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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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對外校尖子生提前下手的消息,零星地、卻是不間斷地傳來,上次是說縣中之間在掐來掐去,現在距離越拉越近,逼到了眼前——巴人中學一個很有希望考上國內一流大學的尖子生,兩天前被清輝中學接管!恐慌的情緒說不上嚴重,卻在靜悄悄地蔓延。每個人都在經受考驗,尤其是領導,是否能臨危不亂,是否能在別人掐你之前先去把別人掐一把,也就是說,既要能堵住缺口,又要能把活水引進來,考驗的就不僅是定力,也是魄力。

    冉校長問張成林想出了什麼方法沒有?張成林胸有成竹,他說冉校長,高考前三個月就動手掐尖兒的,絕對只是個別現象,甚至可以說是狗急跳牆,掐尖兒的目的是什麼?目的就是利用別人的資源,壯自己的聲威,動手太早,學生的可變性大且不說,換了一套教師的講課方法,學生也不一定適應,本來是個尖子生,也弄得不是尖子生了,這就失去了所有的意義。當然,經常給教師敲敲警鐘是對的,經常做一做學生家長的工作也是應該的,但作為領導,完全不必杯弓蛇影。張成林還說,現在他最關心的事情,是怎樣把狀元弄到錦華中學來,他說我們必須在這一屆就把狀元帽戴在錦華中學的頭上,不能再等了。你考一流大學的學生再多,但狀元才是旗幟,才是一個學校教學質量高最顯明的標誌,現在商店裡賣的書包,也是"狀元包",超市裡賣的食品,也是"狀元餃"、"狀元米",這幾樣東西,都銷路奇佳,充分體現了社會對狀元的認同和嚮往,越早把狀元帽戴在錦華中學頭上,對錦華中學未來的發展就越有利。

    冉校長深以為然,讓張成林儘管放手去幹。冉校長覺得,自己擔任校長期間,能攤上這樣一位教務主任,真是福份。他多次暗想,其實應該提張成林任副校長的,早就應該提了,但上面只讓一所學校設兩個副校長,錦華中學現任的兩位副校長,都只有五十來歲,沒到退休年齡,對學校工作雖沒有絲毫建樹,可人家也沒犯什麼錯誤,沒犯錯誤就不能撤,張成林也就只有等。

    說到狀元,自然而然地又提到了鄭勝,剛好費遠鍾也想去給張成林說鄭勝的情況。那次張成林說要觀察十天半月,現在十天已經過去了,鄭勝表現得特別的安靜,安靜得就跟以前的鄭勝一樣。更可喜的是,考試中他又拿了高分,雖然比胡昌傑們低,但那肯定只是暫時的,他沉睡了兩個多月,剛醒來。

    聽了費遠鐘的話,張成林猛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好!"

    但他立即把嘴蒙住了,警覺地四處察看。這是在教務處,職員小趙不在,只有他和費遠鍾兩個人,但因為自己脫口而出的那聲"好",張成林還是感到很不應該。這樣的話怎麼能大喊大叫呢。

    費遠鍾知道他又要說悄悄話了,便把頭低下去。

    "你不要聲張,"他對準費遠鐘的耳孔說。

    費遠鍾被主任詭秘的神情感染了,低聲回應:"知道。我沒有聲張。"

    張成林又說了聲"好",只不過聲音小多了。隨後,他幾步跨過去,閉了門,才請費遠鍾坐。費遠鍾去他對面坐下,沒想到張成林卻把椅子搬到費遠鍾旁邊來,接著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他辦公桌上放著厚厚一疊東西,他要把那東西收起來。那是學生成績表,不是錦華中學的成績表,而是整個巴州城所有高三年級的成績表。這東西是不容易搞到手的,每所學校診斷考試過後,都把成績封鎖,這也是保護尖子生的措施之一,但張成林就有那個本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收攏一些表格,普通中學的弄不到也就算了,幾所重點學校的,他一定會想法搞到手。他萬分小心地保管這些表格,就跟班主任保管學生花名冊一樣,只要不看,就必然鎖進抽屜。

    把表格鎖好了,他才過來跟費遠鍾並排而坐。

    這樣的談話方式,讓費遠鍾覺得很彆扭。

    "你敢肯定鄭勝已經轉變過來了?"張成林問,儘管聲音很低,卻難以抑制他的興奮;但在興奮的底部,卻鋪著一層厚厚的疑慮。張成林不是那麼簡單的人。

    費遠鍾只聽出了張成林的興奮,說:"他上課時再不胡亂攪和,作業做得相當認真,考試成績也很不錯。"

    這些情況張成林都知道,他要的是鄭勝那些看上去與學習無關的、最細枝末節的表現。

    對此,費遠鍾完全沒有料到。他本是帶著邀功的心情來找張成林的,但張成林只一句話,就把他那份心思挫敗了。

    老實說,費遠鍾對鄭勝的未來並沒有把握,之所以如此,恰恰就因為"細枝末節"。近十天來,鄭勝老實得太過分了,上課時不說話,下了課也不說話,坐在他周圍的同學討論問題,他決不參與,好像他跟同學們有著不同的語言系統,甚至是不同的物種,再熱烈的聲音,也穿越不了物種構成的鴻溝。他的眼裡有時候空洞無物,有時候又被太多的東西充塞著,顯得狂躁不安,同學們說話的聲音越大,他的狂躁情緒越嚴重,嚴重得離開座位,獨自走到窗邊。站在窗口,仰視過去,可以望見野火坪,名為坪,其實是一座山,現在,山上正在開發修建別墅群,鏟車的轟鳴聲隱約傳來;開發商別出心裁,希望將來住在別墅群落裡的顯貴,能夠輕便地下到河上遊玩——好幾年前,巴河上就佈滿了遊艇,專供玩樂,與南、北濱河路相呼應——規劃了幾條纜車道,纜車道已提前動工,鋼繩飛翔在空中。下課後,有些同學會好奇地朝那邊望,但鄭勝沒有看這些,他的目光低垂著,收聚在一起,只注視著樓底下一個並不存在的圓點,在他看來,那個圓點彷彿一個縮起來的人形他做作業時字也寫得太認真了,一筆一畫,都像骨頭那麼硬,看上去每個字都惡狠狠的。

