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3章
    兒媳們給老太太做的飯就是一隻碗裡盤著三根紅面做的麵條,一根粗得像擀面杖,在碗裡活蹦亂跳著,啃一口那也要費好多力氣的,就是個漢子啃著也費事,別說是個癱子老太太了。最後老太太的老妹妹來伺候了她幾天,這妹妹也有五十多歲了,年輕的時候姐姐手巧,妹妹手拙,妹妹的幾個孩子從生下來起,夏天冬天的衣服都是姐姐一手做的,做不完的時候就通宵不睡地趕活,所以眼睛早早就不好使了,都是被煤油燈給熏壞的。後來姐姐癱了,妹妹大概到底心裡覺得對姐姐有愧,就邁著小腳過來伺候姐姐幾天,以對得起她將來的亡靈。常年沒有人和老太太說話,老太太早就憋壞了,這話憋久了和尿憋久了的效果其實一樣,就是都會中毒。老太太讓妹妹在炕邊坐著,每天就聽她說話,聽她罵三個不孝的兒子。似乎兒子們的出生是她這輩子最失敗的事情。她說,你看著吧,等我死了他們可要好過了,他們在我身上就損下德了,吃了我的奶,吃了我的飯,他們都不得好死的。

    老妹妹坐在炕頭皺著眉頭勉強聽著,心裡也並不見得多痛快。所以做下點好吃的,端在自己手裡,卻要問炕上的老太太,姐,你吃不吃啊。老太太眼巴巴地瞅著,就是想吃,卻不好意思直直說自己想吃,就希望妹妹把碗端到她手裡讓她吃,便支支吾吾地躲閃著不回答。老妹妹一看她這樣就以為她是不吃了,怕吃多了躺著不好消化。於是就自己盤在炕頭,端著那碗東西,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讓姐姐看著。老姐姐就躺子炕上眼巴巴地看著,卻一口都吃不到。

    老太太傷心得厲害了就哭,哭半天又不說為什麼,總不能告訴人說,她妹子做了吃的不給她吃自己全吃了。老太太只好憋著,就像啞巴吃的虧,只能腐爛在自己的肚子裡。最後老太太還是哭著喊著把老妹妹也趕走了,趕走前直罵她沒良心的。老妹妹氣不過,走了,誰愛伺候伺候去,當我願意來呢?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就是再用八抬大轎抬我來也不來了。真是的。

    老妹妹走後,兒子們對老太太更是不管不顧,只盼她早死。結果過不了多久,老太太就真死了。死的前幾天她已經尿不出一點了,喝了水也尿不出來,到最後想尿了想尿了,尿出來的都是血。腎已經先死了。老太太當晚就死了,死的時候全身腫得連壽衣裡都裝不下,腳腫得像過年時剛蒸出來的蓮花饅頭。老太太就這樣入土了。癱子又能有什麼好下場?久病床前無孝子。

    她知道段星瑞早早就沒有了媽,這也算是好事,要不過門了還得終日看婆婆的臉色。遇到那樣的惡婆婆,修煉得像個千年的蝙蝠萬年的鱉,什麼能瞞過她們的眼睛?不死在她們手裡也得脫層皮。有些女人好不容易自己熬成了婆婆,還不是每天想著法子折磨媳婦,讓媳婦每天早晨端尿盆,晚上鋪被子,恨不得在媳婦身上把自己前二十年受的氣全部一網撈回來。女人折磨女人時大約都覺得更過癮。

    如果他不嫌棄她長得不美,那就跟他算了,方圓十里這一茬的男人她都已經在睡不著的晚上一個一個思量過了。沒有一個合適的,不是已經娶親了,就是不能看的,要不就是高攀不上的,難不成她還等著小一茬的長起來了再挑?那怎麼可能,他們都要叫她姐姐——姨姨了,簡直是亂倫。還有,她不得不去想的就是,那個沒有人知道的黃昏。那個黃昏就是再幽深再隱秘,卻是一直一直都堅強地活在她的心裡面的,沒有一分鐘死過。

    三

    她靜靜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這三年裡,她總是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按捺住自己不去想那個黃昏,她一直一直在假設,那個黃昏根本就沒有過,不過是一個夢。可是,它卻始終都纖毫畢現地,鮮血淋漓地生在她心裡,它不僅沒有死,還在一寸寸地長大,長大,它終有一天會覆蓋住她的五臟六腑。這三年裡,她對男人的謹慎,除了因為她自知自己長得不美,還有一道橫在中間的檻,卻就是這個黃昏。她其實一直沒邁過去。她從玉米地裡爬出來之後就再沒提過關於它的一個字,可是,它就在那裡了,始終沒有腐爛沒有消化掉。就是把她一把火燒了,它也還完好無損地留在那裡吧,它是她身體裡留下來的舍利子。鏡子裡的女人靜靜地流出了兩行淚,掛在燈光裡。從那個黃昏開始,她就突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把牙齒往肚子裡咽。

