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32章
    列車啟動了,越開越快。再望一眼勤勞的水城人。再見了,水城;再見了,水城的一切。列車開始它又一段長長的旅程,就像小林又將踏上新的人生旅程一樣。這個曾經遠隔千里、與自己的生命毫不相關聯的地方,注定了從此刻起成為她今生今世魂牽夢縈的地方。

    兩年了,這兩年就像一場夢。

    噩夢嗎?似乎應該是。這場夢裡還套著一個虛幻幼稚可笑的大大的肥皂泡:小林曾經順從母親,為了把戶口辦到這裡來鑽分數線的空子考某個重點大學,戴著一頂名叫「俞艷」的帽子,在水城的老師和同學們中間穿梭行走了兩年。他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有個叫吳小林的同學。他們的俞艷同學從今天開始就永遠消失了,回去後,她將恢復使用原來的姓名,他們再也查不到她的蹤跡。

    小林覺得自己像過河的小卒,渺小卻很悲壯。

    回頭一望,這轉瞬即逝的兩年,小林又十分高興遇到了那麼多善良友好的人。尤其在她即將離開水城的日子,她發現心底還有一縷那麼神秘而高貴的情愫。人家說,清夢一場,了無痕跡。小林的這個夢,幸與不幸、傷心與快樂混雜融合,卻留給了小林可待終身去追憶和撫摩的痕跡:那背景是枝繁葉茂濃得化不開的綠雲一般的畢業照,和留言簿上他別情濃郁的瀟灑字跡,此刻都安靜地躺在她的書包裡。

    列車的速度繼續加快,載著她奔向另一個世界——夢也該醒來了。

    小林悄悄地許了個願:三年以後,不管高考的結果如何,她一定回來!希望那時候老師同學們還記得她,尤其是他。他當然不會知道吳小林,但是他肯定記得那個叫俞艷的女孩!

    28

    母親有錢在城裡安家了,儘管房子是租的。母親和俞寶貴在縣城租的房子在解放路與向陽路交接的丁字路口,處在縣城的中心區域,是前往璧山中學的主要通道。平日路旁房屋裡有固定的裁縫店、小吃店、香煙鋪子。到趕場天,一路之上鑲牙的、算命的、賣狗皮膏藥的、賣掃把撮箕的,圍繞著錢幣做交易的各色人等自然有序地在街道兩側擺開陣勢,喧鬧嘈雜之音午後才漸漸散去。

    母親在如此繁雜的街道租下房子,目的當然在做生意賺錢上。他們開飯店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開張在即。這幢陳舊的兩層木樓的歲數不會比新中國年輕,圓木柱子不知被多少代人摸過,光滑得很。底層除了能擺四張桌子營業的門面房,後面是廚房,側面小間做臥房,頭頂的木質樓板上的空間分割成兩間。小林對住樓房是很有些新鮮感的,儘管它很陳舊了。但是兩晚上住下來,小林有點兒受罪的感覺了。夏天,住這樣的木樓太熱。

    回璧山好幾天了,小林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整天昏昏沉沉的。只有像小林這樣曾經在貴州水城經歷過冬暖夏涼的人才知道,重慶的夏天是如何讓人氣悶。熱是有重量的,份量還不輕,中午前後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天熱得要命。小林能到哪裡去避一避呢?

    哪怕躲避幾天都好!

    小林無處可去。璧山的中學生小學生都還沒放假,大興鎮中曾經的同窗們正在忙著複習迎接中考,小林更不可以去打攪他們。

    這時小林才發現,天下之大,居然沒有自己能去的地方。貴州水城自然不能去了,連有著妹妹和弟弟的鄉下她也不能去。兩年中小林只收到妹妹寄來的兩封信。第二封信說,她總共就看到小林寄回去的兩三封信,母親寄給他們姐弟二人的衣褲鞋子倒是一件不少。事實上小林何止才寫兩三封信回去?顯然,有些信的內容父親不願讓姐弟二人知道。小林不知父親對自己到底有些什麼樣的看法,貿然回去,會被他毫不留情地趕出家門嗎?

