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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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張成林剛剛得到的消息,兩個月前,德門中學就在想辦法把鄭勝"掐"過去!

    教師們一片嘩然:"這麼快就下手?"

    朱敬陽說:"那還不是!"聽他那口氣,好像這消息是他首先得到的。"後來,德門中學之所以沒動,是因為他們聽說鄭勝變了,害怕把他弄過去後,不僅接收了一個廢物,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張主任的意思是,現在的情況比以前更加複雜,大家保護尖子生的工作,不是從下學期開始,而是從現在就開始!張主任吩咐,千萬不要把學生的家庭信息透露出去,誰透露了誰負責;其次就是要多關心尖子生,個別尖子生有些怪脾氣,喜歡跟老師抬槓,但他們畢竟是孩子,做教師的,要諒解,要謙讓,決不能像孫志剛那樣跟他們發生衝突。"

    這後一點,不需要交代教師們也知道。在許多學校,從某種角度說,尖子生的權利比教師大。每到高三,尖子生們就前所未有地知道了自己的重要性,領導和老師看他們的眼神,跟他們說話的口氣,在處理同學間糾紛時對他們百分之百的偏心,學生食堂專門為他們開闢的"尖子生通道",都讓他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珠光寶氣,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特權。即便尖子生有明顯不尊重教師的行為,教師也只能忍著,否則他們就威脅要跑到其他學校去。上前年,化學教師孫志剛有天上課時讓學生做習題,某個尖子生卻偏偏不做,而是大搖大擺地拿出一張商場發的廣告宣傳單看,孫志剛多次提醒他收起來,他卻示威一樣越舉越高,孫志剛忍無可忍,一把將廣告單抓過去,撕成了碎片。

    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長室,對當時的陳校長說:我不要孫志剛教化學!孫志剛的化學教得相當不錯的,陳校長很器重他,怎麼能說換就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後,陳校長親自去勸慰那個學生,說孫老師那樣做,對你也是一片苦心,但學生不依不饒,說再不換,我就去德門中學!陳校長見他態度強硬,心裡也窩氣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長,倒要聽你一個學生娃的指揮了!但他沒有辦法,因為這個尖子生成績十分突出,他將為學校帶來巨大的效益,陳校長不能意氣用事,他是校長,要為學校幾百口人的生計考慮。於是,他又去動員孫志剛給那學生道歉——如果那學生不去威脅陳校長,孫志剛會主動去給他道歉的,一個尖子生對學校的厲害關係,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現在,他梗著脖子,堅決不道歉,他還對陳校長說:"你乾脆把我開除算了!"陳校長怒火中燒。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燒向那個學生的,但最終的後果,卻完全由孫志剛來承擔了。他當然沒有開除孫志剛,但依照那學生的要求,把孫志剛換掉了;不僅如此,還把孫志剛由高中教師貶成了初中教師。陳校長為什麼把事情做得這麼狠,過後很多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說到孫志剛,教師們將心比心,多多少少都有些傷感。孫志剛本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長相俊朗,談吐幽默,春秋兩季穿上風衣的時候,看上去特別的飄逸;他還喜歡打籃球,寒暑假期間,天剛亮他就東一個西一個的打電話去,讓大家立即起床,去籃球場上集合。自從被貶到初中部,他就少言寡語,風衣也不大穿,高中部教師很難得看到他,籃球場上更是見不到他的人影。

    朱敬陽接著說:"張主任幫我們擬了一份必須嚴加保護的尖子生名單,大家傳閱一下。"

    名單上,凡是有希望考上一流高校的學生,張成林都用紅筆在名字下面畫了個圈。文科系列,費遠鍾班上的圈最多,其次是莫凡宗和錢麗班上,莫凡宗班上的何超、錢麗班上的張永亮,都是可以跟胡昌傑等人匹敵的尖子生。費遠鍾發現,鄭勝的名字下面也畫了圈,而且在圈裡打了個圓點。為什麼打這一點,張成林大概沒來得及告訴朱敬陽,因此朱敬陽沒有解釋。

