他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找不到,劉慶瑤則不同,儘管她年齡已經沒法說年輕了,但她自稱是新新人類,最看得開的事就是婚姻,她說要不是許三胡攪蠻纏,她這輩子根本就懶得嫁人。她這話有可信的一面,因為她長得夠漂亮的。

    以往家裡請客,一般都是楚梅提出來,她每天見的人那麼多,卻感到特別的孤單和沉悶,總想跟朋友們聚聚。費遠鍾知道她這心思,只要提出來,他總是馬上給許三他們打電話,電話打通並約下時間之後,楚梅的眼睛亮閃閃的,可嘴上卻做出很不高興的樣子:"麻煩人!"費遠鍾說沒關係,多買些熟食就行了。每次請客,費遠鍾都說多買熟食,這方便是方便了,卻是以多花錢為代價,因此楚梅基本上沒買過熟食,肉呀菜的都生買,該燉就燉,該炒就炒,案板上堆上一大堆,又洗又切,看上去都麻肉;要是文顯慧來,她還進廚房幫幫忙,要是只有劉慶瑤來,她也進廚房,卻把手置於懷中,一邊跟楚梅說話,一邊看著她做。許三家請了保姆,劉慶瑤從不做這些事,只要到了秋末,劉慶瑤的那雙手就總是籠在長袖裡的。每次請客過後,費遠鍾和楚梅都要算賬,費遠鍾是陰在心裡算,楚梅則是拿出兒子一個廢棄的作業本,翻到背面,用圓珠筆寫上去,一筆也不漏過,除了菜錢,還要算上油錢、水錢、調料錢、天然氣錢,算得費遠鍾直冒鬼火。

    費遠鍾以為,這次由他主動提出請客,楚梅會欣然同意,誰知她當即就否決了。

    回去看外婆,有一半錢是她出的。除了經濟上的考慮,她這段時間也只想抽空跟自己的親人待在一起,不想見外面的任何人;她看丈夫和兒子的眼神,直往對方的骨肉裡鑽,生怕他們在突然間就消失了一樣。

    費遠鍾想想不請客也好。花錢且不說,哪有時間啊。就算是星期天下午他可以抽出半天來,可楚梅要當班,小含也要去學琴。再說,費遠鍾也同樣不想見外人,他聽妻子講述外婆火化的過程,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母和前妻。他也是看著他們像活過來一樣撲進焚屍爐去的。

    小含終於把《野蜂飛舞》還了課。費遠鍾鬆了口氣,特地去買了條魚來。他將兩瓣魚頭盛在碗裡,端給小含:"趁熱的,快吃。"隨後,他自己端出一碗飯,舀了瓢魚湯進去,呼拉拉地往嘴裡吸。他很快就把那碗飯吃完了,對小含說:"你吃了飯就做作業,聽英語磁帶,十點之前必須睡覺,千萬不能看電視。"言畢提上飯盒,出了門。飯盒裡裝了一半的魚肉。魚肉一半給妻子,一半給兒子。

    剛出門,費遠鍾聞到了從周世強家發出的飯菜味兒。這味道在空氣裡漚得發黃。費遠鍾想,它不是被空氣漚黃的,做出來的時候就只能是這個樣子。他相信侯春做不出什麼好飯菜。同時,他還看到了放在周世強門外的垃圾袋,那實在不像家用垃圾袋,黑色的,大得能把一個人裝在裡面。正是這垃圾袋不可思議的大,使費遠鍾很看不起周世強。

    作為教師,他是怎麼好意思開口把學生拉到家裡去消費的,而且做得那麼絕!

    辦公室裡,其他老師都還沒就位,錢麗也例外地沒在教室裡講課;她丈夫得了肺炎,在學校醫務室輸液,她在那裡守著。錢麗那麼怕下班,卻並不證明她對家裡人不好,她丈夫老實得三天擠不出九句話,你不管給他講什麼,他都把嘴咧開,謙卑地朝你笑,你分明是問他什麼話,他也只這麼笑;由於腿上有風濕,加上經年累月曲著腿仰臥在車下,他的膝蓋總是微微彎曲著,走路的時候,鞋底把地板擦得吱吱響。錢麗自己那麼累,可她總是擔心丈夫累著,兩口子出去買米,都是錢麗扛在肩上,丈夫下班帶幾棵白菜回家,她也要數落:"你腿上明明有毛病,還不知道將息!未必我不會買菜呀?"這樣一來,老實的丈夫果然就不再帶菜回家了,錢麗下了班,就邁著小跑出校門,邁著小跑去菜市場,為了搶時間,她幾乎從來就沒跟菜販講過價。有一次,她去胡昌傑母親的攤子上買了兩根蘿蔔,胡昌傑的母親從攤位水泥台下的紙盒裡為她找出零錢,才發現她已不在了,胡昌傑的母親只好叫兒子把錢給錢老師帶去

    費遠鍾在辦公室坐下不到半分鐘,周世強就來了。周世強偎到費遠鍾身邊,謙卑地說:"老費,我有件事情問你呢。"

    只要以這種口氣說話,證明周世強有事求人了。他每次求人都習慣用一個"問"字。

    費遠鍾說:"什麼事你問吧。"

    周世強嘿嘿兩聲,親切地拍著費遠鐘的肩膀:"我最近想把房子弄一下,差塊飄窗,你班上誰的家長做這生意?"

