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4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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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聽上去,讓小含覺得父親本來是會做的,只是不願意告訴他,他噘著嘴,回房去了。

    費遠鍾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還有五分鐘鈴聲就會響起,錢麗差不多都上了半個小時的課,而他還躲在家裡。在這特殊時期,這樣做對自己顯然是不利的。錦華中學實行嚴格的坐班制,像費遠鍾這樣的高三教師,除了星期天下午,都得去教學大樓裡泡著,晚上也不例外(當然,說是嚴格,事實上也是分人的,像伍明西這種人,只要沒耽誤上課,誰也沒管過他)。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正要換鞋,又迅速折回來,把兒子的房門推開,交代說:"抓緊做作業,作業做完,再練一會兒琴,好好練,用心練,聽見了嗎?"

    小含背門而坐,頭伏得低低的,沒有應答。費遠鍾硬梆梆地叫一聲:"我問你聽見沒有!"

    小含說聽見了爸爸。

    他還想說:"我又不是聾子!"但他知道這話不能說。

    出門之後,費遠鍾心裡就回想著兒子的琴聲。小含學的是手風琴,在一般人眼裡,這種樂器算不上多麼高級,既不能跟鋼琴比,也不能跟小提琴比,但教他的老師胡珂不這麼看,胡珂說,手風琴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可以靈活變通的樂器,不但能演奏多數的音樂體裁,還能進行即興創作,只是人們認識上的偏差,甚至是出於虛榮心的驅使,才一窩蜂地去學鋼琴和小提琴,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孩子是否具備學習這兩種樂器的條件。這些話,讓費遠鍾聽來心裡踏實,還隱隱約約地覺得解氣,因為伍明西的女兒就在學鋼琴,他女兒跟費小含一樣都在巴州實驗外國語學校讀書,而且是同一個年級,只是不同班。胡珂闡述了手風琴的好處,接著說費小含就具備了學習手風琴的先天條件,並預言他將來會大有作為。胡珂畢業於四川音樂學院,先在一所中學教課,沒教兩年就辭了職,只在家裡開音樂班。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音樂教師,其判斷力是值得信賴的,費遠鍾就常常被他那句"將來會大有作為"所陶醉,他在盼望那一天的到來。

    文科七班有兩個男生正在吵架。

    李子江吸墨水的時候,把墨水瓶碰翻了,藍色的汁水花一樣綻開,有一朵花,開在了他前排劉棟的腳後跟上。這還了得,那是耐克運動鞋,打折後都是七百多塊錢一雙的!

    劉棟讓李子江賠,李子江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反正是你的墨水。"

    李子江說這是我從商店買來的墨水,又不是我造的。

    劉棟說你想耍賴?

    李子江說你怪我耍賴也好,不怪我耍賴也好,反正我不賠。

    他不是賠不起,他父親當了多年的煤老闆,家裡最不缺的就是錢。但他就是不賠。原因只有一個:他不想賠。

    兩人吵起來了。劉棟把頭扭過去,兩人臉對臉地吵,吵得相當厲害,費遠鍾進去,他們也沒注意到。班長胡昌傑喊了一聲:"別吵了!"但兩個人都沒聽,比試著看誰的聲音更大,把最挖苦人的話潑向對方。當劉棟把李子江叫了聲"侏儒",事態就升級了,李子江陡然站起,抓起墨水瓶(那裡面還有沒傾盡的半瓶墨水),就要往劉棟的頭上砸。墨水瓶從手裡飛出去之前,李子江看到了費遠鐘。

    他頹然地坐了下去。他坐下去比他站起來時矮不了多少。

    費遠鍾沉著臉,沒理他們,逕直走到胡昌傑面前,問怎麼回事。胡昌傑把原委講了,費遠鍾說:"作為班長,為什麼不早一點制止?"