    開完了會,各個教師認認真真地把辦公桌檢查了,主要是看花名冊是否鎖進了抽屜,隨後各自回家。周世強跑得最快,那時候,他家裡一定擁擠不堪,那麼多學生吃飯,只有老婆一個人,收錢補錢,打飯打菜,根本就忙不過來。費遠鍾並不急,今天的教學樓大廳該楚梅值班,遇到楚梅值班的時候,中午就給兒子費小含五塊錢,讓他在自己學校吃一頓;小含在巴州實驗外國語學校讀小學五年級。只要兒子不在家,飯菜就很好解決了,通常都是費遠鍾去食堂裡打兩份,先給妻子送一份到教學樓來,然後再端著自己的那一份回家去吃。費遠鍾不願意在教學樓大廳跟妻子一道吃飯,因為那樣做,使他看上去也像個守門的。

    他想再改兩份試卷,待學生吃飯的高峰期過了再去食堂,但是錢麗也坐在辦公室裡,這讓他沒心思待下去了。錢麗是最怕下班的人,在單位上,她精氣神十足,一下了班就手足無措。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上班。她兒子已經大學畢業,而今留在上海,丈夫是南城一家汽車公司的修理工,中午不回家吃飯,因此錢麗都是等到食堂已經不剩一個人的時候,去打一份冰涼的飯菜,隨便對付了事;有時候她甚至就懶得吃飯,一直坐在辦公室裡忙。費遠鍾不大喜歡錢麗這個人,主要就是不喜歡她身上的"忙"勁,哪怕起身去牆角接杯開水,上完了課去水槽邊洗手,錢麗都是小跑著去,她的眼神總是繃得緊緊的,目光裡有一股燒焦的糊味兒。她自己樂此不疲地沉浸在這股糊味兒之中,卻給別人帶來壓力,帶來緊張感。

    費遠鍾此刻就有了緊張感。他在想,張成林在鄭勝名字下面的圓圈裡加那一點,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表明他是一個特殊人物,只能以觀後效,還是說他特別重要,校方把撈取狀元的重任依然放在了他的身上?如果是前一種,費遠鍾心裡的壓力會輕一些,如果是後一種,事情就相當麻煩,儘管鄭勝表示願意聽他的話,從此不再胡鬧,但話說回來,在戰場上,士兵不會因為一次精彩的訓話立即變得英勇善戰,人們也不會聽了一首美妙的歌曲就能立即變成音樂家。二十多年的教齡,又當了十一年父親,使費遠鍾明白,有些事,想得越簡單越好,另一些事則要想複雜些,否則就會陷入沼澤。去年的桂圓中學,就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以為整個桂圓縣就他一所重點中學,別人掐不走他的尖兒,完全沒料到漢垣中學會把手伸得那麼長。

    費遠鍾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準備去食堂打飯,可腳還沒邁開,錢麗就叫他了。

    "費老師,"錢麗說,"我覺得張主任那個名單弄得不對。"

    費遠鍾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班上的尖子生就那麼少?"錢麗面色通紅。她覺得,自己班上的尖子生被張成林圈定的數量少,證明領導認為她把五班帶得不好。

    原來是這麼回事。費遠鍾笑笑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裡有一種滿足感。當初分文理科的時候,都是平行班,也就是成績好的與成績差的在各班基本上平均搭配,現在他班上湧現出的尖子生卻最多,這足以說明一些問題。

    "苟興薇、周成、冉加加、湯顯宇,都是尖子生嘛,為什麼不圈進來?"錢麗說。

    她顯得很激動,聲音特別的沙。她的聲音本身就沙,是說話說沙的。除了不參與教師之間那些在她看來非常無聊的爭論,她很少有停下來不說話的時候,在教室裡上課自不必言,下了課,她隨時都把學生找到辦公室談話,在校園裡隨便什麼角落,只要看到她班上的學生,她立即搶步上前,把學生攔住,苦口婆心地把好好讀書的道理講給學生聽。