    這些情況,費遠鍾不能隱瞞,否則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聽了費完鐘的描述,張成林思索片刻,說:"這麼看來,還是有麻煩但我們的任務,是讓他把高三餘下的時間度過去,讓他在高考中大顯身手,至於以後,也就是他考上大學、走向社會之後會變成怎樣的人,我們想管也管不著。"

    張成林語調蒼涼,像是被某種東西觸動了。他接著說:"我的意思是,鄭勝很可能有了心理上的疾病像北京的那個大學生,往熊身上潑硫酸,雲南那個著名的馬加爵,殺了四個同學,塞在櫃子裡,還能丟心落腸地過自己的日子,最近成都某大學又傳出消息,一個男生把一隻小狗活活地寒進微波爐裡烤了好幾分鐘這都是病態。儘管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就業壓力大,但我不相信那種病態是進大學後才形成的。"

    費遠鍾非常沮喪,就跟上次想從冉校長口裡套話一樣,他這次也想從張成林口裡套句話——張成林不是說過,只要把鄭勝扭轉過來,"什麼都好說"嗎?這是明明白白的暗示,費遠鍾就想張成林把暗示變成明示,具體而言,就是透個風,看他能否出任火箭班的班主任,結果張成林不僅沒給他明示,還讓他得到了鄭勝有心理疾病的結果。

    但他很贊同張成林的意見,他說:"張主任,去年暑期梁波回來,你聽他講過那件事嗎?"

    張成林說什麼事?我還不知道呢。

    "梁波說,有天晚上他們幾個同學出去逛街,回校的時候,坐了輛出租車,快到校門口,他們下來了,將司機拖出駕駛室,手腳並用把司機暴打了一頓。那地方是條黑巷子,司機以為遇到了強盜,向他們求情,說車費不要了,我司機台上的皮包裡還有兩百多塊錢,你們都拿去。誰知他們打了幾分鐘,拍拍手說:'唉,這下舒服多了。'然後放了司機,錢一分不少地給了人家,還給了他一百塊醫藥費!當司機又疑惑又驚慌地把車開走之後,他們幾個才歡天喜地地回了學校。"

    "有這事?"

    "他親口對我講的。講的過程中,他幾次笑得回不過氣。聽完後我感到相當震驚,總覺得這事情做得很不對,想批評他幾句,可人家是名牌大學的優秀生,還獲得過國家發明專利。他走過後,我越想越不對勁,就給他寫信去,勸他再也不要那樣做。"

    張成林古怪地笑了笑,"他回你信了嗎?"

    "沒有,我接連寫了好幾封信去,都沒有回。"

    "所以我說,"張成林把桌子拍了一下,拍得也像說悄悄話,"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該我們這個階段幹的事,我們盡一切力量把它幹好,其餘的都管不著,不是別的,只因為想管也沒法管。每個人面對的都是一個大社會,你幾句話就想把一個人拉回頭?沒那麼容易!既然做了中學教師,就要形成這樣一種信念:讓學生考高分、考名牌大學、考狀元,這就是我們的目標!這個目標是綱,其餘都是目!難道你有臉說'雖然我的學生沒考上大學,但他們的素質很高'?即便這話是事實,在別人聽來也是酸溜溜的事實。人只對那些擁有了的東西才有資格看不起。只要擁有了,選擇的空間就很大,自由度也才會相應增加,就說梁波吧,為了讓自己'舒服',就把人家暴打一頓,這能算一個好學生嗎?但他偏偏就受到讚揚,他父親每年也都來學校風光。"

    費遠鍾很吃驚,沒想到張成林會給他講這些。

    說了那麼多話,張成林明顯感覺到離題太遠,立即言歸正傳:"很快就放寒假了,下學期沒幾個月,就該高考,這點時間,鄭勝應該能夠穩住。也必須穩住。得心理疾病的人,很容易發展成精神疾病(我敢說梁波就已經得了精神疾病,鄭勝是否也由心理疾病轉化成精神疾病了,我還拿不準),這種人你不能去碰他的痛處,碰他痛處就等於碰到了一塊膿瘡,會潰爛得稀里糊塗,當然可以治療,但那過程相當漫長,已經是火燒眉毛了,我們不可能等到那個過程。"

    費遠鍾說:"知道了,張主任你放心但我還有件事情想給你匯報。"

    此前,費遠鍾給張成林說事,極少用"匯報"這個詞。

    這個詞讓張成林聽上去很受用,他說:"什麼事你說,你說。"

    "鄭勝的家庭情況我一點也不瞭解——這件事我曾經給你匯報過的——但從各方面看,他太窮了,他不住校,肯定也是因為窮造成的,我的意思是,學校可不可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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