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下) 第7章 第四部·1941年:大後方 (3)
    在聲討怒吼中,聲音最響的人是歷史學家、時任政府參議員、後來當過北京大學代理校長的傅斯年教授。此人五短身材、體壯如牛、脾氣暴烈,人稱「傅大炮」,在20多年前的「五四運動」中,是北大學生的總指揮,至今尚留存一張當年照片,他手擎一面大旗帶隊沖在遊行隊伍第一列。「飛狗事件」曝光後,他大呼「殺飛狗院長以謝天下」。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就千方百計搜集孔氏貪贓枉法的罪證,把所有材料裝在一個箱子裡,藏在枕頭底下,寸步不離。他給自己的老師胡適寫信說:「我一讀書人,既不能上陣,則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哉?我於此事,行之至今,自分無慚於前賢典型……至少可以說,他(指孔祥熙)以前是個taboo(禁忌),無人敢指名,近則成一溺桶,人人加以觸侮耳。」有一次,蔣介石為了替孔祥熙緩頰,專門請傅斯年吃飯,席間,蔣介石問:場眾人哄笑。

    儘管孔祥熙因「飛狗事件」而弄得聲名狼藉,但是扳倒孔祥熙還是花了兩年多時間。

    1944年,傅斯年披露了孔祥熙倒賣美金公債的醜聞。1942年,美國國會宣佈將貸款給民國政府5億美元,孔祥熙隨即宣佈提取1億美元為準備金,發行「同盟勝利美金儲蓄券」,規定20元購買1美元儲蓄券,抗戰勝利後憑券兌換美金。當時,美元的黑市價為110元兌換1美元,因此,儲蓄券一出,就受到黑市的追捧。後來隨著通貨膨脹的嚴重,儲蓄券的保值性更是凸顯,到1944年初,市場的公債價格為每美元兌換273元。孔祥熙私令手下將350萬美元的儲蓄券按官價購進,然後在黑市以10倍價格拋出套利,另外還有799.5萬美元則由中央銀行的其他大小官員購進私分。這起貪污案,呈現出了系統作案的特徵:首先,中央銀行的相關機構在處理賬務時,不按常規的會計準則和責任程序操作,在各個環節都做了手腳;其次,購買儲蓄券的價格已是極低,而即使如此,也是由中央銀行墊支,而不是孔祥熙等高官們自己拿出來的。這一化公為私的官僚行為模式具有很強的典型性。

    傅斯年在參政會上公開揭發此事,引起舉國公憤。1944年底,孔祥熙被迫辭去行政院院長、財政部部長及央行行長等職務。

    孔祥熙禍國,難以例數,其罪之大,要在兩則:其一,他以山西票商後人的嫻熟財技,一手掐斷了民營金融業的千年血脈,中國自先秦以降就有民間經略錢莊的傳統,孔氏斷脈,遺禍百年;其二,他把官商模式運作到了極致,以至於在亂世中形成了一個游離於一切社會階層之外的特權集團,它讓國民經濟陷入低迷,更令民眾對政府喪失信任、無比厭惡。

    被免職後的孔祥熙退出了政壇,開始專心打理自己的財產,把能帶走的東西盡量轉移到香港和國外。1947年夏天,他回了一次老家山西太谷,在那裡大宴各路親戚本家,然後與他們揖手告別。到了秋天,他讓夫人宋靄齡先赴美,幾天後,向蔣介石及國民黨中央發出一電,以「忽接家人自美來電,謂夫人染患惡病,情況嚴重」為由,不等批准,就飛往美國,從此不歸。1962年,思鄉心切的他到台灣住了三年多,隨後又回到了美國。1967年8月,孔祥熙病逝於紐約,時年88歲。此人到底從中國帶走多少財產,一直是個謎,1951年,他對人說:「我在中國大陸丟掉的,比我在這裡有的,多了千倍以上。」

