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17章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她睜眼睛的時候,眼簾輕輕地粘在一起又徐徐剝開的情態,與陶花毫無二致。

    我大聲叫道:"陶花!"

    她眼睛一亮,好奇地問我道:"你認識我妹妹?"

    我完全被弄糊塗了,把手收了回來,"怎麼,陶花是你妹妹?你是陶花的姐姐?"

    "有什麼奇怪的嗎?"

    她縮了縮脖子,對我的大驚小怪很不理解。這樣的動作我在陶花身上是沒有看到過的。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這並不重要。"她又喝下一口酒。

    "你怎麼跟陶花長得一模一樣?"

    "我說過我是她姐姐。"

    "可是你們的年齡看上去也沒有任何分別,你們是雙胞胎嗎?"

    她有些厭煩地看我一眼,"你是戶籍警嗎?"

    "不是,但我有理由關心一下。"

    她虛著眼睛,看著一個不明確的方向,"你當真認識我妹妹?"

    "不僅認識,跟她還很熟悉。"

    她自顧自笑了笑,"我該走了,"她突然說。

    "你什麼時候進城的?住在哪裡?我叫陶花去看你。"

    她沒給我留時間,已經走過幾張桌面,轉眼間就到了櫃檯前付帳了。

    我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

    當她走下樓梯之後,我立即衝到櫃檯前。"埋單,"我急切地喊道。

    "先生,剛才那位小姐幫你買了。"

    我越加疑惑,轉身向樓下衝去。

    可是,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自稱是陶花姐姐的人。

    當我搭出租車回去之後,家裡一片冷清。我摸了摸電視機,電視機是冷的,顯然很久沒有開過,我又悄悄走到陶花的臥室外聽動靜,裡面啞靜無聲。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之後,陶花已把飯菜放在餐桌上,一邊翻雜誌一邊等我。

    "你先吃吧,"我走到她面前說。我還是想聞聞她嘴裡的氣味,但她坐著,我站著,相距太遠,我什麼也沒聞出來。

    我去衛生間,一邊洗漱,一邊在想:那個女子會不會就是陶花本人?如果她就是陶花本人,那一次躲在她屋子裡的人又是誰?假如是草菁,她在裡面幹什麼?我也想過是不是有小偷鑽進了屋子,可是,陶花從沒說過她丟了東西,我和草菁也沒丟東西,總之,這個屋子裡一張紙也沒丟失,不可能是小偷,何況我察看了所有的窗戶,根本沒有啟開的跡象,也沒留下任何可疑的印跡。

    難道那只是一個影子?就像"肖也許"的書中所寫,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的影子,她跑到陶花的屋子裡去,目的就是把陶花嚇瘋,就像那個溺死的女人把青嚇瘋一樣?

    我寧願相信躲在屋子裡的是陶花,而那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是她的姐姐。我要不要把昨晚碰到她姐姐的事告訴她?

    想來想去,我還是準備探聽一下。

    "陶花,"我喝下一杯牛奶,以輕鬆的語氣說,"我昨晚"

    "牛奶是不是燒得太過了?"陶花問道。

    "不,剛好合適。我昨晚上"

    "我把花卷再去熱一下行嗎?"

    我用手探了探,"不必了,"我說,"我昨晚上"

    說到這裡,我才猛然醒悟陶花是在有意打斷我,我抬頭看她,她的眼裡射出絕望的光芒。

    毫無疑問,那個喝酒的女子就是陶花!

    我噤了聲,慢慢地啜著牛奶。憤怒在快速地滋長,撐得我難受,那杯牛奶沒有喝完,我就把杯子一推,咕嚨道:"不吃了。"

    陶花的瞳仁裡閃出乞求一樣的淚光。

    "為什麼要騙我?"我低沉地問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陶花的聲音更低。

    "你為什麼要冒充你姐姐?"

    陶花害怕得瑟瑟發抖,"請你不要提她,"她哀求道,"請你不要提她,否則,我們都不可能安安穩穩地過下去"

    我更加迷茫,同時也更加憤怒。你姐姐與我有什麼相干?為什麼一提到她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這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我敏感地認識到,只有我才生活在秘密之外,而她們——陶花和草菁,甚至包括陶花的姐姐,還有小羊,都是秘密的策劃者!

    "為什麼要騙我?"我大聲質問,"為什麼要冒充你的姐姐?"

