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18章
    老人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他給姐姐的條件是包吃包住包穿,每月三百元工資。這已經是相當優厚的了,因為姐姐只是煮飯,洗衣,還幫他整理一些資料。這個人是個大學問家,整天整天的寫文章,需要查很多資料,他的書很多,有兩萬多冊,不僅堆滿了書房,還堆到了過廳,甚至廚房。但是,這些書對他還不夠用,姐姐常常跑到圖書館去幫他查資料。

    半年下來,高中畢業的姐姐長了許多知識,而且,她對學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心甘情願地把這個人稱為老師,把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作為女人,一旦打心眼裡佩服了某個人,就疏於防患。有天晚上,十二點過,姐姐還在為他查閱資料,她老師自然早就睡了;可十二點半過他卻起來了,偷偷摸摸地走到了埋頭工作的姐姐身後。客觀地說,姐姐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的,可她裝著沒有聽見。老傢伙摸住了她的頭,姐姐沒有回頭看他。我迷亂的姐姐在期待著什麼。當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姐姐只叫了一聲:"老師。"

    那天晚上,姐姐就把自己交給了他。是的,她不後悔,她甚至還感到快樂,因為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而且,她彷彿有了在此長住下去的資本,因而沒有雜念,也就更加投入。

    又過半年,他們就結了婚。

    婚禮搞得很隆重,這座城市裡的好多要員都到場了。我父母拒絕參加,只有我去了。結婚的那天晚上,姐姐抱著我痛哭。我對她說,如果後悔了,現在也說不上晚。可是姐姐大搖其頭,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說:"我不後悔,一輩子不後悔"

    從那時候,我就預感到姐姐將來的命運,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姐姐不是愁死,鬱悶死,而是被折磨死。

    那老東西是虐待狂!

    以前,姐姐數次過問他以前的家庭,他都避而不談。誰知結婚第三天,他對姐姐說:"我以前有個老婆,前兩年不體面地死去了。"

    姐姐嚇了一跳,並不因為他曾經有個老婆(這一點姐姐早就知道),而是他把"不體面"幾個字咬得那麼狠。

    "怎麼會不體面地死去?"

    老東西惡毒地說:"她是被我弄死的。"

    姐姐嚇得抖住一團,"為什麼?"她的聲音完全變味。

    老東西並不回答她,而是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慈祥的老婦人。姐姐一拿起這張照片,立即面如土色,因為她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流下了一滴淒楚的眼淚!而且,她還聽到照片上的女人對她說:"跟你睡在一個臥榻上的,是一個魔鬼!"

    姐姐尖叫一聲,把照片扔了。

    第二天一早,姐姐醒來的時候,發現牆上掛著一幅大照片,就是那個老婦人的照片。

    姐姐的神經就這樣繃斷了。老東西從來不說他是怎樣弄死老婦人的,他只是把這個懸念留在姐姐的心裡,折磨她。

    他不僅從精神上折磨她,還殘酷地折磨她的肉體。

    關於那些血淋淋的故事,我不想說,因為它既讓我噁心,也讓我痛恨。我只想告訴你,幾個月之後,姐姐就被折磨死了。死前,我去看她,她讓我看掛在牆上的老婦人的照片,不解地問我:"她怎麼有那麼好的耐力,跟這個魔鬼生活那麼多年才死去?"

    姐姐是自己去買的墓地,這一點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她特別選在那個老婦人墓地的旁邊,就是想到另一個世界去找她解答她的疑問。

    買好墓地不久,她就死了。是我去她床上收的屍。

    陶花靜下來,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她不是在哭,而是有一種比哭更悲慟的東西堵住了她的呼吸。

    我把酒杯推給陶花,她一飲而盡,舌頭輕輕捲了卷嘴唇,冷酷地說:"我姐姐死之前就後悔了。她要我為她報仇!"

    我打了個冷戰。

    "當然,我可以直接找那老東西報仇,可是,他眼睛瞎了,耳朵也快聾了,社會上也再沒人理他了,他寫的那些書,被人當廢紙在街上出售就讓他像狗一樣孤獨地死去吧。姐姐知道他有一個兒子"

    "於是你就找到了我。"

    陶花的眼裡冒出火焰,十根指拇握著杯子,由於用力,指節像骨頭一樣蒼白。

    "你是來報仇的,為什麼不給我飯菜裡下毒藥?你情緒和行為的異常,只是近期的事情,這是為什麼?"

    陶花冷笑一聲說:"你怎麼不想想從我來之後你和草菁關係的變化?"

