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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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幾天,楚梅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回家後話也很少。除了招呼兒子,她基本上就沒說過話。楚梅比費遠鍾小了整整十歲,費遠鍾今年四十五,她只有三十五,或許是因為年齡上的懸殊,即便在家裡,楚梅也是把費遠鍾叫費老師。費遠鍾喜歡她這樣叫,這不僅讓他把楚梅當成妻子,還當成學生、妹妹或者女兒,總之都是需要他呵護的。可現在他拿什麼去呵護妻子?妻子受了學生的欺負,他也只能吞幾泡冷口水了事。其他班上的學生不說,就連自己班上的戰小川,他也無可奈何。那天,費遠鍾把飯打來,問楚梅:"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問了好多遍,楚梅都不開腔。

    下午他把戰小川叫進辦公室問,戰小川一五一十地講了,特別強調的,是他阻止了何超等人進教學樓吃飯。費遠鍾陰沉地喔了一聲,心想何超他們站在門口取樂的時候,你不也笑得那麼歡嗎?而且,把飯菜潑灑在門口,也不知道打掃一下。但這話他怎麼能說出口?的確是戰小川阻止了何超等人,戰小川也沒有像何超他們那樣嚇唬楚梅。說白了,楚梅就是個守門的,人家只要沒進教學樓吃飯,你就管不著,因為學校並沒規定屁股朝外頭朝裡算不算進了教學樓,也沒規定學生不許做出朝裡急衝的架勢,只要是沒被禁止的,就是允許的;至於被嚇住了,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沒有權利不讓人家笑!

    費遠鍾本來想把那幾個學生的行為給他們班主任講一講,可講了又怎樣?既起不了什麼作用,還把楚梅當時出的洋相鬧出去了。要是周世強的老婆侯春聽說,就會暗中恥笑。周世強出生農村,那地方比許三的老家還偏遠,靠近陝南,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就跟侯春訂了親,周世強家窮,侯春家在當地比較富,侯春家幾乎傾其所有,支援周世強念完了高中,接著又念大學,大學畢業後,周世強的父親就催促他跟侯春完婚,而周世強早就想把婚約解除掉了,唸書的時候,每次接到侯春家寄來的錢,他都痛苦萬分,有時候為了報復(他也不知道報復誰),他收到四五十塊錢,就請同學喝酒,一次性花光;周世強比費遠鍾還大兩歲,他唸書的時候,四五十塊錢是很頂事的。周世強的父親聽說他要解除婚約,將一把雪亮的彎刀扔到他面前,說你要麼跟她結婚,要麼我剁斷你一條腿,兩條路,由你選。周世強是迫不得已才跟侯春結婚的,不過婚後兩口子倒還能相依為命。

    侯春只念過小學,周世強在家鄉教書的時候,她一直種田,十二年前周世強應聘到市裡的錦華中學,她才跟了來,一直當家屬,周世強找領導不知找了多少回,結果連個打掃廁所的工作也沒給侯春要到手;那好壞也是一口飯碗,爭的人相當多——錦華中學創辦於二十五前年,中途連續好幾年,教師缺,在全市範圍內招聘,應聘成功的,很大一批都來自縣城和區鄉,他們水平都不低,又能夠埋頭拉車,自然受到特別的歡迎。這些教師帶來的家屬真不少。從前年開始,周世強就不再去領導那裡低三下四地求情了,讓老婆開了家庭食店。從中得到的收入,遠遠超出了預料。開食店之前,侯春身體瘦弱,見誰都低人一等的樣子,可現在不一樣了,因油煙聞得過多,她迅速發胖,肚子懷孕婆似的鼓出來,在平地上走幾步路,就發出喘息聲;別人看著很累,她自己並不覺得,只要走出家門,她就粗聲大氣地說話,每次費遠鍾往教學樓給楚梅送晚飯去,只要被她碰上了,她都要問一聲:"楚梅又值夜班?"費遠鍾應了,她總是要添上一句:"那真不是人幹的活。"