    陶花的牙齒咯咯打戰,臉漸漸變成慘白。

    一道門吱地拉開了。草菁走了出來。

    屋子裡一時靜如古塚,我們三人,就像互不相識的野鬼撞到了一起。

    "你怎麼還沒去上班?"草菁終於說。

    "馬上就去,"我嗡聲嗡氣地說。這時候,我的願望不是弄清秘密,而是逃離。

    一進編輯部,電話就響個不停。本來,誰當責任編輯,電話就放在誰的旁邊,可是,小伍當了責任編輯之後,她還是把電話留給我,但我今天不想接電話,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可是,小伍每接到一個電話,都把聽筒遞給我:

    "華老師,讀者問昨天發社會版頭條的那篇稿子是誰寫的,我們忘了署作者名。"

    "華老師,有個讀者想給雷蕾捐款就是我們報道的那個得了白血病的兒童。"

    "華老師,有個作者問給我們寫稿能不能虛構。"

    諸如此類的問題,其實小伍全都能夠圓滿地回答,她之所以這樣做,僅僅是出於對我的尊重,我不能拂她的好意,把聽筒接過來,不厭其煩對讀者的疑問給以解答。但是,我究竟說些了什麼,自己也不清楚。

    我說小伍,就把電話放你那邊吧,你可以直接給讀者解釋,沒關係,你一定能行。

    小伍十分為難,可她看了看我的臉色,還是順從了。

    誰知,她接下一個電話的時候,還是遞給我。

    "速到八塊石公墓!"

    這一句話,幾乎是在半秒鐘說完的,話音未落,就將電話砸斷了。

    是誰讓我去八塊石公墓?不知道,電話裡是男是女我也沒能分辨出來。

    "小伍,我要出去一會兒。"

    "去吧華老師,這裡有我呢。"

    我一路的昏昏沉沉,不願面對現實的脆弱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門開著。守墓老人沒有任何阻攔我的表示,連眼珠也沒有動一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以盡量慢的步伐向墓園深處走去。

    遠遠地,我就看到在那個無名墓碑前跪著的陶花。

    雖然這應該在我的意料之中,可一旦成為實實在在的景象,還是感到震驚。

    我站到了陶花的身後。

    她彷彿渾然不覺,直挺挺地跪著。高空上,萬里無雲,但太陽卻被墓園裡的樹梢遮擋了,只把光線銀針一樣扎過來,紮在陶花赤裸裸的脖子上。

    躺在地下的這個女人,於我而言,就跟此時的太陽一樣,看不到她,卻時時處處感覺到她的存在。她支配著我的生活。

    我伸出手,輕輕放在陶花的頭上。她的頭髮好像在頃刻之間變得乾枯,宛如毫無靈性的冬草。

    "躺在這地下的,才是我的姐姐。唯一的姐姐,"陶花幽幽地說。

    我感到整個天地旋轉起來,我和陶花,還有這些如林的墓碑,都是天上的倒影。

    "你的姐姐,唯一的姐姐,是怎麼死去的?為什麼埋在這裡?那個喝酒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個喝酒的女人就是我,這個你已經看出來了。"

    "你為什麼要冒充你的姐姐?"

    "當我唯一的姐姐死去之後,我除了偷偷地扮演她的角色來紀念她,還有什麼辦法?"

    陶花悲痛欲絕,雙手伏地,頭重重地磕在碑前的石台上。

    我立刻想到躲在陶花臥室裡的那個人,直冒冷汗。

    "你姐姐是怎麼死去的?為什麼埋在這裡?"我重複道。

    "肖也許!"

    陶花從牙縫裡崩出幾個字來,淚水漣漣的眼裡露出殘忍的凶光。

    23

    不管從感情上,還是慣於迴避矛盾的性格上,我都不願意承認陶花姐姐的死與"肖也許"有任何牽連,可是,草菁腳踢墓碑的一幕,清清楚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這已經構成了一種證明。但是,草菁怎麼可能認識陶花的姐姐?即便我不在家的時候陶花帶她姐姐來跟草菁見過面,草菁又有什麼理由害死她?

    我只有等待陶花向我說明。

    她聽從了我的勸慰,不再跪著,而是跟我並排坐在一起。我不逼問她,她也不說出半個字來。

    不知何時,頭頂上移過來大片大片的烏雲,風從林梢吹過,在墓碑間穿來繞去地遊走。

    "回去吧,"我摟著陶花的脖子,輕柔地說。

    "到了這一步,你反而沒有興趣瞭解事實的真相了嗎?"

    "不是沒有興趣而是"

    "而是因為膽怯,"陶花厭惡地打斷我說。

    她說得對,但並非全部。遠遠不是全部。我發現,單純簡樸的生活對我是多麼重要,哪怕在廣東打工時過著那種付不出房租的生活,哪怕是在西安被小羊扔在樹林子裡的生活,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遙遠而溫馨的懷想。

    烏雲越聚越多,完全遮沒了太陽的光焰,墓碑在灰白的天空下顯現出一層淡綠的色彩。

    我以更加柔和的語氣說:"走吧,馬上下雨了。"

    陶花站起身來,再一次問道:"你真不想知道?"

    "如果這個真相對我是不重要的,還是不知道的好。"

    "當然,"陶花眉頭一緊,冷冷地說,"對你來說,當然不重要,但你要明白,我姐姐的死與你有直接牽連!"

