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16章
    在我正要砸下聽筒的時候,小羊悲傷地說:"你真是把我忘了我簡直沒想到"

    接下來是抽泣聲。

    我憤怒得大聲喘氣,呼吸聲把我自己的耳膜震得發痛。

    "為什麼華強,你為什麼要忘記我"

    "我是一個卑鄙的偽君子!"

    小羊哭起來了。

    "我要付出雙倍的代價!"我狂怒地吼叫著。

    哭泣聲嘎然而止。

    "華強,你瘋了嗎?你為什麼這樣詛咒自己?"

    "是的,我瘋了!我他媽的瘋了,我要自殺,還要殺人,還要"

    我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我張開大嘴轉過頭去。

    總編神色嚴肅地看著我。

    他把我手中的聽筒輕輕取下來,放回到話機上,雙手支著桌面,看了我許久才說:"華強,你真是瘋了?你在給誰說話,這麼粗暴?作為編輯,給任何人打電話都代表本報的形象,怎麼能這樣無理?你要自殺,還要殺人,殺誰?哼,你要殺誰?"

    我的嘴一直張著,像在等著總編給我喂一塊食物。

    "小伍對我說,你這些天表現得很不正常,我還不信,沒想到果然如此。"

    我笑了,嘿嘿嘿的笑聲,把桌面上的稿子震得發抖。

    總編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怒視我兩眼,轉身走了出去。他一出門,我就哭了。

    連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可愛的女子,也要告我的狀嗎?

    我以為總編會解雇我,但他沒有,只是將我由責任編輯降格為編輯。

    坐在我對面的小伍當責任編輯。

    "我不是這個意思,華老師,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去休息之後,小伍蹩回來對我說。她的眼淚都快急出來了。

    我很感動。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沒有人像她這樣,感覺到自己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從我父親到小羊,從小羊到草菁到陶花,到那個坑騙我的公司老闆不管他們對我幹了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決不會向我解釋。

    我笑笑地看著她。

    哪知她更加著急,語無倫次地說:"華老師,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了嗎?我是怕你太累,身體受不了,才向總編說起的,我是想他讓你休息一段時間,誰知誰知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

    沒關係,我說,我當責任編輯也好,你當責任編輯也好,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絕對不一樣!我根本就不配當責任編輯!"

    沒想到這個惜語如金的人,竟這麼固執。

    "誰說你不配?"我輕柔地安慰她,"你的文憑比我高,專業知識比我豐富,缺少的可能是對生活的體察還不夠深入"

    她連忙打斷我:"作為'社會版'的責任編輯,這難道不是要命的嗎?"

    "這樣吧,"我真誠地說,"對所有的來稿我們都商量著辦,可以吧?"

    她終於笑了,噘著嘴說:"以後,我們還是按以前的編輯程序來,我先看,你把關。"

    "行,"我爽快地回答。

    小伍高高興興地走了,不一會兒,她給我送來一份加量的盒飯。

    就整個故事而言,這一段敘述看起來是多餘的,其實不,因為要是沒有這一段插曲,沒有小伍,我早已經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包括總編,我也會永遠記住他。在我的精神走向崩潰的邊緣時,他沒有一腳將我踢開。我後來也知道,他把小伍提升為責任編輯之後不久,特意把小伍找到總編室去,囑咐她多向我請教,拿不準的稿子,要虛心徵求我的意見。當小伍告訴他雖然她跟我的位置變了,可編稿的程序還是依循舊制的時候,總編感動得眼睛濕潤。他既為小伍的懂事而感動,也為我的顧全大局而感動。

    他們都是這世間難得的好人。

    我工作起來比以前更加賣力,這是有目共睹的,因此,發放季度獎的時候,我竟比當責任編輯時領得還多。

    這家景氣越來越好的晚報社,成功地讓我擺脫了自殺的陰影。

    我想盡量忘記那些煩惱的事情,因此,午間休息的時候,我也跟同事們一道進娛樂室下棋。我只會下中國象棋,我的水平是知道馬走斜日象飛田,連"蹩腳馬"也不會認,但是,沒有人嫌棄我,那些平時沒有品嚐過勝利滋味的臭棋匠,紛紛索我對弈,每當他們弄得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就翹起二郎腿,驕傲地捋著淺淺的鬍鬚。他們滿足,我也滿足。許多時候,失敗比成功能給人帶來更大的滿足感,聽起來是不可理喻的,可事實就是如此。