    再不會有更合適的選擇了,就他吧。她站在鏡子前面流著淚,卻是生鐵一般堅硬地對自己又說了一遍。如果想從這繡樓上逃出去,那就這個人吧。

    無論如何,這個家是萬萬不能呆了。她能呆個二十年真是連自己都不敢回頭去想。這二十一年她是怎麼過來的?她四歲那年,賀天聲才兩歲,他們的母親就生肺癆死了。父親就把他從北京帶回來的一個姨太太扶正,做了他們的繼母。這老姨太太倒是有些姿色,卻不能生育,一輩子也沒生出個一男半女,在賀家男人面前,自己都覺得心裡有愧,根本就抬不起頭來。彷彿做下了什麼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事情。老姨太太一輩子在賀秀川面前都是低眉順眼的,就沒有把脊樑骨挺起來過。

    做姨太太的時候,她倒是老想著大老婆什麼時候突然得個病死了,自己就能扶正了,不然的話一輩子也沒個出頭之日。她知道一定要讓賀秀川明白她的好才是真的,他就像一塊地,只要她不停地辛勤耕耘,不停地拋灑汗水,總能有所收成吧。她就往死裡對他好,他說個一字,她就能順著一直走到黑。就連賀秀川上個茅廁,她都恨不得過去替他擦乾淨了。老姨太太的勞動果然沒有白付出,賀秀川的大老婆如願以償地病死了,她果然被扶了正。可是她另有心病,這心病還是致命的。那就是,她不能生育。

    在一個還算有錢的人家裡不生出個自己的子嗣來,那是什麼概念?那就等於每過一天都是如履薄冰,隨時準備著要被男人和別的更年輕的女人幹掉。有的苦要受呢。所以雖是被扶正了,她又生怕賀秀川再納個年輕的妾把自己扔掉,整天都惶恐不安。簡直要把賀秀川供起來了,真是當牛做馬也心甘情願的樣子。但她運氣實在是不錯,賀秀川從小在父親的生意經中熏陶長大,晉商骨髓裡的那點東西其實就是兩個字,節儉,山西話叫,摳。能省一點就是一點,所以賀秀川從小就是個出奇節儉的人,從來是把一分錢掰兩瓣花的。加上家道在他手裡已經中落了,又遇上八年抗戰,元氣大傷,想重振生意已經是不可能了,只能把希望轉交給自己的兒子賀天聲的身上了。再娶妾畢竟是花錢的事,他覺得不划算。就算是娶第三房了,那能不下聘禮?能不擺酒席?如今他只允許自己死老婆卻不允許自己娶老婆。又覺得這姨太太跟隨他多年對他好得入心入肺,加上死去的老婆已給他留下一雙兒女,有兒有女的,再生多了也是個累贅。就沒有再娶。於是,賀紅雨和她弟弟賀天聲就是被這老姨太太帶大的。

    這個女人當初知道了自己不能生孩子的時候,簡直是五雷轟頂。嫁到賀家三年了她的肚子也始終沒有動靜,每次行完房事就想,這次差不多了吧。結果,過了些時候,月經像個鬼一樣又悄悄纏上身來了。每次見到內褲上的那點紅的時候她連殺人的心都有了,怎麼就又來了,怎麼就又來了?是誰有問題?以後她在每次房事的時候都要在腰間墊上枕頭,房事完畢之後還久久不敢把小腰放下,為的就是能懷上,就是這樣還是不行,月經照來不誤。可是人家大老婆兩個都生了,只能是自己有問題。這種苦處是決不能和人說的,告訴別人了反被人笑話,連只母雞都不如,母雞還會下蛋呢。你能幹什麼?老姨太太本來就是河北清河縣小戶人家的女兒,因為父親貪圖彩禮才來人家家裡做小。在山西本來就無依無靠沒有一個親戚,如今做了小還要被趕出去,那就真的沒有活路了,再嫁別的男人?連孩子都不能生,誰要她?回娘家去,誰養她?就她那幾個哥哥不把她視為肉中釘才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從出嫁父母和她之間的那層血緣關係忽然之間就淡下來了,似乎是她不小心流進別人家的田地裡去了,就該被別人家養著。

