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下) 第31章 第五部·1953年:「156工程」 (3)
    黃萬里還對「黃河清,聖人出」的憧憬提出了科學的質疑,他說,「指望黃河清是違背客觀規律的」。黃河流淌到中游時,黃土高原受雨水侵蝕,黃河及各支流對黃土層的切割是一個自然過程,即使黃河兩岸沒有人為的植被破壞,黃河也是含沙量很大的河流,下游河道的淤積改道也是必然的。黃萬里說:「出庫的清水將產生可怖的急速沖刷,防止它要費很大的力量。每秒6000立方米的清水可能比短期每秒10000立方米的渾水難以防治。就是一年四季只有每秒600立方米的清水,也是不易應付的。」

    黃萬里的觀點被認為是危險的和「大逆不道」的,在那次規劃會上,他與其他專家激辯七日,終於不敵。日後,他回憶說,那些一致贊成修建三門峽大壩的專家們,實際上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但因為蘇聯專家說了能修,領導也說了能修,所以這些專家們就開始跟風。他在一篇題為《花叢小語》的散文中,很諷刺地寫道:「文人多無骨,原不足為奇,主要還是因為我國學者的政治性特別強。你看章某原有他自己的一套治理黃河的意見,等到三門峽的計劃一出來,他立刻敏捷地放棄己見,大大歌德一番,並且附和著說,『聖人出而黃河清』,下游治河,他竟放棄了水流必然趨向挾帶一定泥沙的原理,而顏地說黃水真會清的,下游真會一下子就治好,以討好領導他的黨和政府。試想,這樣做,對於人民和政府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害?他的動機是愛護政府還是愛護他自己的飯碗?」因為反對三門峽項目,黃萬里被打成右派,失去了教書的權利,被發配到密雲水庫當苦力。

    1957年4月13日,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隆重舉行開工典禮。1958年11月,三門峽工程開始黃河截流,1960年6月高壩築至340米,開始攔洪。1960年9月,三門峽大壩建成,大壩下閘蓄水。工程總投資達40億元,相當於40座武漢長江大橋的造價。

    後來發生的事實不幸被黃萬里言中。蘇聯擁有在一般河流上梯級開發的豐富經驗,但是在他們的版圖上並沒有黃河這樣多泥沙的大河。由於對黃河流域生態環境及泥沙條件估計不足,就在大壩建成的當年,潼關以上渭河大淤,淹毀良田80萬畝。僅一年半之後,水庫中已經淤積泥沙15多億噸,遠遠超出預計,並在渭河河口形成了攔門沙,渭河也成了地上懸河,對關中平原造成了嚴重威脅,災難直逼西安。三門峽蓄水水位從此不敢再抬高。1967年黃河倒灌,渭河口的河槽全被淤塞,尤其是1968年渭河在陝西華縣一帶決口,造成大面積淹沒。三門峽水庫改為低水頭髮電,裝機容量一再減少,只有原設計的1/4。

    三門峽成為建國後爭議最大的水利工程之一,其後數十年反思之聲不絕。1979年3月21日,陳雲在政治局會議上說:「156個大型工程項目中,三門峽工程是經過我手的,就不能說是成功的,是一次失敗的教訓。」2003年10月,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張光斗和前水利部部長、中國工程院院士錢正英共同呼籲:三門峽水庫應該盡快停止蓄水和發電。

    除了水利成效不彰之外,三門峽的建設還毀壞了眾多人文景觀,其中最讓人痛心的是潼關的拆毀。

    潼關地處關中平原東端,橫踞秦嶺和黃河之間,虎視長安(今西安),號稱「中原第一關」,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人文地標之一。自商周到唐宋,中國的政治中心曾長期在長安和洛陽之間游移擺動,在其之間,潼關就是肩挑兩京、力壓千鈞的支點。在這裡,大大小小發生過數百次戰爭,其中影響到整個中國命運的即達60多次,如殷周時聞太師與姜子牙之戰、三國馬超大戰曹操、唐代安祿山與哥舒翰之戰、黃巢起義軍攻佔潼關、明代李自成與明軍的決死之戰。在三門峽水庫的建設過程中,潼關正處在蘇聯專家所規劃的蓄水水位線之內,因此,潼關舊城被遷毀殆盡。但是事實上,三門峽的蓄水水位從來沒有到達和淹沒過潼關城,也就是說,一個技術性的誤判毀掉了中國歷史的一段記憶。