    如果知道學生以那樣的方式給楚梅難堪,還不知她要怎樣說呢。

    費遠鍾很想安慰妻子,但這種時候,說什麼話都是火上澆油。儘管楚梅把他叫費老師,卻並不證明她在家裡就沒有脾氣。當然,她很少發脾氣,即便發作,也不像楊樸的女人文顯慧那樣,故意對著窗口大喊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兩口子在吵架似的。楚梅發脾氣有兩種方式,一是像現在這樣,好壞不開腔,二是短促地抱怨幾聲;楚梅抱怨的時候,聲音小小的,就像她的人,臉小,身子小。可正因為楚梅把他叫費老師,即使她那麼輕聲地抱怨,費遠鍾也受不了,他會想:跟著我,她過得這麼不幸福,如果她跟第一個丈夫過下去,說不定比現在幸福得多。

    他們兩人結合之前,都有過或長或短的婚史,彼此留下了方向不一致的疼痛。費遠鍾大學畢業一年結了婚,幾年後妻子死於子宮癌;她的子宮一直有問題,死之前也沒留下一男半女。費遠鍾跟前妻的感情,從純粹的夫妻關係上說,甚至超過了他跟楚梅的感情。楚梅跟一個推銷員做過兩年夫妻,推銷員天南地北地跑,兩年時間裡,他究竟在家裡待過幾天,楚梅幾乎就沒什麼印象了,夫妻感情是守出來的,這麼長久地分居,兩人都覺得沒有意思,當楚梅提出離婚的時候,推銷員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就在協議書上簽了字。費遠鍾到巴州城後,去婚姻介紹所登了記,沒過多久,婚介所就來電話了。他就是在那裡見到了楚梅。楚梅是她母親去為她登的記,到婚介所見費遠鐘,也是母親陪著來,來之前,母親生怕楚梅強著不去(自登記之後,婚介所來過好多個電話,楚梅都拒不見人),對女兒說:"人家雖然只是個教師,還比你大十歲,可他跟你一樣,沒帶來孩子,這就已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沒想到,楚梅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就答應下來。母親不知道,楚梅看上的,正是費遠鐘的職業,教師出差的機會極少,能把家守住。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讓楚梅最關心的就是男人能不能把家守住。

    生活與感情,費遠鍾都追求穩定,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破壞了這種穩定,這讓他許多時候顯得膽小怕事,猶豫不決;把衣服晾到陽台上去,本來位置很寬敞,他也要把幾件衣服擠到一堆兒,好像那些衣服怕冷,怕挨揍。要不是前妻的死亡使漢垣縣成為他的傷心之地,他是不會到錦華中學來應聘的。大多數時候,他覺得自己來巴州城是來對了,他在這裡工作順利,有一個賢慧的妻子和聰明的兒子,可只要楚梅一抱怨,這種感覺就完全破壞掉了。他總是禁不住在楚梅的抱怨聲裡去猜想她的第一次婚姻,並由此來比照自己的無能,比照自己是怎樣虧待了妻子,儘管楚梅多次對他說過,跟他結婚之後,她才找到了婚姻的感覺,也才認識到婚姻對女人的好處

    他害怕楚梅抱怨,不過相對而言,卻更害怕楚梅沉默。抱怨的時候,你知道她在想什麼,沉默起來就深不見底了。

    這天輪到楚梅值夜班,吃罷晚飯,為了讓妻子不再沉默,費遠鍾說:"你先去守著,下了晚自習課我就來替你。"

    楚梅果然說話了,她說:"誰要你替我?我已經逗人恥笑了,未必還要讓你逗人恥笑?"

    話音未落,她就把鞋子換好,先於費遠鍾去了教學樓。

    費遠鍾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摸出一支煙來抽。亂蓬蓬的煙霧裡,他回想著妻子在教學樓門口急得汗水直冒的情景,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覺得戰小川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惡。儘管戰小川沒像何超他們那樣捉弄楚梅,但戰小川是他班上的學生,他根本就不該笑!費遠鍾一直就不大喜歡戰小川這個學生,說起來還不是因為戰小川本人,而是因為他母親。戰小川跟錢麗班上的張永亮住在一條街道上,兩家人很熟,兩人的母親到學校看孩子,也常常是一起來,手挽手的,親熱得不得了的樣子,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們沒有那麼親熱。張永亮的父親做房地產生意,母親是南城某局的科長,家裡有的是錢,戰小川的父母都在行政部門上班,父親做了一個說話算不了數的小官吏,錢並不缺花,但說不上富。這倒是次要的,關鍵是張永亮的成績比戰小川好,兩個女人每次結伴來問孩子的情況,一個坐在費遠鍾身邊,一個坐在錢麗身邊,一個東頭,一個西頭,辦公室那麼大,兩頭之間還是有段距離的,但費遠鍾每次都發現,戰小川的母親聽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彎著眼睛,看著錢麗那邊——她至少抽出了一半的精力在聽錢麗說張永亮的情況