    這倒提醒了我,草菁變得越來越詭異,但我從來沒把這種變化與陶花聯繫起來。

    "難道是你"

    陶花喝下一口酒,兩滴血紅的酒液留在她的嘴角,她粗野地用手背擦去了。

    "不是我,而是你,"她冷酷地說。

    我匪夷所思地望著她。

    "我不想讓你死得不明不白,我在報復你之前,想看清楚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發現,你跟你父親大不一樣,許多時候,你不是顯得野蠻,而是顯得懦弱。這讓我同情你。"

    我的自尊心被她刺得發痛,可我不想反駁。

    "更何況,你是被你父親趕出去的。"

    我不言聲。

    "再後來,我發現自己不但同情你,還可憐你。"

    "為什麼?"

    "因為,"陶花的目光看著遠處,茫然地說,"因為你跟我姐姐一樣,與一個魔鬼生活在一起!當我發現了這一點,就泯滅了殺死你的念頭。跟魔鬼同住一個屋簷下,才是你最大的報應!"

    我想問清楚她指的"魔鬼"是誰,可我沒有膽量。

    好一陣過去,我謹慎地問道:"你怎麼罵我是一個自私的男人?"

    "難道不是嗎?"陶花把酒杯在桌上碰得砰的一聲。這使我看到了小羊的影子。"自私是你的祖傳,再怎麼變,也改不了你的血統!"

    "可是有一件事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到底跟草菁有什麼關係?"

    陶花的目光凜然一亮,並不正面回答我,而是說:"我把你的事情調查得一清二楚!我把你跟州城那個女人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草菁!"

    "其實,我跟州城那個女人只不過有一段戀愛史,說明不了什麼。"

    "是的當然可是,你跑到州城去見她幹什麼?你們住在一個旅館裡,晚上就睡在一起,也不說明什麼?"

    我渾身冰涼,"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陶花揚了揚下巴,"這個你用不著管。"接著,她呷了一口酒,幽幽地說:"那個女人才是愛你的,草菁從來就沒愛過你"

    我把桌子一拍,大怒道:"陶花,請你不要插手我的生活!自你來後,我就莫名其妙地生活在緊張和恐懼當中,可我一直把你當好人!"

    陶花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我事先就說過,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是真心可憐你,才對你說實話。草菁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她嫁給了你,並不證明她愛你。她只愛自己,愛她一夜成名的夢想。她早就背叛了你"

    "你是說,草菁背叛了我?"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記不記得你呆在州城的時候,有人給你打過一個電話?當時你不在,喊服務員轉,而你並沒有回,不知服務員告訴你沒有?"

    我感到頭頂上壓下來一個重若泰山的鐵籠子,不管怎樣掙扎,也逃不出去。

    "有這回事嗎?"陶花逼問我。

    我只得點了點頭。

    "算你走運,"陶花說,"如果你那一天就接了電話,就不可能有之後的平靜生活了。"

    我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那個電話,是草菁打的。不過,是在你父親家裡打的,當時我也在場。"

    "這麼說來,草菁也見過我的父親了?"

    陶花嚴厲地瞪了我一眼,"豈止見過!"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話!"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要警告你的是,你現在是跟一個魔鬼在一起,而且早已跟一個魔鬼生活在一起了。"

    "這個魔鬼就是你!"

    "不是我,是草菁。"

    她顯得格外輕鬆,像經過努力終於達到目的的人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你既然什麼都想知道,我不妨全部告訴你,"陶花說,"但我事先說明,如果因此而出現了什麼後果,我概不負責,你答應我嗎?"

    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兩粒眼珠像兩個燃燒的火球。

    她一直盯著我,等著我點頭。

    我只得模糊地應了一聲。

    陶花的嘴角浮起一絲狡黠的微笑,終於慢慢說開了——

    草菁早就取代了我姐姐的角色。

    不同的是,她沒有跟那個老鬼結婚,表面上她還是你的妻子。

    這說起來是不理解的,難怪你不相信,而且你自始至終也沒有懷疑過,可事實就是如此。你只懷疑她跟肖也許的關係,決沒想到過你的父親。我敢說,你大概從來也沒有瞭解過草菁的過去,不知是沒有興趣,還是想體現你的寬容,可據我的理解,這是因為你的自私。別人的歡樂和苦惱,決不會進入你的心胸。你有野心,想成就一番事業,想比過你的父親,讓他在你面前抬不起頭,遺憾的是,你沒有這樣的土壤,也沒有這樣的能力。你之所以常常對自己年齡的增長表現出極度的恐懼,就是因為年齡並沒給你帶來你想要的東西。這是你的命運,你不要埋怨,也不要再抱任何幻想。說穿了,你永遠也達不到你父親的高度,儘管他的高度是山一樣的垃圾堆積起來的,可社會習慣這樣的氣味。跟你父親相比,你還缺少許多東西,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沒有把所有的良心剷除乾淨,因此,人們就只能看到你的自私,只會聞到你身上的臭味,決不會看到你頭頂上的榮光

    25

    這鞭辟入裡的分析,難道是陶花說得出來的嗎?

