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5章  (2)
    張成林掄起一隻手掌:"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我也正想這事。為了在高考前夕多弄幾個尖子生過來,學校要花很大的本錢,你也知道,按照通例,自己培養的尖子生,方方面面投入了那麼多心血,不會在錢方面有額外的投入了。當然鄭勝也不例外。誰也沒有特權去破壞規矩。但是我可以去給老師們做工作,先把訂資料的回扣墊出來,支付給鄭勝,讓他免費住到學校來,以後再想法把那筆錢給老師們補上。但這件事我倆都要保密,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你說鄭勝困難,胡昌傑就不困難?他也沒住校啊。還有徐奕潔家裡,日子也並不好過,而且她同樣沒住校。別說他們,就連錢麗班上的張永亮,雖然家裡富得流油,說不定也要給你擺出一大堆困難,人家照樣是尖子生,比胡昌傑他們差不了多少,真把困難擺出來了,你能不管不顧?當然,丁暉我是不擔心的,要鬥富,他家裡一點也不輸給張永亮家,可人與人就是不同,你從丁暉身上,根本看不出他家富,穿的衣服,隨時都包著屁股,證明他父母要求他也是跟普通家庭要求孩子一樣,買衣服的時候不是求合身、求好看,而是往大處買,能多穿一年是一年。不過不說這些了,我的意思是,那件事要保密,包括挪用教師的回扣,也不能說是給了鄭勝。這事由我來解釋。"

    費遠鍾激動起來,說:"那就謝謝你啦張主任。"

    張成林"嗨"了一聲:"我們不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

    從教務處出來,費遠鍾覺得,自己似乎不像以前那樣對張成林心存芥蒂了,積存了很長時間的隱怨也軟化了。張成林跟冉校長一樣,都相信一個道理,與其讓人害怕,不如讓人信服,因此都沒有架子,也不貪。為了做到在高考場上萬無一失,學校喜歡給學生訂資料,教務處自己選出一部分,各科教師再選出一部分,只要提出來,學校都盡量讓學生出錢訂上,每個學生手裡的資料都能把一個人壓死。那些資料的出版商給買主的回扣率是相當高的,而任何一種資料的訂閱都得通過教務處,以前徐威當教務主任的時候,雖然大家知道有回扣,但那是個黑洞,眼睛看不進去,手也伸不進去,張成林上任後,他差不多用聚光燈把那個黑洞照亮了,買了哪個年級的課輔資料,他就把那筆回扣給哪個年級,根據班上學生的多少,分配給班主任,再由班主任發給科任教師。

    費遠鍾離開之前,張成林說:"你給朱敬陽捎個信,讓他通知一聲,明天午飯後開動員會。"

    10

    每隔三天,鄭勝都要跟丁暉在放下午學後一起打掃教室。教室裡太擁擠,很不好打掃衛生,把桌子拖開再掃吧,可越拖越亂、越擁擠,就像煮熟的麵條,讓它安安靜靜地躺在碗裡,看上去還沒有那麼多,用筷子一扒拉,就滿出來了。由此學校出台了一項特殊政策:選出幾個特別瘦的學生,每天的衛生都由他們打掃,但每學期的班費少交一半,那一半由不掃教室的同學平攤。

    要說特殊,這並不算最特殊的,今年的漢垣中學,連講台兩邊都放著學生桌椅,老師站在上面講課,像被關進了囚籠,再乾瘦的學生,也沒法弓著腰轉開身子,於是他們乾脆就不打掃教室,只叫學生別把字紙扔在地上;字紙倒是可以不扔在地上,但腳上的灰塵是沒法不帶進來的,久而久之,教室裡隨便哪位踏一下腳,塵土就撲騰起來,夾雜著刺鼻的腥味兒;有陽光的話,那些塵土就像長在陽光身上的毛,在空氣裡搖曳。但學校的領導和老師都沒有人把這看成是髒,是麻煩。這是他們的錢財,也是他們的光榮。你只要去那些收不上生的學校走一遭,就能知道他們那種榮耀感有多實在,有多深;那些收不上生的學校,教室裡稀稀落落的,像馬上就會倒閉的工廠,只在每年三月五號學雷鋒那天,這些學校的學生才勉強像一支隊伍,這支隊伍去打掃街道、為道旁樹澆水、擦洗車站牌,他們幹得很認真,眼神卻很憂鬱,因為他們被看不起。在巴州城,重點名校不學雷鋒,只有普通學校才學

