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33章
    婆婆出事那天二伯娘一家到河對面走人戶去了,只有婆婆在屋頭。老漢兒在屋頭煮豬草,小頗跟柳龍菊哥哥和曾迪友耍去了。妹妹在堂屋聽到一陣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抬頭看到一個人影影兒朝二伯門口一晃就看不到了,聽到人影影兒留下點聲音「看老子今天不砍了你,老東西……」

    妹妹趕緊趕緊追過來,但是還沒跑到,堂屋大門就被關上了。聽到婆婆在說酒瘋子,你要做啥子。妹妹到了門口,隔著門聽到李姑爺在裡頭罵罵咧咧聽不清說些啥,很快就聽到婆婆發出哎唷一聲叫,聲音好恐怖,嚇得妹妹腿都軟了。妹妹好不容易控制一下自己,一邊抖抖索索使勁打門一邊喊婆婆婆婆開門。婆婆老年紀的人,哪掙得過比他年輕三十來歲的殺豬匠過來開門?婆婆可能也嚇蒙了,好一陣才開始喊:救命啦,酒瘋子殺人啦。才喊一遍,又哎唷哎唷痛苦呻吟起來。柳德灰開門出來,問了兩句。他端根高凳子到牆腳下,站在凳子上透過那個小木格子窗戶望了一陣,說:「硬是瘋子拿刀在砍人囉!」

    從凳子上下來後,他一副看笑話看戲的臉色。妹妹不敢打門了,跑回屋頭喊父親。父親站到凳子上看後也束手無策。二伯家新起的樓房,每一面牆壁都是條石砌的,大門也是新做的,他家又沒有後門。父親又不敢貿然撞壞二伯家大門,無計可施。妹妹急急忙忙對柳德灰說,你幫幫忙,幫忙想想辦法。假如哪天砍到你們了,我們也會幫忙的。柳德灰當即把妹妹吼了一頓,說咋個說話的呢,那麼不會說話噢。態度冷漠得很。妹妹又跑到柳龍菊家,喊來她父親和兩個哥哥幫忙。在他們家擺龍門陣的大人細娃全都跑過來了。父親叫小頗趕快跑河對面正華的大舅娘家去,喊二伯娘一家回來。

    屋頭又傳來婆婆扯起聲音大聲喊父親的名字。還是柳龍菊的父親更懂理,不怕事。他催父親找重東西來把大門撞開,乾等下去不行。門是在裡面關的,二伯娘回來也開不了。門被大石頭強行砸開後,幾個年輕力壯的七手八腳把酒瘋子的刀奪走,把人按在地上,然後把他結結實實捆綁在院壩外邊一棵粗大的柑橘樹上。婆婆靠在牆腳不斷呻吟,被大家慢慢扶起來後站都站不住,坐到椅子上。她的臉被削得皮皮翻翻,鮮血淋淋,一隻耳朵也被削來吊起了,簡直是太恐怖了,讓人看了好長時間都做噩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事情發生在冬天,婆婆穿著棉襖棉褲,頭上裹了頭巾戴了帽子。除了手和臉部有砍傷,身上其他地方沒有傷。但是不曉得咋個聽力會受了點兒影響。父親說老年人年紀大了都有點耳背,正常現象。

    二伯娘母子三個回來後,父親跟二伯娘商量,叫人去喊大老表過來,商談送婆婆去醫院醫治的費用問題。去的人回來說,大老表二老表都不在屋頭,找不到人。不知這些大人是咋個想的,鮮血淋淋的不先考慮醫治,先擔心醫藥費由哪個來付。去的路上,開始都是婆婆自己走的,後來實在走不動了,是父親背的。到了醫院,醫生們都嚇得慌慌張張,不曉得先粘合哪塊皮才好。縫了好多針都記不清了。傷口癒合乾疤那一陣,一天到晚那些傷疤都癢得難受,她就塗些口水上去。摳不好摳、抓不能抓,那個時候的婆婆,簡直有好造孽喲。

    「後來我聽老漢兒說,大老表來領他父親。說他父親既被打傷又被捆出了毛病,他自己都需要錢來治病,婆婆的醫藥費就抵消了。這門子親戚關係也就到此結束。事情經過大體就是這樣。」