    這讓費遠鍾相當反感。他知道,周世強對他班上學生家長的職業、職務之類,都特別關心,都弄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學生家親戚的情況,也記錄在案,自己差什麼,就找某個能幫上忙的學生要,說的是給錢,可只要不是特別貴重的東西,哪個家長好收他的錢?

    費遠鍾說:"你自己班上那麼多學生,為什麼不找他們要?"

    周世強拍了一下大腿:"嗨,說來說去,我班上恰恰就沒有做飄窗生意的!"

    費遠鍾故意說:"我班上有個男生的小姨倒做這生意,可她摳得很。"

    周世強把頭往攏一竄:"兄弟,幫忙做點工作吧。"

    費遠鍾說你自己去做工作不是更好?

    "我又不教你班上,他小姨買賬?"

    費遠鍾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我的賬她都不買,想必也的確不會買你的賬。"

    周世強想了想說:"那就算了。"

    這時候,張成林上來了。見周世強和費遠鍾坐那麼近,張成林說你們在搞什麼秘密活動?周世強略顯緊張地說:"張主任,我跟老費討論一點教學上的事。"他把費遠鐘的衣襟扯了一下,起身進了教室。他扯費遠鐘的衣襟,當然是叫他不要把他們的談話告訴張成林,費遠鍾也不會告訴,可他老半天不舒服,老半天都覺得那塊衣襟上有周世強的手在扒拉。

    好像大家隔得再遠,眼睛也能看到張成林。他來高三年級還沒坐穩,所有人都齊嚓嚓地趕到了。錢麗進來的時候,看到張主任在這裡,很不好意思,甚至很難過,儘管現在離上課時間還有差不多十分鐘。她朝張成林笑了笑,立即就要去教室。張成林說大家別忙,我通知件事,明天上午梁波的父親要來作報告,具體安排在哪一節課待定,你們給學生打聲招呼,聽報告的時候,要認真,要遵守紀律,該鼓掌的時候要鼓掌。

    他還要給費遠鍾講件事,但這裡顯然不是講那種事的地方,於是說:"老費,你跟我來一下。"

    這種時候,領導的任何一次召喚都會引起一些想法——是不是已經決定讓費遠鍾帶火箭班了?儘管張成林說過分班過後再定,但事情是在變化著的,何況費遠鍾班上進火箭班的人肯定最多,提前打個招呼,定定心,讓人有個思想準備,也在情理之中。別人這麼想,但費遠鍾自己不這樣想。他太瞭解張成林了。那麼講規矩的張成林,當眾說出的話決不可能吞回去。

    事實上也不是這回事。去到教務處,張成林問起了鄭勝的情況,特別是問到他為什麼從學生宿舍搬走的事,費遠鍾說,他搬走的確沒有別的意圖,是他父親有病,他要回家照顧。張成林點了點頭,心裡有一絲怪誕的苦味兒。他今天中午碰到過鄭勝,那是在教學樓前面,鄭勝放學回家。他把鄭勝叫到一旁,問了他一些話,鄭勝低著頭,一句也沒回答。一個人怎麼能老是低著頭呢?他鼓勵說:"小伙子,我們都對你充滿信心,你也要對自己充滿信心,過去那些考狀元的,還不都是人,不是神仙!去年漢垣中學考上省狀元的那個學生,讀初三時還只能算中上成績,到了高中才突飛猛進,而你呢,早就是公認的神童,我就不相信你還整不贏他!"這幾句話,張成林不是以教訓的口氣,而是說得意氣風發,說完之後,他拍了拍鄭勝的肩。雖隔著一層黃棉衣,那凸出的肩胛骨還是硌得他的掌心發麻。

    他問費遠鍾:"鄭勝家裡是不是只有父親?"

    費遠鍾愣了片刻,說我不知道啊。

    張成林一想,自己不是讓費遠鍾別去觸及鄭勝的痛處嗎——說不定那正是鄭勝的痛處——便不再延伸這個話題,默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悄聲說:"老費,你要特別注意你班上尖子生的動向。"

    費遠鍾說我知道,我經常都在給他們做工作。

    張成林沒言聲。有個疑團在他心裡擱了好幾個小時。今天下午他去北城辦事,在離德門中學大門不遠的地方看到了戰小川的母親。並沒打照面,只是看到了。當然,說起來也並不奇怪,德門中學夾在一條商業街的中間部位,這條商業街很雜,既賣鞋襪衣帽,也賣五金用品。戰小川母親的手裡,提著一盞檯燈。可就是這一點引起了張成林的疑慮,戰小川的家在南城,南城雖是新城,物品卻比北城更豐富,買一盞檯燈,用得著跑那麼遠的路?

    他突然說:"像戰小川這種人,你就要特別注意。"

    費遠鍾覺得很怪異。戰小川是尖子生,但不是一等的尖子生,照現在的勢頭,重點大學線肯定能上,要上一流名校卻有相當的難度,別人真要下手,首先也不會找到戰小川頭上。

    他並沒把張成林的話當回事,但嘴上答應得很利索:"好的張主任,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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