    "如果真是'肖也許'——說明白點,就是草菁害死了她,也說不上跟我有什麼牽連。"我冷酷而惱怒地說。

    "華強,我真是佩服你,"陶花冷笑著說,"你脫得真乾淨!"

    除了初到我家門口,這是她第二次對我直呼其名,使我聽起來格外彆扭。

    "你脫得真乾淨"陶花喃喃地重複著,"我以前勸你走,勸你去找那一個女人,你不聽我的勸告我是一片好心,不想讓你捲進來,可是你不聽我的話現在,你不想知道也不行了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她哭了起來。

    "該我負責的,即使走了,也一樣推卸不掉,可我對這一切渾然不知。"

    "你之所以渾然不知,只是因為你從來就不關心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天空中響起第一聲悶雷。

    "走吧,"我說,"有什麼事,我們回去找個地方談好嗎?"

    陶花噗通跪了下去,給她姐姐磕了幾個響頭,隨我向墓園外走去。

    剛走幾步,雨就傾瀉而下。蒼黑的天空,屍衣一樣蓋在大地上,墓園裡響起繁亂的雨聲。我和陶花都沒有加快腳步,很快被淋成兩個水鬼。

    陶花先進家門,我躲在門外聽動靜。過了一會兒,廚房裡響起打天然氣灶火的聲音。我知道草菁沒有發現陶花的異樣,便拉開門鑽了進去。

    剛一進屋,草菁就出來了。看來她早已起床。

    "怎麼弄成這樣?"

    "下雨了,很大。"

    "你辦公室不是放著一把雨傘嗎?"

    "忘記帶了。"

    我分明看見草菁的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肖也許。草菁。殺人兇手。我的腦子裡充塞著這些短促的概念,一時間覺得不可思議。整個下午我心不在焉,幾乎沒讀進任何一篇稿子,完全憑篇幅的長短和標題是否聳人聽聞選定了幾篇。晚上九點半之後,我給小伍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報社。

    事前,我跟陶花已經約好,在我們同去過的那家茶樓會面。

    奇怪的是,服務生依然把我們安排在了上次來過的包間。我一走進去,就聞到了那個肥胖小姐的氣息,覺得很不舒服。

    茶泡來之後,服務生又按照陶花的吩咐送來兩碟爆玉米花,一碟滷牛肉,一碟雞翅,一碟狗排,並要了一軋紅酒。

    "今晚我請客,"陶花不自然地笑著說。

    "茶樓比酒樓還豐盛,"我也盡量放鬆。我知道她要這麼多東西,事實上是在掩飾內心的搏鬥。

    兩人各呷了一口茶,陶花拿起一個雞翅,輕輕地咂了一下說:"華哥,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因為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不知道她的所指,但還是搖著頭肯定道:"不會生氣的,怎麼會呢?"

    "我姐姐死得很慘,知道嗎?"陶花看著我,眼圈泛紅,朦朧的燈光下,我看見她的脖子輕輕地抽動著。

    "陶花,不管你怎樣罵我都可以,但我要說句實話,關於你的姐姐,我的確是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還有個姐姐,你也從來沒有說起過,所以"

    "這一點我相信,"陶花打斷我,若有所思地低下頭,"我到你家去的時候,我姐姐已經死了。"

    我大吃一驚。"既然如此,你姐姐的死也跟草菁沒有關係,是嗎?"

    "不能這麼說!"陶花斷然道,"她與我姐姐的死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後來有關係。"

    我實在不明白她的話,但我相信她的話,因為草菁用腳踢過她姐姐的墓碑。

    "你能詳詳細細地給我講一講嗎?"

    陶花沒急著回我的話,而是給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酒。

    "喝了這杯酒再說吧。"她舉起酒杯。

    我沒有動,提醒她說:"我希望你今晚上是陶花,而不是陶花的姐姐。"

    她淡淡一笑,"你放心,我管得住自己。"脖子一仰,把整杯酒喝下肚去

    我也把酒喝下去,並把兩個空杯倒滿,全都端到自己面前,對陶花說:"在你把話說完之前,我們誰都不許喝酒。"

    她聽話地點了點頭,深吸兩口氣,緩緩地說開了——

    24

    我的姐姐比我大十三歲,也就是說,如果她不死,現在應該是三十一歲了。我姐姐名叫陶耘,耕耘的耘,比現在的我高,比我胖,也比我漂亮。十九歲那年,她進城找工作,很不順利,哪裡也不要她,她也不願意進酒吧之類的場所,正準備回家,卻鬼使神差地碰到一個白髮蒼蒼的人。

    她簡直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在這一刻發生轉變。老人說我正需要個保姆,你要願意,就隨我去吧。

    你可以想像姐姐當時是多麼高興。她根本就沒有講任何條件,起身就跟那老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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