    與潼關一起被拆毀的,還有蒲州、朝邑、陝州等古城池。黃萬里日後很哀傷地賦詩曰:「人間淺識一何多,斬斷流沙三門闔!」

    「一五」時期,包括蘇援工程在內,中國建成了595個大中型建設項目,完成基本建設投資總額588.47億元,五年新增固定資產相當於1949年接收時的4倍,是1936年到1978年之間,經濟增長最快的一個時段。我們接著來解答兩個疑惑:第一,「一五」時期的大規模建設資金是從哪裡來的?第二,民營資本在這場大建設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在500多億元的資金中,有3%是蘇聯貸款,其餘均為國家投資,其中79%來自中央財政。這麼龐大的資金供應,主要來自兩塊,一是全民勒緊腰帶抓工業,二是農業對工業的反哺。

    為了在短時間內把重工業抓上去,從中央到地方傾全力而為之,計劃經濟的威力以及因此而形成的「舉國效應」發揮了重大作用。以用電量為例,「一五」期間,全國電力的八成以上都用於工業,農村用電只佔全國電量的0.6%,城市生活用電占13.5%。

    此外,農業對工業的反哺非常之大。這也形成了延續數十年的城鄉「剪刀差」現象。

    就在城裡大動土木的時候,廣袤的農村正在發生一場糧食危機。從1952年到1954年,華北和長江淮河流域發生洪災,再加上工業發展對糧食的需求大增,以及大量人口進城當工人,糧食短缺突然變得十分突出。

    1952年7月到1953年6月的一年中,國家收入糧食547億斤,支出587億斤,赤字40億斤。1953年的城鎮人口比上一年增加600萬人,農村吃商品糧的人口也高達1億人。糧食形勢十分嚴峻,許多地方出現了搶購糧食的現象,農民更是囤糧惜售。在河南、湖廣等糧區,私人糧販再度大量出現,民間糧市的牌價比國家收購價格高出20%到30%。到1953年秋天,一些城鎮出現數千人以至上萬人在國家售糧點排隊爭購糧食的情景,甚至連北京和天津等大城市,也不得不實行限額配售。全國財經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討論的結果是:「問題很大,辦法不多,難以為繼。」

    中央決策面臨兩難,陳雲自喻是「挑著一擔炸藥」。他說,我這個人屬於溫和派,不屬於激烈派,總是希望抵抗少一點。但我現在是挑著一擔炸藥,前面是黑色炸藥,後面是黃色炸藥,如果搞不到糧食,整個市場就要波動,如果採取徵購的辦法,農民又可能造反,兩個中間要選一個,都是危險傢伙。

    最後,陳雲在深思熟慮之後,提出了最強硬的辦法,那就是在農村實行徵購,在城市實行配給,簡稱為「統購統銷」。1953年11月23日,政務院發佈《關於實行糧食的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的命令》,提出定產、定購、定銷的「三定」政策,要求全國各地以鄉為單位,確定全鄉每戶的常年計劃產量和全鄉糧食統購統銷的數量,糧食買賣納入國家的整體計劃。這一工作的難度非常之大,中共中央要求「全黨動手,全力以赴」,僅中南地區就動員了330萬幹部和積極分子下鄉做農民的思想工作,毛澤東也深知此事的艱難,說:「這樣做可能出的毛病,第一農民不滿,第二市民不滿,第三外國輿論不滿,問題是看我們的工作。」他要求,宣傳工作要大張旗鼓,但報紙一字不登。

    在控制了糧食的購銷渠道後,隨即在城市實行定量供應。1955年8月25日,國務院全體會議第17次會議通過《市鎮糧食定量供應憑證印製暫行辦法》,從此,在中國經濟史上出現了一個新的名詞,糧票。所有城鎮居民都配發到一個《居民糧食供應本》,憑此到指定的國營糧店兌換。沒有糧票,將無法購買到一粒糧食。糧票的發明是計劃經濟最生動的體現,從此,中國進入「票證的年代」,隨後,各種民用商品如豬肉、食油、煤球、自行車、糕點、雞蛋、魚甚至火柴等,都需要用特定的票證才能購買。