    胡昌傑臉膛緋紅,把頭低下去。他跟費遠鐘的個頭差不多高,而且長得十分粗壯,好像不希望自己顯得太高壯,他總是把肩膀抽起來,看上去背有些駝;他比女孩子還愛紅臉,在路上遇到老師,不管教沒教自己,只要是他認識的,都打招呼,每次招呼過後,臉上都像要浸出血來。他本來就不是個做班長的料。要說做班長,最適合的是徐奕潔,徐奕潔瓜子臉,高鼻樑,留著學生頭,看上去就幹練得像個女幹部。在家裡,她真的就是"幹部",從讀小學六年級開始,她就把家管起來了,添制東西,只要超過一百塊的,就由她說了算,她說買就買,說不買就不買。父母都心甘情願地服從她的領導。父母從來就沒關心過女兒的學習,徐奕潔小學畢業報考初中,包括初中畢業是否繼續報考錦華中學,全是她自己拿主意。可由於徐奕潔的成績只能算班上八九名,連生活委員也沒當上。這裡誰當班幹部,是當大幹部還是小幹部,成績說了算。剛進高三的時候,班長是鄭勝,他比胡昌傑更不適合做班長,可是他成績最好,後來,鄭勝開始胡鬧,診斷考試的成績也一次不如一次,費遠鍾才被迫把他撤了。

    費遠鍾並不想為難胡昌傑,他這麼對胡昌傑說話,只是因為喜歡這個學生。

    他走到劉棟身邊,本來想把他叫進辦公室,猶豫了一下,沒喊劉棟,喊了李子江。把劉棟叫去,跟他說什麼呢?他是勞動委員,張成林圈定的那個名單上,也有劉棟的名字,他家裡過得緊巴巴的,卻買了那麼貴的鞋穿,難道費遠鍾能就此責怪他?以前,巴州城的各所學校都訂製校服,目的之一就是防止學生在穿著上相互攀比,可後來發現,大家穿著同樣的衣服褲子,卻在鞋子上做文章,在圍巾上做文章,同學們見面,盯的就是鞋子,是圍巾,是髮夾,學校便乾脆省去了麻煩,再也不做校服了。現在,巴州城沒有一所中學有校服,學生的唯一標誌,便是別在胸前的校徽。

    李子江站在費遠鍾身邊,費遠鍾以父親對兒子說話的口氣問他:"你說說看,今天是誰不對?"

    "我。"

    "你知道是你不對,為什麼還跟他吵?"

    李子江不說話,筆直地站著。費遠鍾坐在籐椅上,也比他高很多。他進初中就在錦華中學讀書,長著一顆大腦袋,成績又好,特別的逗人喜愛;最逗人愛的是他那顆單純的童心,見了誰家的孩子,都要跑過去抱。他不知抱過費小含多少回,一見了小含,就說:"弟弟,來我抱抱。"那時候,小含就比他矮不了幾公分,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高會定格在一米二一,當被他抱過的弟弟妹妹一個接一個都比他高出一大塊兒,他就不再抱任何一家的孩子了。接著是成績一塌糊塗,並成為一個孤僻的人,站在食堂外面吃飯,也不跟別人靠在一起,閃著銀光的勺子,慢悠悠地、充滿憂愁地往嘴裡送食物;性情也變得特別敏感,別人隨便說什麼,他都提防著,總覺得是在羞辱他。

    "劉棟那樣罵你,"費遠鍾說,"當然是他不對,但是你要明白,你現在才十八九歲,在未來的日子裡,還有許許多多人這樣罵你,說不定比劉棟罵得更難聽,你說你該怎麼辦?"

    李子江不知道該怎麼辦,神情茫然。上初三他就沒再長過個子,以前不知道、也不會去想的事,現在不得不想了。高二那年,父親帶著他去北京、上海一些大醫院看,又吃了一大堆"增高藥",一點作用沒起,母親常常在家裡唉聲歎氣,說照這麼下去,將來有哪家的女孩願意嫁給他呀。

    費遠鍾想告訴他,一個人的價值,不是以身高來定的——這當然可以看成是一句真理,可許多時候,真理在堅硬的現實面前,顯得是那樣輕飄。再說李子江那麼敏感,在這種時候老說這個話題,反而會讓他產生牴觸情緒。何況而今這麼忙,費遠鍾不可能把時間過多地花在一個差等生身上。

    他說:"依我看,劉棟那雙鞋子你還是賠,你說呢?"