    費遠鍾心想,你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你不服氣,去找張成林得啦。但他做出很同情她的樣子,說:"你可以去問一問張主任。"

    害怕被她纏住,費遠鍾接著補了一句:"我先走了,錢老師你慢慢來。"

    這時候,他的妻子楚梅正在底樓大廳與五六個學生對峙。那五六個學生都端著飯碗,要進教學樓裡吃,而學校為了保持教學樓的衛生,規定不能這樣,誰在大廳值班,誰負責把學生攔住,攔不住對不起,扣獎金;作為一個守門的工人,本來就沒幾個獎金好扣的。今天這幾個學生,都是高三年級的尖子生,他們一邊往嘴裡刨飯,一邊討論著題目,逕直往大廳裡走。那時候郵遞員剛送來一封快件,楚梅正往傳達室裡放,回轉身,看到幾個端著碗的學生進來了,急忙去阻攔。幾個尖子生連斜也沒斜她一眼,繼續往裡走。楚梅拉住了一個學生。被她拉住的,是費遠鍾班上的戰小川,楚梅也認識戰小川,就向戰小川求情,讓他不要上去,並請他叫那幾個也不要上去。那幾個人楚梅都不認識。再怎麼說,費遠鍾也是戰小川的班主任,戰小川說了聲好,接著對另外幾個擠了擠眼睛說:"嗨,算了。"另外幾個很不樂意地停了步,跟隨戰小川去了大廳外面。

    他們站在門口吃飯,沒吃上幾口,不知是誰起了頭,故意將一條腿放在大廳外面,另一條腿伸進大廳裡面。這究竟算不算進入了教學樓呢?楚梅很為難,但她知道,這時候去阻止,是沒人理她的,戰小川也不會幫她說話;戰小川雖然沒把腿伸進來,可他站在那裡笑,米粒子不停地從他嘴裡噴出來。幾個學生這麼站了兩分鐘,見楚梅沒有反應,覺得很無趣,又不知是誰起了頭,把上半身也傾進來了,屁股在外面,頭在裡面。既然頭在裡面,就應該算是進入教學樓吃飯了,但楚梅依然沒說話,只是跟他們面對面地站著。這就很沒意思了!一個學生把腿收回去,突然往前一衝——他並沒有衝進來,只是腳在地板上踏得嗒地一聲響,像突然炸出的一顆鞭炮。楚梅下意識地伸出雙臂去攔,結果人家還是保持著屁股朝外頭朝裡的姿勢。楚梅閉了閉眼睛,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臟。誰知這邊沒危險了,那邊的學生又照計施行,雖然都只是踏一下腳,可楚梅總擔心他們會突然衝進來,每一聲腳響,都會讓她本能地去擋住那個方向。她這麼跑過來跑過去,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大冬天的,額頭上還冒著魚籽樣的汗珠。

    費遠鍾下到一樓和二樓間的平台,恰恰看到了這景象。

    那時候戰小川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但他在淚光裡看到了老師,立即收了笑,用力地咳嗽一聲,再裝出認真吃飯的樣子。他碗裡的飯菜已潑灑出了一大半。

    看到費遠鐘,那幾個學生把上半身從大廳的空間裡縮了回去,但一點也不驚慌,莫凡宗班上的何超,還有些意猶未盡的神情。費遠鍾站到楚梅身邊去,臉色十分難看。

    見丈夫來了,楚梅快步回了傳達室。

    費遠鍾就那麼看著幾個學生,默默無言地站了好幾分鐘,才回家拿碗缽,去食堂打飯。

    當他把飯送到教學樓來的時候,幾個學生已經不在了。

    楚梅在打掃大廳外的那些飯渣,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剛把檢查組送走,張成林不放心,又親自到高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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