    比糧票還要早一年多的是布票。1954年全國棉紗、棉布統購統銷後,9月份就實行了憑「布票」(又稱棉布購買票、購布證、購布券)限量供應棉布的政策,這是工業消費品的第一種票證。

    當時,根據南北各地的氣候不同、城鎮大小不同、對棉布的最低需求量不同,制定了不同的布票定量標準。例如,北京市每人每年發放17尺3寸布票,剛夠成人做一套藍布制服;天津市每人每年可領取13尺,江西省發放11尺;最北方冬季漫長又嚴寒的哈爾濱市每人每年24尺布票,可做一套棉衣;而南方亞熱帶地區城鎮每人每年7尺4寸布票。布票的取消,是在1984年,而糧票的取消則要到1993年。

    票證的發明,不但將城鎮居民消費徹底納入計劃的軌道上,同時,它與戶籍制度形成一種結構性屏蔽,沒有票證的農民從此無法在城市裡購買到生活必需品,因而不可能任意進城,從而在物資短缺的年代裡,減輕了城市的人口壓力。

    統購統銷政策的實行,在當時解決了糧食及商品危機,同時形成了農業對工業的反哺機制,它的後遺症也是深遠的。購銷兩頭被卡住後,農民產糧、產棉的利益被剛性化,再加上後來推行的人民公社制度,最終使生產積極性嚴重受挫,農作物產量長期徘徊不前。薄一波反思說:「問題和教訓在於,大躍進和十年動亂的大曲折,人口增長的失控,不僅使我們長期找不到機會來改變這一政策,而且還不得不從購銷兩頭越勒越死。」農業發展的停滯,進而造成原料物資及各種產成品的全面緊缺,中國經濟逐漸滑入短缺的週期中。

    美國的《時代週刊》早在1954年3月的一篇報道中就報道了農民生產積極性下降的景象,稍微富裕的農民不敢借出生產工具,即使出借也不敢要租金,一些人乾脆把公牛賣了,這使得生產積極性下降,產量也隨之下降。1957年12月9日,它更將統購政策、城市配給制度以及工業化建設聯繫起來,它描述道:「北京也和其他城市一樣,豬肉實行著配給制。但是即使是在配給制狀態下,豬肉仍然供不應求。記者報道上海市民早晨3點鐘就起床,為的是在菜市場排在前面能夠買到肉。農村雖然不施行配給,但是農民現在吃的肉還不如過去的一半數量,因為國家用固定的底價壟斷地購買了豬肉,然後再按照壟斷的高價格出售,農民遠遠買不起這樣價格的豬肉。豬肉都去哪裡了?答案是政府用肉償還從蘇聯進口的工業產品……政府的雄心在於不惜代價地提高工業實力。」

    農業對工業的反哺是巨大的。據董志凱和吳江的研究,在「一五」時期,全部工業產值中,以農產品為主要原料的產值約占50%左右,農副產品和用農業原料製成的工業品,在國內市場主要商品供應量中約占80%,在出口總額中約占75%。農民每年把淨收入的約7%作為農業稅上繳國家,同時,由於工農產品之間的差價,也就是「剪刀差」,農民又把相當於淨收入的約5%奉獻給國家積累,兩項合計為12%。以另外一種方式計算,國家預算收入中,農民所繳農業稅約占10%,由於農業及其副業品收購、加工、銷售和運輸等的利潤和稅收,間接構成財政收入的40%(其中包括工人所追加的價值),合計為50%。然而,「一五」時期國家對農業的投入比重為基本建設總額的7.1%,加上農村救災經費、推廣優良品種和新式農具、改良農業技術的經費,合計約等於農民繳納稅款的1/3。可見,工業化所需資金主要是由農業積累產生的。

    糧食和棉花的統購統銷政策將一直執行到1985年,長達32年之久。2007年,中央黨校教授周天勇撰文認為:「建國後我們一直通過工農價格差、城鄉「剪刀差」向城市和工業提供豐厚的原始積累,農民為工業化和城市化提供的積累,最保守地估計高達30萬億元。」

    在「一五」建設規劃中,私人企業和私人資本的參與度幾乎為零,它們已經被徹底地邊緣化。隨著計劃經濟體系的確立及國有資本的迅猛擴張,給予它們的空間已經越來越小。在這樣的情形下,資本家所期望的最後一件事情是,他們現有的資本及投資收益到底能否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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