    小林無語。曾經給她的童年帶來那麼多歡聲笑語的這門親戚,因為這事將再不相認,悲哀吧。李姑爺是個精神失常的人了,他應該有個人看管或者有個他該去的地方。如果有,這血腥事件就不會發生。婆婆的傷痛到底該怪誰,小林想不明白。

    坐在婆婆旁邊的凳子上,看婆婆斷斷續續用剩下的幾顆牙啃米花糖,然後有滋有味地嚼兩下,一邊聽妹妹講那痛心的往事,小林心裡異樣的沉重。

    二伯娘和正華從外面勞動回來,小林跟他們打了招呼。知道他們回家做中飯了,小林叫妹妹弟弟回自己家吧。小林想接婆婆過去一起吃頓飯,又擔心父親有說法,只能默默作罷。

    小林看著妹妹弟弟燒火做飯。兩年沒有燒這種土灶做飯,小林感到陌生了。正在她忐忑不安時,父親回來了。父親進門時,小林快速瞟一眼他的臉,好像什麼表情也沒有。小林小心翼翼喊了一聲「爸爸」後,低下頭不再看他。他什麼話也沒說,有沒有「嗯」答應一聲,小林也不知道。也許答應了,被灶膛裡柴火燃燒的聲音或者他掏鑰匙開門鎖的聲音掩蓋了;也許他根本沒答應。想到婆婆受傷醫治的事,小林覺得父親是冷漠的,內心的不滿湧起,曾經的愧疚被沖淡。小林便覺得,父親答不答應、理不理睬自己,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很釋然。

    直到父子四個人圍在灶房的小方桌上吃完飯,父親沒說一句話,小林也沒說一句話,說話的只有妹妹弟弟。弟弟也不搭話時,妹妹就一個人自言自語。小林完全理解妹妹的良苦用心,她想緩和氣氛啦。

    離開父親家,踏上前往四舅家去的路,小林淡然的心緒終於繃不住了。走在妹妹身後,她悄悄地流了一場痛快的眼淚。

    小林很想看看嘎公和ど舅有沒有什麼變化,在四舅家卻沒有見到他們。四舅說,嘎公年紀大了,住到鄉里的敬老院去了,傻子ど舅當然只有跟他一起去。去鄉里得沿著梅江河走上半個小時小林不認識的路。據說敬老院還不在鄉鎮街道旁,而在一個名叫楊高爐的地方。小林和妹妹沒有膽量去尋那個陌生的地方,只有等著過年隨母親一起去看他們。

    29

    升學的暑期,沒有學校規定的暑假作業。沒有暑假作業的暑期很自由但也很容易無聊。

    母親的飯店請了一個大廚和一個幫工,她和俞寶貴除了跟大廚學手藝,既做老闆也做幫工。小林他們除了忙時幫著洗洗碗洗洗菜,其餘時間都閒著。小林就看書,少數是書店買的,更多從租書屋裡租的,金庸的古龍的瓊瑤的,還有外國的《基督山伯爵》。看累了,就出去走走。大東門橋小東門橋文風橋,沿河東路沿河西路,解放路向陽路反帝路新生路南街北街烈士陵園,小林把縣城的好多街道探尋了一遍。多數時候是一個人走,妹妹來時就跟妹妹一起走。

    縣城的工作不好找,俞琴的母親也急需農活上的幫手,俞琴便重新回到她母親身邊去了。俞俠俞飛偶爾寫寫暑假作業,偶爾俞飛俞寶貴砸兩盤象棋——他們那真是「砸」象棋,每走一步棋都會有震耳欲聾的聲響,小林彷彿都能看見他們手中的棋子疼得咬牙切齒——更多時間是俞俠守著新買的彩電看電視,俞飛外邊玩去。偶爾他們也回自己母親家裡呆幾天,那是難得的清淨日子。

    楊曉芸終於來縣城找小林玩了。小林把自己和這位分別兩年的同窗好友關在樓上的小房間裡,兩個人談了很久很久。小林把心裡的好多好多話都講出來,好像她是自己唯一可傾訴的對象。小林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連續不斷地跟一個人一次性地講那麼多話,似乎要倒出心口裡盛放的所有的話了。人到底是有隱私的,小林沒跟她講起與那份壓在心底的神秘而高貴的情愫有關的事情。

