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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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星期天特別安靜,像所有的聲音也要在這天休息,或者那些聲音都跟在人的屁股後面,進茶館去了,逛公園去了。費遠鍾躺到床上去,想看看書。以往的這半天休息時間,只要許三不找他玩,或者楚梅不提出請許三等人吃飯,費遠鍾基本上都躲在家裡看書。這時候他丟開教學用的課本,看自己喜歡的文學書。但他躺在床上看書的時候極少。他有一間書房,那本是飯廳,他在飯廳與客廳之間,裝了兩扇玻璃門,裡面再掛上白底帶粉紅花團的窗簾,一間幾個平方米的書房就成了。平時他都是在書房裡看書,今天實在太累了。楚梅回老家後,家務活就由他一人承擔。楚梅的老家在甘肅省西北部鄉下,那地方靠近內蒙,遠得很,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她父母來四川修鐵路,就留在了巴州,楚梅是他們來巴州後才生的,三十多年來,楚梅從沒去過甘西北,她對甘西北的老家只有一個地理上的概念。那裡只是祖宗留下的陳跡,其實算不上她的老家。這次隨母親一道,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屁股還沒坐熱,外婆就呼出了她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費遠鍾聽說,那裡的人跟巴州地區的鄉下人一樣,在生時命如草芥,死去後卻弄得很隆重的樣子,喪事拖得相當長。這就是說,楚梅還要些天才能回來,他還要獨自承擔好些天的家務活。

    其實仔細想來,把費遠鍾弄得這麼累的,並不是家務活。他平時做家務的時間就相當多。他主要是心累。由以前的平行班,通過他幾個月的努力,培養出了數量最大的尖子生,領導卻依然不信任他;鄭勝的情況,又很難講——他甚至有一種預感:分班考試過後,即使他班上考進火箭班的人最多,只要鄭勝沒能恢復狀元氣象,冉校長和張成林也不一定把火箭班拿給他帶。他們是在鄭勝身上押寶,特別是張成林,私下裡和當眾都表過態,說定要在這一屆把狀元"整"到錦華中學來,足見在張成林的心目中,鄭勝的份量已超出眾多尖子生的總和。這是他從去年的漢垣中學受到的啟發,從整體上說,去年的漢垣中學考得非常一般,就因為掐來了一個狀元,就大紅大紫。

    另一方面,妻子楚梅也讓費遠鍾焦心。那次受了學生的羞辱,使她一直沒回過神,即使不值夜班睡在家裡,晚上也要醒好多次,醒來後就半躺在床上,望著黑暗發呆。跟費遠鍾一樣,她最氣惱的,並不是何超等人,而是戰小川,戰小川是你費遠鍾班上的學生啊!何超他們做出前衝的架勢嚇唬楚梅的時候,她驚慌地喊戰小川的名字,喊好幾聲戰小川都沒理她,不僅沒理她,還笑得噴飯,笑得差點把碗扔在地上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說得難聽點兒,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費遠鍾在學生中就這麼個威性?更讓她傷心的是,費遠鍾到食堂打飯去了,伍明西急匆匆地從東校門進來,戰小川他們看見了,忙跑過去招呼,恭敬得不得了,伍明西只是個高一教師呢!

    楚梅把這些話說給費遠鍾聽,費遠鍾心裡當貓抓,卻無法給妻子解釋。他知道伍明西特別地受到學生的歡迎,課堂上,伍明西講知識的時間非常少,把大半精力,用來批判社會:官員如何腐敗,商人如何奸詐,理想如何的沒有價值學生們都說:"伍老師思想深刻!"他費遠鍾是不是也要像伍明西那麼深刻下去?——不深刻都快弄出一個神經病來了!要是當教師的都像伍明西那麼深刻,錦華中學就該改成錦華瘋人院了!這些話,費遠鍾沒法給妻子解釋清楚,他只是這樣勸慰她:"跟黃師傅比一比,你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黃師傅是守學生宿舍大門的,特別的負責任。跟不能去教學樓裡吃飯一樣,學生也不能進宿舍樓裡吃飯,黃師傅為了把學生攔住,硬是把一副好身板忙乎垮了,年輕時候能唱川劇高腔的嗓子,變得渾濁沙啞,說話就跟割肉一樣,又鈍又腥,現在接近六十歲,就更不行了。可學生為了收拾他,即便住在很高樓層上的,半夜起來撒泡尿,也不辭辛勞地跑到底樓來,對著門衛室大聲叫:"老黃!老黃!"這學校只有校長才把他叫老黃,他就以為是校長喊他,急忙應了,開燈起來,起來後才發現鬼影子也沒一個。可每次聽到喊"老黃",他都無一例外地起來,萬一是校長呢?萬一校長有什麼急事要進學生宿舍裡來呢?熱天還好說,像眼下大冬天的,起來的次數多了,很容易患感冒。一天二十四個時候,他看上去都是病病哀哀的。

    不這麼比還好,一比,楚梅更覺得窩氣,更覺得沒有希望。她說:"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去給別人打工,去超市當收銀員沒人要,去飯店酒樓洗碗刷鍋總有人要。"

    費遠鍾很想朝妻子發火,可他自己首先就心虛氣短。楚梅的抱怨並非沒有道理。她那工作實在窩心了。說她只念到高一,文化不高,在學校找一個好工作難,可朱瑩讀的書更少,以前在長豐煤礦管礦燈,來學校卻做了實驗室管理員,她連燒杯和試管都分不清楚,怎麼能管理實驗室?事情都是別人做的,她純粹就是去拿工資。還是那句話,她是教務主任的老婆,不去跟她比,可文顯慧在總務處跑上跑下,不也體體面面地過著日子嗎?