    可是有一次下棋,我再也無法"滿足"了。

    我的對手是一個女子,新聞部的,生一副伶牙利齒,一直說個不停。她的話全無意義,因此我一句也記不住,也不想聽,只專心於譜上的佈局。我走得很慢,她卻走得很快,跟她的嘴一樣快。她的棋走得很怪,先拱兵,再拱一個兵,接下來還是拱一個兵,我以為她不會下棋,可是,在不知不覺中,她的兵就擂掉了我的一個車。我下決心不輸這場棋,落子也就格外謹慎。哪知道,當我還在關注下一步就把她落在底槽的馬幹掉時,她淡淡地提醒我:"小心你的老巢。"我一看,她的兩個兵已經接近我的總指揮部,一門大炮架在正中,將我的帥圍於垓下。我嚇出一身冷汗,但還沒到死的時候,因此全不顧及,繼續瞄準她的那匹瘟馬。遺憾的是,我把那匹馬消滅之後,我的士、象全都被她變成屍體,收到她的國土上肥田去了。也就是說,在我的指揮部裡,只剩下一個老帥,孤零零地抵擋四面來敵。"你怎麼不要命?"她笑著問我。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走下去,必被她"推磨",也就是故意不把你弄死,而是折磨你,我不希望這種帶侮辱性的場面出現,就把棋盤推了。她說:"只想到進攻,一點也不懂得防衛,結果必輸無疑。"

    為成為一個追求快樂的男人,我是盡了力的。可是我做不到!

    但我不想輕易放棄。好在有幾個同事喜歡釣魚,我又特意制了一副釣桿,跟他們一起蹲到河邊的柳蔭之下。大河離報社並不遠,穿過一個地下商場,過一條小街,下三十多級石梯就到了。這就是我跟草菁曾經在晚飯之後常來散步的河邊公園所在地。我的同事們知道鯉魚、鯽魚、魴魚、青魚、草魚、鯰魚、鱖魚、白皮等幾十種魚的脾性,知道春夏秋冬晴風雨雪白晝夜晚的不同釣法,知道水庫、湖泊、溪流、池塘裡的魚會在哪些地方扎窩,知道植物釣餌、動物釣餌、味液釣餌、仿生釣餌的配製和下法,知道根據不同的水情調節釣線的深淺可是我呢,我什麼也不懂!

    我可憐兮兮地躲在垂柳遮沒的地方,想像著跟草菁每一次來河邊公園的情景。我們手挽著手,像所有知足的人一樣,在公園走廊上漫步,走累了,就坐在河堤邊的石椅上,享受著河風的吹拂。有時候,我們走下河堤,選一塊光滑乾淨的卵石坐下,脫掉鞋子,把腳浸泡在水裡。我們的腳親密地交纏在一起,引來許多心懷嫉妒的小魚兒,用它們尖尖的嘴戳得我們腳心發癢。這時候,草菁會輕叫著把腳提出水面,嗔視那些因為得勝而驕傲地搖擺著身體的小東西。草菁的腳很美,胖胖的,白白的,上面還留下許多魚嘴戳過的紅點子。

    那些紅點是圓的還是方的,是在趾頭上還是腳板心上,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樣一來,我的浮子被魚拉下深處,也全不察覺我,魚自然是一條也釣不到。

    我已經沒有什麼情緒了。我尋求著快樂,可是快樂從不把它的果實給予我。我到底比不上從我手中奪走小羊的西安的那個男人!

    22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的父親死了。城裡的幾家報紙都發了消息,晚報也發了消息。父親的骨灰盒沒有在公墓裡下葬,而是存放在一處寺廟裡。據說這是遵照他的遺囑執行的。我獨自一人去寺廟裡看了他,摸著帶著暖意的紫檀木盒,我的淚水流成了一條小溪。

    我出現了比較明顯的自閉症狀。在報社,除了必須的對話,我不跟任何人搭腔。回到家裡,連陶花我也怕。只要草菁或陶花沒有在自己屋子裡而是在客廳,我就躲進臥室不敢出來,我寧願讓尿把膀胱脹得像風輪一樣旋轉,也不願跟她們碰面。即便躲在臥室裡,只要一聽到客廳裡有響動,我就格外緊張。我洗澡的時候,再不要陶花給我放水,也不讓她為我洗衣服,我洗完澡,就把衣服搓洗乾淨,晾到自己臥室的陽台上去。早上,我總是天不亮就起床,自己弄早飯,輕手輕腳,像小偷。

    對此,草菁可以不理我,陶花卻不能不理我,這是她的身份和職責決定的。她只要聽到我起了床,必然立即爬起來,快速地梳洗打扮,如果看見我已經在弄飯,她只洗了手臉,口也來不及漱,就搶過我手中的活。

    有天早上,陶花靜悄悄地走到的身後,說華哥,是不是不需要我了?

    那時候,我正在廚房將一顆雞蛋打入碗裡,聽到陶花的聲音,我嚇得手一顫,蛋黃滑入碗裡,蛋清卻全部掉到了地上。

    陶花彎下腰,痛心地把蛋清捧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華哥,是不需要我了嗎?"

    "誰說呢?"我結結巴巴地說,"誰說不需要你?"