    臨近傍晚,小林到汽車站送朋友回家。這個汽車站跟兩年前比沒有多少變化,不同的是小林已經來往過多次,對它十分熟悉了,連妹妹弟弟都敢獨自坐班車往來於縣城和大興鎮之間了。小林再次打量這個當初對於自己來說完全陌生和恐懼的汽車站,打量這個讓她和楊曉芸和二堂姐淒惶別離的汽車站,真的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天下還真有這麼巧的事。楊曉芸擠上車之後,小林正在找尋她在車廂的什麼位置,霍老師的身影映入小林的眼簾。楊曉芸正在滿面笑容地跟他說話。小林看見他的側影了,他大概沒看見自己吧,小林猶豫著要不要擠到車門口去跟他打聲招呼。霍老師的信的內容小林一直記得,他的規勸小林沒有聽從,準確地說,是聽而未從。沒想到兩年後小林又回來了。以後的學習如何還不得知,小林總覺得愧對於他。

    矛盾的小林心跳加快,她選擇了能避開霍老師視線的角度站立,看著他和楊曉芸談笑自若。直到車門關緊,她向朋友揮了一下手,車子離開,走遠。

    小林聽到過母親和俞寶貴曾經的約定:回璧山了,熟人熟事的,又開了飯店,不要再動不動就吵,好好做點兒生意賺點兒錢。新建農貿市場那邊的商品房已經預付了一半現金,再賺點兒錢付上另一半,房子就是自己的了,那就是真的在縣城安家落戶囉。當時兩人都和顏悅色,他們在憧憬好日子。小林當然也就憧憬著過安寧的美好日子囉。

    誰知送走好友跨進店門,這時候一如往常沒什麼顧客,卻見母親和俞寶貴氣鼓鼓地,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為某道菜吵架。好在聲音雖高,吵架級別還不高,沒人發火摔東西。

    第二天上午,郵遞員送來王老師郵寄的小林的中考成績單和一封簡短的信。小林的班級總分在500分以上的有兩個人,除了小林,另一個即使她不說小林也知道。這樣的分數,六盤水的幾所高中,隨便報哪一個都能進得去。小林更希望來信的是胡山玉或郭智嶺,不過小林知道這差不多是幻想。當初都沒想過留個通信地址給他們,小林當時也沒有確切的地址可留。胡山玉曾經跟小林明明白白交代過,即使她天天想著念著小林她也不會給小林寫信的。她不想讓自己的病句丑字傳那麼遠,小林理解。

    母親看過成績單後,去檢察院找她的遠房親戚想辦法解決小林上高中的事。

    天有不測之風雲。母親怎麼也沒想到,她和俞寶貴回來後做的第一件大事情——通過法律手續確定他們的關係,給她帶來了重大的財產損失,當然也帶來重大的精神損失。俞寶貴幾年前欠下的債因為他行蹤不定,老家又沒有一樣值錢東西能抵債,債主們無法追債。他的債主們隱忍多年後,終於拿出了他們珍藏多年的借條找上門來。母親再哭鬧都沒用,法院調解以物抵債,彩電、冰箱一前一後都被搬走。

    外人都離開後,倔強的母親免不了又和俞寶貴一陣打罵,然後一通哭泣。俞寶貴都甩出他要走要跟母親離婚這樣的話了。小頗第一次找上母親和姐姐在縣城的安居地來,他還帶著正華一起來的,進門卻目睹一場冷漠的戰爭。他們無趣地看看,聽聽,小林只能悲傷地看著他們灰溜溜地離開。

    打罵一場後,第二天做出決定:母親找熟人借錢重買冰箱和小一點兒的彩電,俞寶貴保證過幾天自己去一趟水城,做兩筆飼料生意就能把這筆錢還掉。

    飯店生意冷淡,幫工辭了,只留廚師,自己當幫工。小林從飯店的經營看,母親和俞寶貴並不適合幹這行,他們卻死心塌地往這上面投錢。小林有些憂慮。她的憂慮藏在心裡,從不說給母親聽。有俞寶貴在跟前時,她尤其保持了不主動跟母親說話的習慣。

    如今想想俞寶貴的「爛賬」,小林覺得母親可悲又可憐。除了談上高中的事兒,小林更加不知可以跟母親交流點兒什麼了。

    果然母親受不了小林的沉默無語了。她說小林把她當仇敵一樣看,不理解她,不體貼她,不關心她,跟誰都說不了句話……母親把對小林的不滿一股腦兒數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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