    郭智嶺,郭智嶺,他在哪兒?屋簷下外形破舊的廣播音質卻出奇地好,「晴朗的天空下著雨……」齊秦的歌十分煽情,正配得上小林此時的心境。聽著,聽著,她彷彿又回到水城,回到學校,回到教室。郭智嶺坐在後排位置上,唱著齊秦的歌。廣播裡的歌聲讓小林入了迷。

    小林奇怪,以前怎麼就沒有特別去在意他下課在教室隨便哼唱的那些歌?如今一旦聽到他哼唱過的歌於耳畔響起,身心就為之一振,全身充滿力量。因為他的歌,因為他,小林開始喜歡上關於愛的歌曲。如今卻再也聽不到他唱歌了。

    「到什麼地方去走走?」這個問題一直困擾到小芹妹妹放假了來找她那一刻。母親早就托熟人帶信回去喊妹妹弟弟來縣城了,但小林猜想父親是不會輕易同意他們來縣城的。小林坐在桌子旁發愣,突然從背後傳來一聲「姐姐」。比兩年前更瘦更高的妹妹已經飄到小林身邊,小林蹦起來抱住她喊她的名字:「你長高了小芹!那麼瘦!比以前更瘦了。」

    「瘦!瘦就是苗條,苗條就好看!」小芹從來都是樂觀派,她的話讓小林緊張得太久的面部神經鬆弛下來。

    小芹用手不住地扇風到臉上。「城裡好熱!」她說。

    「鄉下不熱?」

    「鄉下哪有那麼熱。」她打量房間,停頓一下,說,「婆婆的臉變形了,反應有點兒遲鈍。小頗也長高了一截。你不想回去看看?」

    「想馬上就回去,但是我害怕見到爸爸。」

    「他做他的臉色,他發他的脾氣,你就當一陣風吹過,怕啥子!」

    「我做不到。」

    「姐姐一點都沒有變。這叫啥?」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說完兩人都笑了。

    「過了初一還有十五,早晚要面對。」

    「再說,老媽還不完全放心我,怕我一回老漢兒屋頭,就不回她的家了。」

    「姐,放心,我想我有辦法。」

    妹妹跟小林說起別的事情來。她問小林貴州的學校用的教材跟重慶的一不一樣,那裡的學生聰不聰明,飲食習慣有沒有差別……她的思維總是那麼活躍。小林發現,多讀兩年書以後,妹妹比以前更會說了,常常妙語連珠,讓人忍不住發笑。她樂意讓人發笑。

    第三天,小林和妹妹到車站,在母親的看護下上了開往母親的娘家梅江鄉的班車。頭天晚上,小林和妹妹說,想去鄉下看看嘎公和ど舅,看看四舅新娶的四舅娘長啥樣子,還有小表妹乖不乖。母親馬上就同意了,不過說了不要住太久,飯店新開張,忙時要搭把手幫一幫。

    汽車開出大興場口一公里左右,來到石院與梅江的分岔口,小林就忐忑不安地和妹妹下車了。她們已經約好,先回父親家呆上一兩天,然後再去四舅家不遲。就算被母親知道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小林不是又回到她身邊了嗎?她不需要去跟父親搶孩子的。

    母親那頭小林不必太擔憂了,路的盡頭馬上就得面對的父親讓小林心裡很沒底。好在有妹妹陪著回去。她只要跟著妹妹一起進門,他總不好趕一個出門吧。

    經過楊曉芸家背後,小林跟表嬸打招呼,得知楊曉芸考完試後就到她嘎婆那裡玩去了。

    進門的擔憂沒必要,因為父親不在家,跨進堂屋就見他的臥房有鐵將軍把著門。弟弟果真長高了一截,喊聲「姐姐回來了」,眼睛閃閃發光。看看這個最讓人牽腸掛肚的小不點兒,小林臉上快樂地笑著,眼中卻在悄悄變潮濕。

    聽妹妹說起過院子裡的人員變化情況:隊長柳德灰家的大兒子結婚生子後,二女兒出嫁了,三女兒談對象了,經常不在家。梅子大姐出嫁了,二堂姐高考落榜後很快有了男朋友,隔三差五地去男朋友家。隊長也退位成了老隊長,楊家灣的一個表叔做了隊長。正華大舅娘的大女兒成了柳龍菊的大嫂,正華二孃家的大女兒馬上要嫁給新隊長家在外當兵的大兒子了。