    費遠鍾開始選出了四個最瘦最小的學生,其中包括戰小川和李子江,李子江雖然身體圓,但他畢竟那麼矮,不需要怎麼彎腰,就能把掃把伸到桌椅底下去,可他當場拒絕了,他覺得老師之所以選上他,不就因為他是個侏儒嗎?戰小川是一周過後退出的,並不是他自己要求退出,而是他的父母,他母親問他:"張永亮也打掃衛生嗎?"戰小川說不打掃,戰小川說張永亮胖得像頭肥豬,怎麼打掃啊?母親聽罷,斷然地說:"他不打掃,你也不打掃,我們不稀罕那一半班費!"之後,母親開始數落兒子:"給你買的那些補品,你總是東一頓西一頓,有的過了期都沒吃完,這下倒好,身體那麼瘦,身體瘦就只有打掃衛生的命!"

    按照規定,教室應該每天打掃,可七班只有兩個人幹這活了,雖說不上有多重,但天天干,也相當煩人,何況這兩個都是尖子生,鄭勝和丁暉幹了一個月,費遠鍾就由每天打掃教室改為三天掃一次。

    這天正好是打掃衛生的日子,丁暉去樓下北門牆角倒垃圾的時候,費遠鍾留下鄭勝,將張成林的決定告訴了他。

    他以為鄭勝會高興的,可鄭勝一點也沒有高興的表情,聽費遠鍾說話的時候,他把頭垂得很低。他的頭髮遮住額頭,稀少,柔軟,黃不拉唧。

    "費老師,我走了。"費遠鍾把話說完,他說。

    費遠鍾有些詫異,說去吧,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又說,你這兩天收拾一下,盡快住過來。

    鄭勝沒回話,腳尖轉了個方向,出去了。他始終沒有抬頭看費遠鍾一眼。

    望著他飄飄忽忽的背影,費遠鍾想到張成林說的心理疾病乃至精神疾病的話。

    未必鄭勝真得了這毛病?這又是怎麼造成的?

    按張成林的說法,是不要去碰他的痛處,可不去碰,並不是說那痛處就不存在,它不僅存在,還活著,還在生長,它會由局部遍及全身,到那時再潰爛化膿,就不可收拾了。

    高三教師動員會在四樓會議室召開。每過一段時間,就要開一次這樣的動員會,參會人員都要表態。有人說這只是個形式,但冉校長和張成林不這麼看,人跟彈簧一樣,得繃,不繃它就鬆下來了,彈簧鬆了可以輕容易再拉直,人鬆了再拉直就很困難。退一步說,哪怕動員會真的只是個形式,有這個形式和沒有這個形式也是不一樣的,有了它,教師們就會感到覺頭上時時戴著緊箍咒。

    錦華中學常用的會議室有三個,一個在底樓,階梯式,很大,那是全校教職工政治學習的地方,一個在二樓,傍教務處,領導們在那裡制規章定決策,一個在四樓,那是高三教師專用會議室。所有會議室當中,四樓的這間最華麗。這種華麗裝潢不出來,買再好的東西,也裝潢不出那種讓人動心的效果:四面牆上,掛滿了獎狀、錦旗和用鏡框裝裱起來的感謝信。它們掛在牆上,卻是用心血鋪就的,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和一段話的背後,是多少次絞盡腦汁,多少個不眠之夜。

    四樓會議室是圓桌,沒設主席台。但主席台事實上是存在的:領導們習慣坐的位置就是主席台。今天,主持動員會的張成林就坐在那個習慣的位置上,面向著門。開會前二十分鐘,他就來了,一直低著頭,在他那個牛皮封面的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時間一到,他抬頭掃視了一下會場,分明知道全都到齊了,但他還是要點名。點名不是他故意拿架子,而是要按規矩辦事。

    別的教師,一般選擇最角落裡坐,只有錢麗每次都緊挨門邊,這樣便於她在會議結束的一剎那,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中午開會,讓她少講了幾十分鐘課,她心裡焦急。