    話說傅斯年掀翻孔祥熙之後,蔣介石只好放眼全國,重新尋找「經濟舵手」。他找到的那個人,大家既不意外,也不陌生。

    【企業史人物】

    李氏難題

    1942年11月,李約瑟(JosephNeedham,1900~1995)從倫敦出發,長途旅行四個月,由昆明輾轉抵達陪都重慶,他的身份是「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這是一個四肢發達、長得十分英俊的英國劍橋大學的生化學家,他對中國的興趣以及一口生硬的、「帶南京普通話腔」的中文,來自他的學生兼中國情人魯桂珍小姐的培育——他們在1989年才結為夫妻,當時,李約瑟89歲,魯小姐85歲。

    年輕的生化學家李約瑟還是英國工黨黨員,熱衷於參加各類政治活動,是一個熱血沸騰的左翼青年。他很嚮往東方的革命,同時又對中國的文化十分好奇。有一次,他問三位在英國留學的中國學生:「我只見中國人來英國留學,沒聽說歐洲人去東方學習,是不是你們中國沒有科學?」被問及的學生告訴他,中國的天文學家張衡觀測氣象的「相風銅鳥」比歐洲的「候風鳥」早了1000年,中國醫生華佗早在1700年前就發明了「麻沸散」和懂得如何切除闌尾來治療闌尾炎,而1400年前數學家祖沖之就把圓周率的值計算了出來,這又比歐洲人早了整整1000年。這次對話是李約瑟對中國真正產生興趣的開始。1940年,李約瑟起草了一份《劍橋宣言》,表達了對中國抗戰的支持,以及希望促進歐洲與中國的文化和科技交流,這篇《宣言》寄達中國後,很是鼓舞了戰時的中國政府和知識界。這也最終促成了他的中國之行。

    從1943年到1946年,李約瑟先後在中國作了11次長途考察,路程長達3萬里左右。他在一篇以第三人稱撰寫的自傳性文章《一個名譽道家的成長》中寫道:「在那個十分混亂的時期,中國人十分忙碌、貧困及散漫,無暇注意閒逛的外國人。因此他能獨自闖入往往是廢棄的孔廟、僧院、道觀,充分欣賞古樹叢中和荒園裡傳統建築的壯麗景色。他自由地體驗了中國家庭和市集的生活,親眼看到了一個社會在崩潰中等待即將來臨的黎明時所經受的苦難。」李約瑟形容自己是一個「聖誕老人」,一次次把試管、放大鏡、小型發電機、望遠鏡及科學實驗用的各種化學藥物分送給隱蔽在西部的、工作條件十分惡劣的中國科學家們。他還在敦煌發現了第一本印刷的《金剛經》,在地震後的都江堰見識了中國古代水利工程的精妙先進。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提出了日後十分著名的「李約瑟難題」(Needham』sGrandQuestion)。

    據他的觀察,16世紀之前的中國是世界上科技最先進的國家:中國人在公元868年印刷出了第一本標明出版日期的圖書,在公元1088年,發明了「磁力導向」的指南針,在公元1161年發明了能夠拋出炸彈的投石機,管子對月亮週期的潮汐現象與亞里士多德的觀察完全一致。可是,李約瑟的疑惑是:「為何中國在科技發展上長期領先西方,而現代科學竟出現於西方而不是中國?在最近的數百年裡,中國的科技為何停滯不前,以至於成了一個備受欺辱的衰老帝國?」

    這個「難題」改變了李約瑟此後的人生,他從一個生化學家成了舉世聞名的中國科學史專家。他在1954年出版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到去世前的1995年共出版了七卷。在西方的學術世界,他與美國人費正清是研究中國問題的兩座讓人仰止的高峰。

    李約瑟在研究中發現,由於中國關於技術的發明主要起於實用,往往知其然而不深究其所以然。若與西方相較,中國這許多技術發明的後面,缺少了西方科學史上那個特殊精神,即長期而系統地通過數學化來探求宇宙的奧秘。所以中國史上雖有不少合乎科學原理的技術發明,但並未發展出一套體用兼備的系統科學。

    李約瑟把西方科學界所形成的「現代科學」看做大海,一切民族和文化在古代和中古所發展出來的「科學」則像眾多河流,最後都歸宿於此大海,他並且引用「百川朝宗於海」這一生動成語來比喻此現象。很顯然,他將「科學」從文化的整體脈絡中抽離了出來,作為一種特殊的事象來處理。不但如此,他基本上認為中國和西方的科學傳統走的是同一條路,今天已會聚在「現代科學」之中。李約瑟相信,中國科學的「殊途」並不妨礙將來「同歸」於「現代科學」。