    她看出了我的疑慮,中斷自己的談話,解釋道:"這些,是草菁告訴我的;何況,姐姐在你父親那裡給我拿了大量的書看,你千萬不要把我當成傻子,我上學時比姐姐的成績好一百倍,而且我肯定比姐姐聰明。"

    緊接著,陶花補充道:"你不要看到草菁總是對我大聲喝斥,我也很懼怕她的樣子,其實我們早就是朋友。我們只是做出樣子讓你看。"

    我的頭腦一陣暈眩。

    陶花接著說下去——

    我跟草菁是最深的敵人,也是最深的朋友,你沒有我瞭解她的過去。她大學畢業之所以不願意回到北方老家,並不是因為她熱愛這座城市,而是因為,她在那邊欠下了一樁情債。老實說,她的情況就跟州城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她愛那邊那個男人,可是,在她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她拋棄了那個可憐的傢伙,跟她的一個教授糾纏在一起。草菁天生就喜歡年紀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喜歡有地位的男人,喜歡能幫助她成就夢想的男人。誰知,她還沒有跨出校園的門檻,那個教授就得腦溢血死去了。草菁本想迅速地尋找到另一個靠山,可是來不及了,她只能屈尊到一家公司。公司的雜瑣和世俗與她的理想多麼格格不入,她上一年班就辭職了。她要當職業作家,希望憑借自己的努力來獲取功名,到某一天,不再年輕的時候,她就可以沒有遺憾地抱著功名和榮譽死去。她雖然喜歡有地位的男人,可那些男人大多是偽君子,極少有人願意真正付出什麼。草菁已經死心了,沒想到你找到了她。她嫁給你,不是愛你,而是把你當成消除寂寞的工具,你的作用,僅僅相當於坐火車時的一本艷俗雜誌。

    作為女人,對待愛情有且只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忠貞不二,也就是說,她一生只可能產生一次愛情,她盡可以跟無數個男人同居,跟無數個男人結婚,但她的愛情只有一次,後來的男人,絕對享受不到她的愛情,她的愛情已經死了,被那幸運的第一個男人卷跑了。這樣的女人,自然規律支配不了她,她並不是春風一吹就開花,她一輩子只開一次花,開花的時候芳香醉人,令許多男人都無法消受,花一旦凋謝,就顯得非常平靜,生得再美艷絕倫,她也不過是一株不開花的植物。她們的愛情也像一種鳥,一種傳說中的荊棘鳥,平生只叫一次,叫過之後就吐血而死,但是,它們的叫聲卻賽過天鵝,賽過天堂鳥,賽過天宇中任何一種會叫的生物第二種女人是天生的尤物,是水變的,只要投進去一顆石子,放進去一根指拇,就會激起她的波浪,她們的愛情沒有定數,只有變數,這樣的女人,往往被人斥之為浪蕩,荒淫,——其實,她們才是真正的女人!

    這世界的初期,第二種女人居多,後來,第二種女人逐漸稀少,因為沒有培植她們的土壤。女人開始退化,大多變成了不會開第二次花的植物。

    草菁和州城的那個女人,都不是水,而是植物。

    這麼說你就明白了,草菁不愛那個死於腦溢血的教授,也不愛你,她只愛她家鄉的初戀情人。

    州城的那個女人卻始終愛著你。

    在我來你家之前,草菁並不知道你父親的情況。她說她提出過去看望你父母,被你拒絕,這讓她很失望,因為她知道你父親是大學教授,你父親的身份讓她想起了那個得腦溢血的人,同時,也勾起許許多多的惆悵,關於她夢想的惆悵。

    如果你讓你父親幫助她,這本來是非常正常的,可是,你跟那老鬼一開始就是一段孽緣,你想想,從你出生到他死前,那個老鬼什麼時候抱過你一下?親過你一下?我敢說絕對沒有。你以為他把你趕出家門是因為你跟州城的那個女人好嗎?不是,完全不是這樣,而是因為你作他的鋪路石也不夠資格,你只能成為他的拖累,如果你在他身邊他不管你,就會受到道義的譴責,你一旦出走,他就有理由到處哀聲歎氣,說自己養了一個孽種,以此博取別人的同情。隨著他逐漸衰老,特別是他眼睛瞎了之後,他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變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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