    不管多麼不喜歡戰小川,他畢竟還是學生,而且是尖子生,費遠鍾要做的,除了像冉校長和張成林說的那樣,把他"保管"好,不讓他被外校掐走,別的還能做什麼呢?

    說一千道一萬,要想楚梅再不去經受那種尷尬,只能換個工作。的確,學校除了上講台的,其他崗位都超編了,而且還有那麼多家屬閒置著,但比守大門好一些的崗位再擠進個人去,也並非完全不可能。朱瑩不是一來就進了實驗室嗎?那時候實驗室也已嚴重超編;當然,朱瑩的丈夫是教務主任,不能跟她比(張成林剛當上教務主任的時候,費遠鍾總是暗暗地把自己拿去跟他比,結果越比越覺得自己的失敗),但跟文顯慧比一比是可以的吧。文顯慧以前在北城某家政公司上班,掙不了幾個錢,還在南北兩城區顛來顛去,冉校長上任之後,她調到了錦華中學,楚梅換工作的同時,文顯慧進了總務處。當時費遠鍾沒感覺到什麼,後來,當他無數次看到妻子坐在大門口,而文顯慧卻在三樓的總務處外面大聲武氣地擺閒龍門陣,心裡就起了波動,他想冉校長當初為什麼不把楚梅放到總務處、讓文顯慧去守大門呢?文顯慧在總務處的工作是搞採購,搞採購是需要腳力的,而文顯慧跟楊樸的年齡,都與費遠鍾不相上下,楚梅卻年輕了十來歲,再說文顯慧身體肥胖,胖得跟現在的侯春差不多,遠不如楚梅的精幹靈活。文顯慧的丈夫楊樸是數學科骨幹教師,可費遠鍾是語文科骨幹教師,連續帶高三的年頭,費遠鍾還比楊樸長。

    因為跟楊樸一家的關係比較好,費遠鍾一般不願意想這事,可有時候又不能不想。有好幾次,放了下午學,他從六樓下來,都聽見文顯慧在大廳裡招呼楚梅:"梅子,下班了。"她並非不知道楚梅這時候還不能下班,即使交班,也要等到晚飯之後。費遠鍾總覺得文顯慧是故意的,覺得文顯慧真不應該這樣,要說,楚梅真是對得起她,生了兒子費小含之後,楚梅在家待了兩年半,直到把兒子送進幼兒班,她又才出去打工,在那兩年半時間裡,有一陣子文顯慧在外面忙活,楊樸又生病住進了醫院,他們的女兒京京就經常被楚梅接到家裡來吃飯,楚梅像待親生女兒一樣待她。平時,只要許三一家來費遠鍾家做客,費遠鍾和楚梅也都要把楊樸一家叫上的。

    費遠鍾鼻孔裡發出呼呼的聲音,帶著狠勁兒抽完了一支煙,接著又點一支。其實他抽煙是很少的,買一包煙來,往往放得發霉還沒抽完。第二支煙抽到一半的時候,費小含手裡拿著一本練習冊,從自己房間裡出來了。

    "爸爸,這道題怎麼做?"

    費遠鍾慢慢把煙摁滅後,才抬頭望著兒子:"你說什麼?"

    小含說這道題我不會做。

    費遠鍾臉色一暗:"是你做作業還是我做作業?"

    小含說這是奧數題。

    "奧數題又怎麼啦?奧數題就是讓家長幫忙做的?"

    "我們老師說了,如果不會,就問家長。反正明天得交。"

    費遠鍾惱怒地把練習冊扯過來。可他看老半天也摸不到廟門。別說奧數題,就是兒子練冊上那些常規性的數學題,他也不會做了。他說我忘了,你自己想!他說你要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稍微加一點難度就問別人,問來問去就只能依賴,就不會思考,將來到了考場上,就只有咬筆桿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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