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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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成林個子不高,在四川人裡面也只能勉強算得上中等身材,身上最顯著的特徵是胸骨方方正正,特別突出,這是冬天,不大能看出來,要是熱天,你會覺得他在衣服裡面藏了一口倒扣著的箱子。他幹什麼事都風風火火,從沒有人見他慢步過,只要出動,必是大步流星,他的腿短,但每一步都跨到極致,即便像費遠鍾這樣將近一米八的高個兒跟他同行,也不停地提醒他:"走那麼快幹啥?是去撿金銀財寶還是搶銀行?"他回過頭笑笑,等你跟上去,肩還沒跟他並上,他又把你甩開了。對他來說,"疲憊"這個詞是可以從字典裡抹掉的。但他又不願意陪老婆逛街,因為他的每一步都有目標,都有正經事情做;他知道女人逛街總是沒完沒了,見商店就進,也不管買不買東西,這太耽誤時間了。他老婆朱瑩剛從長豐煤礦調到錦華中學來的時候,希望丈夫陪自己去街上轉轉,張成林無奈地同意了,但出門之前,他都要拿張白紙畫地圖,兩人走哪些街道,街道上有些什麼商店,哪個商店進,哪個不進,他都標得明明白白。這麼畫了幾次地圖,朱瑩就一點興致也沒有了。

    畫地圖是張成林的強項,他本來就是地理教師出身。他教書時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平手在黑板上畫一個地球。他畫得真好!手臂一揮,標準的橢圓就出來了,起始點的交合分毫不差。學生們聽他上第一節課,覺得神奇得不得了,對他充滿了景仰,不過沒過多久,學生就不再景仰他,因為他每堂課都如此:走上講台,腳還沒站穩,就迅速畫出一個地球。地球畫好,開始講課,他卻講不清楚,一堂課攪來攪去的。他教了將近兩年,學生實在忍受不了,就給校領導反映,要炒他。在錦華中學這樣的重點校,被學生炒是相當危險的,每個月末,學生都會領到一張對教師的考評表,誰連續幾次落了尾,誰就可能由教好班調整到教差班,或者由教高三降格到教高二、高一乃至初中部去,更有甚者可能丟飯碗。這樣的事,錦華中學發生過,別的許多重點中學都發生過。

    張成林確實被調整了,他由普通教師調整成了領導!沒有任何人看出他有跳躍的姿勢,他卻猛不丁就跳到了教務主任的位置上!此前教務主任是徐威,他去之後,徐威就當了政教主任,老政教主任頂替了退休的工會主席。在學校裡,教務主任比政教主任重要得多。

    每次見到張成林,費遠鍾心裡都會挽一個疙瘩。就在任命張成林作教務主任之前一個星期,又搞過一次學生評教,有大半學生都把張成林跟費遠鍾比,話說得相當刻薄:"張老師連費老師一根腳趾拇也比不上!"意見收上來後,當時的陳校長親自主持全校教師討論,陳校長把學生的那句話在討論會上念了出來,念過後敲了敲桌子,吸了口氣,罵了句髒話:"龜兒子,你看你看,都被學生說成這樣了,多不成體統!"要是別的教師,恨不得沒有臉才好,因為臉沒處擱,而張成林卻臉不紅心不跳,認真地做筆記(作為普通教師,需要他記的實在不多,但每次開會,他都要記好幾大篇紙),散會後,很多人都祝賀費遠鍾得了表揚——陳校長把學生的話當眾念出來,本身就是表揚——費遠鍾神情嚴肅地阻攔人家,其實心裡像長了一大片甘蔗林。

    誰知道,沒過多久,張成林就當上教務主任了。

    費遠鍾至今也沒想過要混個什麼官,別的人在仕途上誰沉誰浮,也與他沒有關係,只是張成林當上教務主任的時機,對他造成了傷害。他覺得,學校在那時候提拔張成林,是對他費遠鐘的嘲諷。