    終於有一天,她趁自己感冒臥床的時候,讓人請來了縣裡的先生張海漁。張海漁給她開了三副祛風解濕的中藥,正準備往出走時。老姨太太攔住了他,她敏捷地走過去關上了門窗,就像個突然病癒的人。她伸出手去,把一摞銀元無聲地放到了張先生的手裡,她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張先生又重新給她號脈了好一陣子,一隻手號完,又換了另一隻手。他的四根指頭無聲地如箭在弦上一般搭在她的脈搏上,捕捉著裡面最細微的聲音,那是陰陽之間的聲音,是攆著一個女人後半生的命運走過去的聲音。號了好一會脈之後,張先生終於收回了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線裡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在這個過程中她目光裡的餘燼一點一點地熄滅了。她明白了。最後,天完全暗下來了,她艱難地把那兩隻已經發麻的胳膊收了起來。張先生收拾起出診的布包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了他忽然頭也不回地輕聲說了一句,抱養一個吧。

    他給她判了刑,讓她早點死心。當然,這早點死心本身就是在救她。

    從此以後老姨太太就見不得別人家的孩子,只要看到誰家的小孩向她走來,她就覺得有一面牆壁向她壓過來,她恐懼而寒冷地向後退著。她該怎麼辦,她的後半輩子又該怎麼辦。整個縣城街頭玩耍的小孩子都讓她覺得恐懼,她像躲瘟神一樣遠遠地看到他們就躲開,避之不及地繞到很遠的路上回家。他們讓她感到疼痛,像一道傷口。只有一次,她站在城牆下看到了走在她前面的一對母子,躲已經來不及了,她索性就看著,久久地看著,那做母親的年齡和她差不多,手裡牽著一個小孩,那孩子很小,跌跌撞撞地走路,母親只是笑,卻也不扶他,只由著他東倒西歪地走路。她呆呆看著她們,最後開始了無聲的啜泣。

    後來她沒有抱養孩子,在賀家,這怎麼可能。賀家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孩子,更何況她只是個填房,她有什麼資格抱養人家的孩子。再過了幾年,老姨太太還是沒有生出個一男半女,因為自己不會生孩子,特別是沒有生出個男丁,到後來她一見了小男孩就失魂落魄地盯著看,兩隻眼睛死死長到那孩子身上,一路跟著人家走出好遠還回不來。就在這個時候賀秀川的大老婆得病死了,不能生育的她居然被扶正了。

    其實賀秀川已經看出她不能生育,只是盤算了一下覺得再娶不划算,不如讓她盡心竭力地照顧大老婆留下來的兩個孩子。可惜了,如果不是死得早,她應該還能生幾個都不成問題的。老姨太太對賀秀川簡直是感恩戴德,恨不得跪在腳邊給他磕頭,那是真的感激,感激他留下自己,給自己一碗飯吃,給自己一個後半輩子的依靠。不然她還能去哪裡?

    在她們清河縣有一個石女,父母知道她是石女後便找了野遊郎中,給她割了一刀,製造出一種假象,這是個正常女人。然後又把她嫁給山裡的一個光棍男人,這種男人年齡偏大了,因為窮,一直也娶不上老婆。只要是個女人,香的臭的都要。以前沒有過別的女人,只以為天下女人就是這樣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疑的。可是她婆婆是過來人啊,娶了這媳婦以後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後來一想,哦,她每個月怎麼不見來紅呢?於是便暗中觀察了幾個月,確定了這媳婦確實每個月都不來紅,那不就是個石女嗎?居然拿石女來塞搪她家?婆婆立刻就叫兒子休了這女人,說連個孩子都不能生的女人要她做什麼?末了還要把做聘禮的幾石糧食索要回來。石女回家之後,父母急著又把她往出嫁,結果找了一個更遠的瘸子,沒過一年又被瘸子休回了家。石女就這樣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先後嫁了四次,最後嫁了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結果嫁過去沒幾天老頭又癱了,行動不便,有人能給他做口飯吃洗個衣服他還求之不得呢,石女成了主勞力,還得種地養男人。石女這才安了家。

    如果她被賀家趕走了,估計下場比那石女也好不了多少。每次想想萬一被趕走可怎麼辦,簡直是後怕。

    所以賀紅雨從四歲開始就跟著老姨太太過了,那時賀天聲才兩歲。老姨太太心裡有愧,加上這麼多年對生孩子的渴望,所以這女人極其寵溺賀天聲。因為賀天聲是男孩子,他天生下來就比賀紅雨佔了便宜,尤其是到了老姨太太手裡之後,那更是變本加厲了。

    賀天聲的命運在安定縣城裡也是獨一無二的。他受寵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一個正常的孩子應該受到的寵愛,他被誇大了,簡直像個被供奉起來的神,是老姨太太一個人的神。他受到的寵愛也被誇大得不成樣子,就像一種儀式一樣。那其實是老姨太太一個人祭奠自己的儀式,可是,擺在香案上做犧牲的卻是賀天聲和賀紅雨。他們被擺在高高的祭台上,身上卻插滿了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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