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7章  (2)
    其實鄭勝是多麼厭惡那個家。從出生不久,鄭勝就在父母的爭吵和打鬥中度過,他四歲那年,母親乾脆從他生活中消失了。母親消失的最初日子,父親常在夜半時分猛然間從床上坐起來,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煙頭亮得又凶又狠,他吸煙的聲音,不像是在吸,而是在嚼,在啃。把煙頭扔掉的一剎那,他會一掌拍在床頭上。那時候,他還是某印刷廠的工人,日日月月跟鐵器打交道,還要大捆大捆地往車上裝書本紙張,練就了一副好手勁,那一掌下去,床板差點就被砸斷了骨頭。要是拍了床板還覺得不夠味兒,父親會用拳頭砸牆壁,砸得咚咚響,那時候睡的房子是磚牆,父親手上的皮肉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於是乾脆讓開,露出骨頭,讓他用骨頭去砸,砸那麼幾下,父親感到了疼痛,就停下來,罵自己蠢,還把皮肉破爛的地方送到嘴邊去吮吸。躺在被窩裡的鄭勝,能清清楚楚地聽到父親吮血的聲音,他縮進被窩深處,大氣也不敢出。

    久而久之,鄭勝習慣了這種恐懼,但後來,父親不再砸牆壁,而是把他往家門外推。那時候他們住在北城的漿洗街,是一條老街,許多年以前,這裡密佈著漿洗坊,不知從什麼時候,這行業無可挽回地衰落了,只零星地遺下破敗的、默然無聲的作坊。由於漿洗行污染嚴重,這條街很背角,街道上又無路燈,大地沉睡的時候被父親推出門外,鄭勝到處都看見黑漆漆的鬼影。那些日子,在那條古老的大街上,總響起一個孩子的哭聲。那哭聲是兩條手臂,張開來,往母親的懷裡撲,然而,他撲的那個懷抱,早已經空了。比夜晚的街道還空。當哭泣的人知道他的聲音無力追上母親的背影,又驚慌地跑回來,向父親求救。他邊哭邊向父親保證:"爸爸我再也不做錯事了"

    其實他什麼錯事也沒做。

    過一段日子,父親不再把他往門外扔,而是自己出門去。他一腳跨進黑暗,就被黑暗吞沒了。鄭勝彷彿看見,黑暗有一個紅通通的、無比寬闊的喉管,它嚼也不嚼,就把父親送進了喉管裡。

    有時候,父親出去半個鐘頭就回來了,有時候一整夜都不回來。

    鄭勝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只知道他回來的時候,老半天不說話,吐著酒氣,顯得那麼憂傷。

    多年以後,鄭勝回憶起那段經歷,他發現,自己被推出門,雖然害怕,卻不是最讓他害怕的,父親出門去,才使他陷入真正的絕望。因為自己被推出門時,他知道父親就在屋子裡,父親一出門,他就看不見父親了。他沒有母親,然後又沒有父親了。

    直到現在,他還常常產生既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的幻覺。

    從學校搬回家住,除了不忍心讓父親太孤單,還有就是這種幻覺在抽打他。很小的時候,他就對父親產生了依戀。只有父親才能給他一個家。從四歲到六歲之間,父親動不動就把這個"家"砸得粉身碎骨,然而,當他以為自己最終要被父親趕出家門,成為夜宿橋頭的流浪兒時,父親又把這個"家"為他修好了,父親把他抱在懷裡,抱得他喘不過氣,用骯髒的鬍髭扎他的臉。父親不僅親他的臉,還親他的腳丫子,給他餵飯,給他縫補,這時候,那個臉頰狹長的男人,既是他父親,也是他母親。六歲到八歲之間,父親平靜下來了。

    父親就像做了個夢,現在清醒了,那個夢做得太長,夢境太深,醒之後他回憶不起來,根本不知道他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做過些什麼事,街坊鄰里只希望他不再折磨孩子,也不向他提起,個個對他都很和善,很友好。在這條僻靜的街道上,許多大媽太婆都像農村人那樣自己養雞,有段時間,雞瘟發得相當厲害,東家的死了,又死西家,而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們,死了雞是捨不得扔掉的,不管它得的是什麼病,不管扒了毛的雞皮是發烏還是發紫,都要吃掉;誰家燉了雞湯,都給鄭勝的父親送一碗過來。父親捨不得吃,都讓給兒子,兒子一頓吃不了,就留到下頓去。父親慈祥了,同時也疲憊了,他回憶不起來的那個夢,讓他瘦了下去,身上瘦了,連目光也瘦了,做事,說話,都慢了幾個節拍。

    大家都以為,日子就會以這樣的方式流淌,可在鄭勝滿九歲之後,父親又走進了夢中。

    或者說,他猝不及防地掉進了另一種現實之中

    那時候,父親上班的工廠已經倒閉,另一家工廠將其收購,但只要物,不要人,父親和他的工友,領了很少一點錢,就把自己的未來抵押給了運氣。父親領著兒子,在城裡到處轉,希望找到活幹。到處都人滿為患。當時他在廠裡住的那間"筒子樓",並沒買下,是單位以租的形式分給職工的,新來的工廠主要把房子收回去,但給了他們兩個月周旋時間,兩個月期限一到,他就領著兒子,從北城到了南城,多方打聽,找到了陸軍醫院。儘管是這樣艱難,他也只折磨自己,從沒有打過兒子,並迅速在南城為兒子找到學校,把他的關係轉了過來。