    反正都是重三遍四的老一套,但這樣的會往往開得很長:為了顯示自己態度端正,都盡量把話往多處說,而且要緊跟形式,不僅要跟學校的形勢,還要跟巴州市的形勢,跟整個社會的形勢,比如巴州市最近提出了"一年一大步,兩年兩大步,三年三大步"的口號,表態的時候,就要結合自己的工作,把這口號嵌進自己的發言裡面去。讓費遠鍾感到不可理解同時又暗自佩服的是,張成林把那些重複的話聽得煞有介事,記得也煞有介事。

    每個老師發言完畢,張成林作了總結。總結自然也是老一套。但他最後一句話卻是新的,他最後說:"我給大家透個底,學期結束分班考試的時候,文科也好,理科也好,誰班上的學生進火箭班的人數多,誰就任火箭班的班主任!"

    除了莫凡宗和周世強,別的班主任都很激動。特別是錢麗,激動得耳根都紅了。

    費遠鍾也很激動。他激動是因為心涼。他心涼,不是害怕自己班考不過別的班,而是覺得冉校長和張成林不信任他。去年他帶的那個火箭班,成績顯著,考入國內一流大學的學生,超過三個重點班的總和,唯一的缺陷,是沒有一個上北大的。但理科火箭班要不是掐了別人的尖兒,照樣也沒有人上清華。

    此刻,費遠鍾都有些不敢抬頭看人。上屆,陳校長把帶火箭班的消息提前透露給他之後,他憋了幾天,可到底沒憋住,教師們在辦公室閒聊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就以火箭班班主任的口氣說話了。誰都不笨,一聽就明白,使另外幾個自認為有希望帶火箭班的教師,受了相當沉重的打擊。這次會議召開之前,大家雖然嘴上沒說,心裡面都以為領導早就定了,甚至都以為給費遠鍾及理科班的某個人打過招呼了,現在才明白不是那麼回事。

    下午上課的預備鈴聲已經響了,會議才結束。從會議室出來,碰到了退休的田心芳老師。田老師以前是教物理的,跟被返聘回來的郭老師差不多年紀,當時郭老師被返聘了,她沒被返聘,田老師慪氣,慪進了醫院裡,打了半個月點滴才出來。物理教師跟語文教師一樣缺人,而且她認為自己的身體也比郭老師好。她的身體的確好,飽滿的臉膛上真看不出幾根皺紋,雖然腿有點蹶,但那是早年就鬧下的毛病,並不礙事。田老師傷心了差不多三個月才恢復元氣,但她實在離不開學生,學生做課間操的時候,她都跑到操場邊上去看,後來,她又去教學樓,站在教室外面聽課,如果哪個學生回答問題回答得好,她會呵呵呵地笑出聲來。她老伴不讓她去,可不去她就六神無主。

    她有兩兒一女,都在北城上班,把家也是安在北城的,兒女們都覺得母親那樣做,讓他們臉上很不好看,就跟父親商量,希望父母搬到女兒家住。田老師堅決不同意。結果老伴一個人住到了女兒家,住過去就生病,田老師迫於無奈,才去了北城。兒女們見她離開了老窩,立即把一應家當搬了過去。可這並沒能阻止她,只要老伴能吃能走(老伴的病本來就是裝的),她就往錦華中學跑。時間趕得上就步行,趕不上就坐公交車。搬到北城不僅沒讓她改掉毛病,還把車費搭進去了,老伴和兒女們徒歎奈何,只好讓老兩口又搬回了錦華中學。開始一段時間,只要看見田老師,領導和老師們都會熱情地招呼她,還請她去辦公室坐,喝開水,久而久之,就沒人搭理她了,老師們在教室上課,分明知道她站在外面,也當沒有她這個人;特別是這個季節,教室的前後門反正都是關著的,她愛怎麼笑怎麼笑。

    今天田老師來,自然也是想站在教室外面聽課的,之所以到了會議室外面,是因為她給費遠鍾帶了個口信:楚梅的外婆病危,父親這幾天腰疼,母親讓楚梅陪她一塊兒回去。得到消息,楚梅想給費遠鍾打電話,知道他在開會,不敢打,正好田老師進了大廳,楚梅就讓田老師捎信給費遠鐘,讓費遠鍾幫她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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