    李子江嗯了一聲:"放學後我就把錢給他。"

    費遠鍾說好,那你過去吧。

    看著他圓滾滾的身子,費遠鍾想,其實,他是一個多麼善良而聰明的人,只要把自信心給他培養起來,一切都會好的。但培養一個人的自信心,需要花費巨大的心血,他沒有那麼多心血可花,他的全部精力,只能用來盯住那些成績好的學生特別是尖子生。如果他班上有人上北大、清華,如果鄭勝能夠浪子回頭考了個省市狀元,才是他費遠鐘的業績;如果他沒做到這些,只是把李子江這樣的學生自信心培養起來,沒有人會承認他,別說當火箭班的班主任,給老婆換工作,就連高三教師的身份也會喪失掉他收回思緒,把頭埋在了堆積如山的作業本裡。

    李子江回到教室,走得相當急,胳膊在左右桌角上一碰,發出鑽心的疼痛。七班有八十多個人,教室空著的時候,是密密麻麻的桌椅板凳,學生一旦坐進去,就是密密麻麻的頭,後排的學生呼吸重一點,就把前排學生的頭髮吹得飄起來。教室分為五豎排,兩條走廊,窄得如一根線,從走廊上過,需把身子側一側,有時忘記側身,像李子江這樣碰痛骨頭的事(李子江個矮,碰到的是胳膊,其他人碰到的是髖骨),老師和學生都遇到過。

    最關注李子江的並不是劉棟,而是鄭勝。李子江坐在傍走廊的位置,鄭勝坐在中間,比李子江靠後兩排,費遠鍾叫李子江出去的時候,鄭勝清楚地看到了費遠鐘的眼神。那是一種很疼痛又很愛惜的眼神。老師以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嗎?他想不起來。老師沒這樣看過他,是因為他成績好,上上下下都只看到他的成績,也只要求他的成績。他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露出水面的部分進入了人們的視野,而水面之下的,領導也好,老師也好,都難得有時間去關心過。現在他的成績沒那麼好了,但領導和老師似乎依然看不到水下的部分。

    那一次,費遠鍾問他生活上是不是有困難,是少有的一次超出學習之外的話題,因而讓他流了眼淚。那幾滴眼淚,讓他緊繃繃的神經鬆弛了一些,這些天,老師講課,他不再胡亂地舉手發言,更沒把課堂攪得一團糟,但他自己心裡清楚,他需要的不是這個。他的生活當然有困難,但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富裕可以習慣,貧窮照樣可以習慣,甚至苦難也是可以習慣的,但有一樣東西永遠也習慣不了,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鄭勝並不能給出一個明確的概念,單知道那是心靈之中最柔軟的部分,也是藏得最深的部分,只關注露出水面的冰山,就無法觸及到那個部分。鄭勝就很少被觸及過。他覺得,最近,費老師找他談過好多次話,每次談話,不是離那個部分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

    比較而言,差等生似乎比他更加幸福。差等生被老師找去談話,老師往往會說:"有些問題,老師講過多遍你都不會,是沒認真聽講,還是身體不舒服?你最近家裡有什麼情況嗎?你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事,不願意告訴老師?"諸如此類。有時候,老師問了這些話,還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摸摸他們的頭。鄭勝也想老師對他這樣,可老師偏不這樣,老師只關心他的學習。他常常覺得,差等生是人,尖子生卻不是人,為此,他多麼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差等生,而事實證明,他沒有資格成為差等生,他早就是神童,是天才,這個稱號可不是白給的;你得到了這個稱號,就要為此承擔責任,想中途撂挑子,沒那麼便宜——那麼多人在你身上付出過心血、寄予過希望啊!即使現在,鄭勝都變成這樣了,領導和老師不僅沒把他當成差等生,還把考取狀元的擔子扔在了他的面前。

    "狀元狀元"這幾天,鄭勝課上課下都反覆咀嚼這個詞。

    咀嚼幾次之後,這個詞就活過來了,帶著異樣的溫度潛伏進他的身體裡,使他渾身一陣激靈——

    這時候他才發現,那次費老師找他談話,他流了淚,並不是因為費老師關心了他的生活,而是因為關於"狀元"的話題。費老師的話表明,儘管他已經表現得很不像樣了,班長職務也被撤掉了,但領導和老師都沒有對他失望。

    事實上,鄭勝最感到恐懼的事情,就是自己真的變成了差等生,就是別人對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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