    有一天,他牽著兒子的手去了趟北城。去之前,他把自己弄乾淨了,又把兒子弄得很乾淨,鄭勝不知道這是要往哪裡去,但有一絲激動從腳板心漫上來,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筋。他想,這是去找媽媽嗎?媽媽究竟怎麼了,此前在他們的生活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他一無所知,他問過父親,但父親拒絕回答,問得多了,父親會對著牆壁亂嚷,這樣,他就不敢再問下去了。那次他跟父親沒有到漿洗街,而是到了很繁華的鳳凰路,進了一個被稱為"高尚住宅區"的小區,那小區裡面有噴泉,噴泉中央塑著一尊潔白如銀的雕像:一個美人魚母親,安詳地摟抱著自己的孩子。自從進了這個小區,父親就突然間矮了一截,真的,他的腰和腿都是直的,可他突然間矮了一截!他無頭無腦地牽著兒子轉了好幾大圈,才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那是一排聯體別墅的第一幢。他把兒子放在一棵芭蕉樹下,自己走上前去,下了好幾次決心,才摁門鈴。儘管離了好幾步遠,但父親摁門鈴之前深深地吸入的那口氣,在鄭勝聽來響如雷鳴。

    沒有回應。父親摁了第二下。

    他間隔長短不一的時間,共摁了五下,都沒有回應。

    那個矮下去的父親不見了,他又跟以前一般高了,他暴怒起來,斜著眼睛,咧開嘴唇,齜著牙齒,一直摁著那門鈴不鬆手。那顆小小的像珠子樣的東西,深深地長進他的指肉了。當他的指節發白,渾身麻木,才想到鬆開,轉過身,把兒子帶回了南城陸軍醫院的租房裡。

    過了些日子,父親獨自出去了。這一次,他清早出門,深夜才歸。他的頭髮裡都冒出酒氣。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酒液好像把他的皮膚都泡腫了。

    第二天鄭勝沒有上學。當時他們有鄰居,鄰居本想幫鄭勝把他父親弄到那邊去找醫生,或者把醫生叫來,可是,這個疲疲沓沓的男人,自從住進這裡就以拾荒為生,還要供兒子上學,他哪裡有錢付醫藥費呢。鄰居只是把醉鬼抱上床,教給鄭勝一個方法,讓他用帕子為父親熱敷。鄭勝在土爐上燒著水,床頭放著瓷盆,飯也不弄來吃,一直做著這件事。他希望父親快快醒來。

    沒想到,醒過來的父親比醉酒時更加令他恐懼。他以遲緩而堅定的動作,拎住鄭勝的領子,臉湊臉地盯住鄭勝看,他的眼睛睜得那麼大,由於肌肉拉長,血管收縮,他的眼裡很快佈滿血絲。這麼看上一陣,他不急不躁的,右手兩根鋼筋似的指頭,卡住鄭勝的下巴,左手則抓住他的頭髮,沒有任何預兆,就猛地朝反方向用力,像要把鄭勝的圓臉拉成長臉似的。那時候,鄭勝的腦子裡缺氧,並沒感覺到痛,但他聽到了下巴響的那一聲,還聽到了頭髮被揪下來時歎息的聲音。父親把那指揪下的頭髮一根一根地分開來,攤在手掌心裡看。頭髮的根部,有一絲淡淡的血跡,那絲血跡迅速在風裡變黑,變成死去的生命。父親流出了淚水,帶血的淚水砸在他的手掌心上,浸泡著頭髮,把頭髮泡紅了。隨後,他在牆上碰自己的頭,碰得砰砰響。

    那之後,鄭勝有好些天都沒上過學。沒有老師來找過他。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當父親把自己的額頭碰得創痕纍纍的時候,再一次帶著鄭勝出了門。剛出腳,父親便蹲下身,把兒子撈到了背上。鄭勝都是個九歲的孩子了,不讓父親背,但父親堅決要背。那一天陽光強烈,剛出屋子,陽光就爭搶著照在鄭勝的身上,從外到裡地瀰漫。

    父親背著他,又去了鳳凰路,找到了他們曾去過的小區。

    然而,那第一幢正在裝修,門前堆滿了沙子、水泥。連那棵芭蕉樹也砍掉了。父親猶疑了一下,上前詢問,結果這裡換了新主人,老主人已經搬走了。

    "去了哪裡?"父親問。他明顯很驚慌。

    "那可不知道,"別人回答,"好像聽說是去了海南吧。"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鄭勝往往不敢去想,他只是堅定地相信,父親產生過殺死他的念頭。有一回,父親站在二號橋上,把他高高舉起,然後又把他放下來。父親還對準他的腦袋揚起過菜刀。他甚至都準備好了一根蛇皮口袋。或許,那根口袋別有用途,但在鄭勝看來,父親是想砍死他之後,把他裝在裡面,埋掉,或者扔掉。他再一次在深更半夜被推出門。這裡,比漿洗街更加僻靜,而且他知道這是醫院,肯定死過不少人的,但他不哭,也不像以前那樣害怕了。每次被推出門,他就坐在門口,聽草叢裡的蛐蛐叫,數天上的星星。可有一天蛐蛐沒有叫,天上也沒有星月,四周漆黑,那種黑,濃得能用刀一塊一塊地割下來,鄭勝這才又知道害怕了。他站起來,本意是想往哪個地方躲一躲,可就在站起來的一瞬間,他突然湧起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使他渾身充滿了力量。

    他第一次翻了醫院的鐵門。

    父親是四天後才把他找回來的。那時候,他在距城二十五公里外的一個鎮上,站在一個賣烤紅薯的攤子前,那個眼睛小得像是沒有的賣主,把一塊足有半斤重的紅薯用鐵夾夾住,遞給他,他用手去接,賣主說:"燙得很!把衣襟牽起來。"他把衣襟牽開,紅薯還沒放進去的時候,父親捉住了他的肩膀,"勝兒,跟我回去,"父親說,"爸爸找你找得好苦哇!"隨後,父親朝賣烤紅薯的小販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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