    "為什麼不讓我做早飯?你的衣服為什麼不要我洗?"

    我不知該作何回答。

    "如果不需要我,我今天就走。"想了想,堅定地說,"馬上就走!"

    說罷,她轉身出去了。

    悲哀向我襲來。我難以想像陶花離去之後我跟草菁將怎樣生活下去。

    陶花的臥室裡傳來砰砰的聲音,是在收拾行李。不一會兒,她走進廚房,望了一眼傻子似的我,淡淡地說:"檢查一下吧。"

    "檢查什麼?"

    "看我偷沒偷東西呀!"

    我看著她,無盡的依戀全都流露在眼光裡。"當真要走?"

    "反正不需要我了我又沒有賣身契,當然可以走。"

    我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陶花,我說陶花,你的事還沒辦完呢。

    她盯著我,目光如炬,"你是說,我要報復的事?"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陶花垂下眼簾,陰沉著臉,冷冷地說:"該去的都會去,該來的都會來,而且會來得更快!"

    我打了一個寒顫。"如果是這樣,你想走就走吧。"

    她卻反而站著不動了,靜默許久,幽幽然道:"你為什麼不走?"

    我長長地歎息一聲:"我能往哪裡走呢?我不像你,有父母收留你,有一個溫暖的家,可我往哪裡走呢?"

    "到她那裡去!"

    我使勁地看她一眼,"你不是開玩笑嗎?你說的那個她,有丈夫,有家,關鍵是,她並不是像你認為的那麼愛我,我也不愛她了,怎麼能到她那裡去?"

    "這是我最後一次好心好意勸你,以後再不會了。"陶花冷酷地說,"你如果不理會我的好心,會後悔的。"

    我古怪地笑了,"後悔?知道後悔的人至少是一個明白人,我什麼都不明白,有資格後悔嗎?你走吧,全部都走吧,我知道你們遲早是要拋棄我的,我不在乎,真的一點也不在乎,我沒有奢望得到你們一絲一毫的感情,你們也不會給我,這無所謂,我什麼都無所謂!"

    "不要在我面前做出可憐兮兮的樣子,"陶花不動聲色地打斷我說,"我是你的保姆,沒資格聽你說這些。"

    "她想走就讓她走吧。"

    客廳裡突然傳來草菁的聲音。

    我和陶花都被嚇了一跳。我們都不敢走出廚房跟草菁直接對面,呆呆在站著。

    可是草菁主動離去了,陰森森的拖鞋聲響過一陣,就聽到她關門的聲音。

    我走到陶花身邊,一隻手壓在她的肩頭上,安慰她道:"都怪我不好。"

    她的身體冰冷,臉上沒有任何反應。

    "不要走了,"我說,"去把行李打開吧即使想走,等一段時間再說,好嗎?"

    "請放開我,"陶花有氣無力地說。

    我把手拿了下來,她的哀怨和驚懼使我頓生憐憫。

    她默默無言地把行李放了回去,之後走進廚房,重新取了一顆雞蛋,打進碗裡。

    我回到自己臥室,直到陶花喊吃飯才出去。

    她的眼睛紅紅的,但不像是哭過,而像是手搓的。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編完稿子,不想立即回家,就上了一家酒樓。

    剛一上去,就看到了那個跟陶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她的面前,放著一個高高的酒瓶,由於酒瓶是天藍色的,我看不出裡面是否還有酒。但從她的樣子看來,她已經喝了很長時間,不僅臉紅得快要出血,連眼角也是紅的。桌上放著一盤雞尾蝦,一點也沒動過。

    我徑直朝那女子的桌邊走去。

    "我可以在這裡坐下嗎?"我笨拙地問道。

    女子略略抬了抬眼簾。她的眼簾很長,很柔軟,帶著淡綠色,跟陶花的一模一樣。

    "沒有人不讓你坐,"她說。

    她的聲音也跟陶花的一模一樣。雖然因為醉酒的緣故顯得有些含胡,可是,習慣把聲音從舌尖彈出來的說話方式,是陶花所特有的。

    我坐下了,侍者端過來一個托盤,讓我選酒,我拿了一瓶干紅,為自己倒了一杯,又為那女子倒了一杯。

    "謝謝,"她說。

    我嚴肅地看著她,問道:"你常來喝酒嗎?"

    "不常來,"她無所謂地拂了拂頭髮,又揉了揉眼睛。

    "你認識我嗎?"

    她把眼睛閉了很長時間,之後懶洋洋地回答:"不認識。"

    "可是我認識你。"

    "那又怎麼樣呢?"她自顧自地喝下半杯酒。

    一種揭穿她的衝動和可能認錯人的尷尬交雜在一起,使我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濕透。

    她喝了餘下的半杯,提過我的酒瓶,倒了滿滿一杯之後,又送到嘴邊。

    我壓住了她的手,"不要再做戲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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