    看了不到五分鐘書,費遠鍾就困得不行了。那種倦意是從骨頭裡擠壓出來的,有種摸得著的質感,能掂出奇異的重量。他把書撂開,毛衣也不脫,就把頭歪到了枕頭上。

    可正在這時候,兒子費小含的琴聲響起來了。

    是那首熟悉的《野蜂飛舞》。

    費遠鍾只熟悉中國的革命歌曲,都是小時候聽會的,對《野蜂飛舞》這樣的外國歌劇選段,一竅不通,之所以熟悉,是因為兒子把這首曲子練了三周也沒能還課。三周啊!每個星期去老師那裡學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就是一百塊錢,這就是說,為一群野蜂,兒子已花出去三百塊了。小含只學了手風琴,而別人家的孩子,包括伍明西那個嬌滴滴的女兒,正課之外還進了四個培訓班,每個週末都是早出晚歸地趕場子,中午飯都是在外面吃快餐。小含比伍明西的女兒還大半歲呢。現在不是提倡素質教育嗎,這麼下去,將來伍明西女兒的素質自然就要比小含高,小含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前幾天報紙上才登了條消息,說北京某大學一個大一的女生割腕自殺了,原因就是自己的"素質"不夠,念高中的時候,她是學校頂呱呱的尖子生,不管走到哪裡,都受到人們的讚揚和仰慕,進入大學她才發現,她的成績只能算中上;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別的同學能彈琴能唱歌能跳舞,而她除了讀書啥也不會,班上搞個活動,同學們鬧得大汗淋漓,格外歡騰,她卻只能膽怯地、靜悄悄地坐在角落裡。一隻十足的醜小鴨!學習成績她有充分的信心趕上去,可彈琴唱歌跳舞這樣的事,練的都是童子功,要趕上去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不會這些東西,她覺得自己就只能永遠充當醜小鴨,因為在大學裡,學習成績已經不是評判一個學生的唯一標準了,甚至也不是最主要的標準了,她感到絕望,並最終選擇了絕路

    當然,伍明西的女兒敢於去趕場子,是因為伍明西有錢,費小含只學了手風琴,是因為父母沒錢,這怪不得小含,只能怪父母,可既然只學了一樣東西,你就應該把這樣東西學精,老師都說你將來大有作為,你就要拿出大有作為的架勢,讓父母有個盼頭,不至於在十年二十年之後,還讓父親為撈個火箭班的班主任也牽心掛腸,還讓母親守大門去被人瞧不起。

    在兒子的琴聲裡,費遠鐘的倦意像張老皮,吱拉吱拉地蛻掉。他翻身下床,走進了兒子的房間。

    小含背門而坐,瘦小的身體上纏住碩大的手風琴,長了凍瘡的手快速地摁動琴鍵。

    錯了!又錯了!費遠鍾連簡譜也看不懂,五線譜更是只能當蝌蚪認,但將近一個月來,兒子天天從下午一點開始響琴,直到他上學前的一刻鐘才把琴解下來,放晚學後,如果家庭作業能在晚上九點半之前完成,還要繼續拉,都是練這首曲子,因此費遠鍾幾乎對每個音符都能記住。他想自己一個根本就沒有音樂細胞的人都記住了,學了四年多琴的兒子,怎麼總是拉錯?

    顯然是不上心的緣故。

    他走到兒子身後去,大吼一聲:"老子給你一耳光!"

    風箱蠕動幾下,停了下來。如同垂死掙扎的人。小含並不知道爸爸站在身後,那一聲吼,把他的魂都嚇掉了。他覺得自己今天下午拉得最好,正沉浸在琴聲裡。這樣的時候並不多。他爸爸雖不懂音樂,但他是高中語文教師,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他常常對兒子說:"小含,你不是喜歡看NBA嗎,你沒看過喬丹比賽,但你看過麥迪、科比,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跟球有巨大的親和力,球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你也要讓琴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拉出的琴聲不是琴聲,而是你自己。琴聲越完美,也就是你自己越完美。"今天,小含覺得他正是依照心情去拉琴的,他傾聽著琴聲,竟然忘記了這琴聲是由他自己創造出來的。這樣的時候確實不多。

    過了好幾秒鐘,小含才回過頭。這幾秒鐘時間超出了費遠鐘的耐性。在外人面前,費遠鍾謙和、忍耐,可在兒子面前,他就像一口燒紅的鐵鍋,隨時都可以讓鍋裡的水煮天暴地。他站到小含跟前去,手臂高高掄起,厚實的手掌舒展開來,凶巴巴地說:"老子給你一耳光!"

    小含小小的身體縮了一下。

    費遠鍾掄了那麼一陣子,把手放下了,但依然緊著,是隨時準備擊打的姿勢。

    "為什麼老是拉錯?你以為錢是樹葉,彎腰撿得到、夠著手也摘得到嗎?爹媽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學琴,而你呢,為什麼就不知道爭——口——氣——呀!"

    後面四個字,說得很慢,帶著紮實的硬度。因為費遠鍾擰住兒子的臉,正在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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