    其實他和張成林之間,早就有了芥蒂。費遠鍾十三年前調來錦華中學,張成林比他晚來五年。張成林是單身前來的,暫時沒房住,就睡在教學樓頂層的一間儲藏室,裡面堆滿了拖把、掃帚、撮箕、紙箱等物,好不容易騰出一個空間,搭了張地鋪,本以為上面乾燥,沒蚊蟲,結果蚊蟲直蒙臉,晚上點三盤蚊香,還是嚇不退嗜血的大軍,早上起來,凡露了天的地方都冒出紅點子。關鍵是沒法自己弄飯。陳校長倒是允許他使用電爐,工會主席還把自己家一個買來後就沒用過的電爐送給了他,但張成林從沒把那東西從盒子裡取出來過,他端著一口可用作洗臉盆的大碗,去食堂跟學生一塊兒排隊。開初大家以為他是懶,後來才發現他不是懶,他是沒時間。

    一個普通教師,又不拖家帶口,時間哪會就這麼不夠用?既然時間那麼緊,又何必跟學生一塊兒排隊?你是教師,插列到前面去打點飯,還是有這個權利的,可是他不,學生拉他也拉不前去。"這是規矩,"他說,"做啥都得有個規矩,要不然就亂套了,事情就沒法整了。"(他最喜歡用的一個字,就是"整"。)有天吃中午飯的時候,費遠鍾家裡突然來了客人,菜可以再炒,再煮飯就比較麻煩,於是費遠鍾端著缽去學生食堂打飯,出來的時候,看見張成林捧著那口大碗站在食堂外的銀杏樹下吃,他說:"張老師,去我家裡喝口酒吧。"從那以後,費遠鍾叫張成林去吃過好多次飯。楚梅也很歡迎他,吃飯時不停地給張成林夾菜。楚梅是個特別好客的人,雖然家裡用度緊張,再添雙筷子,也不至於把人吃窮。受人以桃,報人以李,這也應該是規矩吧,但張成林好像不這麼看,費遠鍾叫他吃了那麼多飯,喝了那麼多酒,他卻從沒有回請過,連裝樣子的話也沒提過。來而無往,讓費遠鍾覺得張成林這人很沒意思。

    不過這一點費遠鍾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張成林"沒有時間",可有一件事卻讓費遠鍾對他產生了隱怨:為把楚梅調到學校,費遠鍾找陳校長之前,給當上教務主任的張成林商量過,他覺得,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坐到一張飯桌上去,何況是家裡的飯桌,因此他跟張成林商量的時候,用的是很體己很知心的口氣,希望張成林能在校長面前敲敲邊鼓,張成林聽後,勸他:"這事呀,你真還別急,你把這學校上下左右都看一遍,哪個崗位不是人滿為患?都擠得透不過氣來了,連根針都插不進去了。"可後來,張成林自己的老婆調到學校來了,順順當當就安排進了實驗室,他怎麼就不怕自己老婆被擠得憋死了?費遠鍾只好直接去找校長,但次次都碰釘子。要不是他自己發奮,最終以成績說話教了高三年級,楚梅現在也還在外面打工。

    對張成林本人,費遠鍾倒沒有什麼不服氣,他也承認張成林是個能幹人,當上教務主任這幾年,特別是去年,張成林為學校做出的貢獻,徐威幹不出來,他費遠鍾更幹不出來。其他學校的教務主任,雖然也幹著掐尖兒的事,但難有張成林幹得漂亮。他不僅幹得漂亮,還無所畏懼。去年,冉校長從興奮中冷靜下來後,對張成林說:"這麼搞下去,我們樹敵就多了,連德門中學都得罪了。"對此,張成林是這樣回答的:"同行之間,誰也不可能成為誰的朋友。你不去動他,他就把你當朋友嗎?不會的,你不動他,你就是肉,他就是狼。退一步說,就算他把你當朋友,那又怎麼樣呢?他的教室被學生擠暴的時候,會把學生支到你學校來嗎?他用籮筐裝錢的時候,會分一點給你嗎?不會的,他一邊吃著大魚大肉,一邊說:'錦華中學真可憐!'"有了張成林這席話,冉校長放心了。事實證明張成林是對的。那之後,冉校長去市裡開會,其他學校的校長都來給他敬酒,祝賀他。沒有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尖兒被掐掉的事。

    倒是張成林本人出去開會的時候,外校的教務主任對他說過很難聽的話,德門中學的教務主任洪強說:"聽說老張是個最講規矩的人,可是,屁都不放一個就把人家地裡的尖兒掐了,這算啥呢?我們可不可以學張主任的德性,認為你家裡的人都是我家裡的呢?"洪強有五十歲上下,臉黑得像經年累月被風吹日曬的漁民,說話溫吞吞的,可每句話軟綿綿的外衣裡面,包著的全是鵝卵石。

    要遇上別人,早就沉不住氣了,但張成林只是把胸脯挺得更高了些,大度地揮揮手:"各為其主,這照樣是規矩。"

    張成林上高三來,把朱敬陽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只不過透露的信息更具體,說汶水縣中學一個尖子生已經被泡桐縣中學掐掉了!