    婆婆在二伯父家。小林跟著弟弟妹妹穿過院子趕到二伯父家的堂屋,婆婆一聲不響坐在竹椅上發愣。她茫然地望著三姐弟一直走到她面前。

    「婆婆,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看你了!」妹妹用很高的嗓音跟她說話。

    「小芹嗎?」她含糊地說了三個字。

    妹妹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小林也蹲下身子靠她更近一些。她的眼部一定是腫脹的,不然眼睛不會變得這樣細小。她試圖瞇著眼睛更仔細地看,這使她的眼睛顯得更細了。十年前她的雙眼都還又黑又大十分有精神,小林想像得出年輕時這是一雙多好看的眼睛。

    「姐姐——小林——回來了——小林?」她念叨著終於弄明白了。小林連忙「嗯」「嗯」地答應,並不住地點頭。她盯著小林的臉,看得更認真了。

    「婆婆,我是小林!這是你以前一直喜歡吃的江津米花糖,還有軟糖。你吃吧。」

    弟弟在一旁提醒小林可以再大點聲說話。

    婆婆低下頭去看小林放到她膝蓋上的東西,用手慢慢摩挲著,又慢慢抬起頭看小林。小林的雙眼開始有些模糊了,但是她還是看見婆婆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滑向臉頰。

    小林不能再盯著婆婆。她轉身使勁眨眨眼睛,不想讓妹妹弟弟看見自己掉眼淚。平靜一下自己後,小林問妹妹弟弟:「怎麼會那麼多疤痕?到底砍了多久?怎麼會那麼殘忍啦?」

    小林只是從當初妹妹的來信中知道婆婆被犯「神經病」的李姑爺關起門來砍傷了,更詳細的情況不清楚。親眼看到婆婆兩邊臉上長短交錯的黑褐色疤痕和鼻子上像一個斜方框形狀的疤痕,小林不敢想像當時的場景。小林敢斷定鼻子上那塊皮肉一定是被菜刀削得鮮血淋淋,幾乎要倒吊下來。

    妹妹很痛心地講述了那場災難。

    李姑爺家的兩個老表,一前一後都接媳婦成家了,很快又都分家過。老二家住後面山坡上新起的面積小的房子,老大家的和兩個老的帶著老三住老房子。老三還小,離成家的年齡還有三四年,兩個老的還有得奮鬥。大孃的身體本來就不咋個樣,後來越來越不好,有好多時間起不來床。三老表有點游手好閒,不高興踏踏實實幹農活,又沒打算好好學門技術。跟李姑爺學殺豬他死活都不肯,學石匠鐵匠篾匠鞋匠也一樣都看不上。逢趕場天就跟幾個耍得好的男娃忙趕場。逢3、6、9號趕大興趕璧山,逢1、4、7號趕同興趕石院,逢2、5、8號趕梓潼(即梅江),像人家天天趕場做生意的人一樣。不同的是他是「賣抄手的」(即抄著兩隻手,什麼也不做的意思)。李姑爺和大孃為他心急火燎的,老大老二家還在為分家的公與不公問題,經常牽扯到他們吵吵鬧鬧。

    「唉,兒子生多了有哪點好啊?他們老兩口嘗到兒子多的滋味了。」妹妹講著講著大概又想起了自己遭遇到的重男輕女的不公正,歎息一聲後還加上自己的評論,才又接著往下說。

    李姑爺喜歡喝酒而且總愛喝醉。有一回喝醉酒了不曉得哪個惹到他的,他開始咒人罵人。小兒子、二兒子二兒媳、大兒子大兒媳,一個個罵過去,後來連起不來床的大孃他也罵。不單是罵人的話難聽的問題,他還開始咒人,咒自己家人的祖先啦、不得好死啦、斷子絕孫啦等等。大兒子嫌他這樣子丟臉,凶了他一句,想走過去拉他回房間。按慣例,他睡一覺,酒醒過來就好了。他突然把酒瓶往桌上一砸,吼一聲:「你想打老子?你敢?」

    瓶子碎了,他手上握半截瓶頸,大概玻璃碎片濺到手腕上傷了他,他手腕上的血很快又流到破碎的瓶頸上。看到血後,他愣了一陣,說了句:「我今天沒有殺豬,我殺人啦?我——我殺人啦!我殺人啦!哈哈,我殺人啦……」他一邊喊一邊跑起來,嘴裡的怪聲氣說不清是哭還是笑。從此就留下病根,毛病時好時發。好的時候像個正常人,吃飯,幹農活,只是不說話;一旦發病就瘋瘋癲癲。沒人請他去殺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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