    李約瑟還從政治制度的層面對中國科學的落後進行了審視。他認為,中國是世界上僅有的中央集權超過2000年的國家。自秦統一六國之後,就形成了一套嚴密的「封建官僚制度」,這種制度的正面效應是,使中國非常有效地集中了大批聰明的、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的管理使得中國井然有序。而這種制度的負面效應是,新觀念很難被社會接受,新技術開發領域幾乎沒有競爭。在中國,商業階層從未獲得歐洲商人所獲得的那種權利,歷代的「重農抑商」政策造成商業活動的壓抑與滯後。

    「李約瑟難題」跟所有歷史難題一樣,其實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開放性假設。它的提出,既讓人們從一個嶄新角度審視中國文明的價值,同時也「意外」地產生了兩種效應。一是激發了「老子祖上很厲害」的民族自戀情結,二是為本輪現代化的滯後找到了一個歷史性借口。這一代人犯了錯誤,卻總喜歡從前人的「遺傳」中去尋找理由,這往往是歷史悠久民族的一個通病。

    此外,「李約瑟難題」的命題本身還遭到了不少學者的質疑。華裔文化學者余英時便指出,所謂「李約瑟問題」只能是一個「假問題」。他認為,中西對自然現象的探究自始便「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可以用「科學」一詞指所有關於自然現象的探究,但事實上,中、西這兩種「科學」同名而異實,二者並不能用同一標準加以衡量或比較。余英時還打比方說,這好像圍棋和象棋雖同屬於「棋」類,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套遊戲,中、西「科學」之間無從發生「領先」與「落後」的問題。「中國科學」如果沿著自己原有的軌道前進,無論如何加速,也不可能脫胎換骨,最後和以「數學化」為特徵的西方「現代科學」融合成一體。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中國科學史教授席文(NathanSivin)的觀點與余英時相似。他認為,關於歷史上未曾發生的問題,我們恐怕很難找出其原因來,因此我們與其追究「現代科學為何未出現在中國」,不如去研究「現代科學為何出現在西方」。

    事實上,進入20世紀之後,對「科學」的認識與反思正是中國現代化的主要命題之一。在1919年的「五四運動」中,青年學生高舉的兩面「大旗」,一是德先生(民主,Democracy),一是賽先生(科學,Science)。1923年,胡適說:「近30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它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而林語堂則在《吾土吾民》中寫道:「希臘人奠定了自然科學的基礎,埃及人發展了幾何學與天文學,連印度人都發明了自己的語法學,這都以分析性思維為基礎,但中國人卻未能發展自己的語法學,數學與天文學的知識大多是由國外引進的……他們只喜歡道德上的陳詞濫調……缺乏的正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世界觀。」李約瑟的工作正是對這些思考的歷史性延續,他給出的結論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正是問題本身。

    李約瑟一生勤勉,獲譽無數,他創建了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英國女王授予他「御前顧問」(CH)的稱號,1990年,中國紫金山天文台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為「李約瑟號」,1994年,他成為中國科學院的首批外籍院士之一。在去世前的大半年裡,他的一隻眼睛已失明,另一隻也幾乎不能視物,但他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晰,每天清晨,仍像征性地堅持去研究所上班。他最後一次離開辦公室是1995年3月23日傍晚,第二天,他在寧靜中告別人世。

    在37歲之前,李約瑟不認得一個漢字,他是一個頂級的生化專家,甚至被稱為「化學胚胎之父」,而後來的經歷則讓他成了中國科技史的權威。正是1942年的中國之行,讓他真正走進了中國。他不喜歡別人叫他JosephNeedham,或是叫他「倪德漢」,而堅持「李約瑟」的叫法。他睡前與早起時,不穿西式睡衣,而是藍布長衫,一位聽過他講演的學生回憶說,他是「一個結實的人,個性非常活潑,穿著卡嘰布料的長衫,上裝戴著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藍白的牌子……他喜歡別人叫他李先生,談話明白而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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