    教師們還在吐舌頭,張成林又補充了一段讓大家更為吃驚的話:

    "現在,有人專門在其他學校養線人,請幾頓飯局,給一點錢財,讓他們把本校尖子生的秘密洩露出去。我提醒大家,如果有人找到你們名下,你們要能抵制誘惑,千萬不能幹那事,那是吃裡扒外的事,幹不得!現在所謂的線人,其實就是過去通常說的奸細吧,大家想想,如果有人叫你們奸細,那會是個什麼感覺?雖然我很相信大家,但我還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有人不聽招呼,學校將嚴懲不怠!"

    從張成林的口氣聽來,汶水縣中學那個尖子生就是被奸細出賣的。

    教師們面面相覷。錦華中學以前也丟過好幾個尖子生,那幾個尖子生分別被清輝中學和仁貴中學挖走了,但過後都查出了原因,是清輝中學和仁貴中學的校領導認識錦華中學這幾個尖子生的家長,以高額獎金和一系列優惠政策相許,家長就把孩子帶走了

    見教師們不言聲,張成林說:"該我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

    錢麗立即站起來,說張主任,你劃定的那些尖子生,我班上為什麼那麼少?

    張成林揮揮手:"那還算不了數!我們這學期結束不是還要進行分班考試嗎,到那時候才能見分曉。我現在只是把重點中的重點圈出來,提醒大家要對這些學生特別注意。"

    說罷,張成林沒管錢麗,湊到了費遠鐘面前,悄聲問:"老費,鄭勝怎樣?"

    張成林喜歡說悄悄話,即便是那些公共話題,根本不值得當悄悄話來說的,他也會湊到別人的耳朵邊去,往往是別人還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時候,他一大步就跨到身邊,把人嚇一跳。

    費遠鍾說:"我已經找鄭勝談過話了,至少這幾堂課他再沒犯過毛病。"

    張成林點了點頭,很神秘地說:"好,非常好。但幾堂課還看不出來,至少要觀察個十天半月。要說寶,鄭勝才是一塊真正的寶。錦華中學只有他才有可能去衝擊省市狀元。我為什麼在那個圓圈裡面加一點?就因為他是一塊寶,而這塊寶現在已不那麼乾淨了。"說到這裡,他拿起費遠鍾辦公桌上的蘸水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個圈(那個圈也畫得像地球),又在圈裡面加了一點,剛把那一點加上,又用指肚輕輕抹去了,他把指肚亮給費遠鍾看,然後說:"老費,你要干的,就是這個。"

    費遠鍾說我知道。費遠鍾說冉校長已跟我談過了。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樣說話不妥當。他是否能帶火箭班,雖然是冉校長最後作決定,但起關鍵作用的,是張成林。

    要是別人會計較,但張成林不會,他興奮起來,以更小的聲音說:"現在我才意識到,鄭勝這兩個月的古怪表現,幫了我一個大忙,要不然,誰也說不清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坐到德門中學的教室裡去了。洪強那個人我知道的,很不好對付——但同時,我們又不能讓鄭勝古怪到底,否則真像德門中學認為的那樣,不僅是一個廢物,還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

    儘管鄭勝給費遠鍾帶來了很多麻煩,可把他當成廢物,當成老鼠屎,費遠鍾心裡卻相當難受。直到現在,他打心眼裡還是喜歡這個學生。

    他再一次說了大話:"張主任你放心,鄭勝並沒有那麼糟糕。你等著,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給你回話。"

    張成林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湊近他的耳孔說:"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在這一屆把狀元整到我們學校來!只要鄭勝"他又拍了拍費遠鐘的肩膀,"什麼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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