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國 第37章 大國之文:小人得志,斯文掃地? (4)
    實際上,儘管張勳混得地位不低,但始終只是一個鄉下的土佬,對鄉親施恩既是富貴還鄉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也是照顧鄉里的一種古老習俗。一個外國記者採訪過他,回來說張勳絕不是一個政治家,倒更像一條兇猛的看家狗。的確,張勳就是這樣的一條愚忠的狗,忠於清室是愚忠,重視鄉誼是愚善,所有的感情投放都有一個文化習俗劃定的對象,走到哪裡,爬得多高,都難以改變。也正因為張勳的「愚」,兵微將寡的他才成了督軍團的盟主,自己還以為是眾望所歸,被大伙「忽悠」得一頭扎進了北京,為段祺瑞趕走黎元洪,火中取栗還不自知,以為可以藉機實現自己的理想,恢復大清江山,他做「中興」第一人。待到全國一致聲討,段祺瑞組織「討逆軍」打回來,才氣得直跳腳,不僅丟了作為命根子的軍隊,還落了個復辟的惡名。

    這樣的張勳,在江西人那裡,在奉新縣,當然有人緣,即使他後來身敗名裂,還是有人念他的好。不過,這樣的人緣我們在江蘇北部的張勳駐地卻找不到。顯然,張大帥的鄉情是有代價的,而這個代價是由徐州和海州一帶的老百姓來支付的。

    狗血淋頭的文人們

    古來文人之厄莫過於文字獄,大約文人所倚仗著的不過一枝禿筆,不弄點什麼在紙上,甚至刻成書就難受。當然,這一不難受就容易出事。在皇帝的治下,政治上的忌諱是免不了的,寫下白紙黑字的議論,如果政治上不正確,又恰好碰上個過敏的主子再加上若干條鼻子特好使的狗,那麼有可能倒霉。

    有明一朝,在開始的時候,朱元璋識字無多,文字獄往往都是阿Q式的,自家禿頭,忌諱人家說光,偏有那麼些小文人對拍馬屁特別有興趣,自投羅網,結果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就丟了性命。到後來,隨著皇帝的文化水平的提高,文字獄的水準也水漲船高,稍微像點樣了。比如李贄放言無忌,捧秦始皇,讚美私奔的卓文君,說伺候了四朝皇帝的馮道的好話,連對孔子都敢說三道四,宣稱不一定以其是非為是非。結果被捉進宮裡,斷送了老頭皮。

    歷朝歷代論起來,還是清朝文字獄最紅火,康雍乾盛世百多年,就鬧了百多年的文字獄。不僅傳統的政治不正確的話題依然,而且又新添了許多敏感領域,不僅狄夷這種字眼犯忌諱,連明、清,朱、紅都碰不得。如果你不小心說出了一個以前看起來是常見的詞組——濁清,皇帝肯定會龍顏大怒,說你把「濁」字加於國號之上,是何心腸?甚至如果你在詩文裡多用了幾個「日」「月」,也可能被人告發,說是別有用心——念念不忘明朝。不過,要我說,文人最倒霉的還不是在文字上的遭災。如果真是在文字上觸犯了忌諱,儘管斷送了老頭皮或者不老的頭皮,在後人那裡還多少能贏得幾分讚譽,被誇成有勇氣,甚至有見識。可是那些被以另外一種名義修理的文人,不僅當時很慘,過後也得不到後人的好評,在今天看來屬於晦氣到家了。清初的吳兆騫就是這樣一位倒霉蛋。

    吳兆騫是明末清初之季江南有名的才子,這樣的才子在明社為屋之際,儘管沒有顧炎武、傅山、張煌言、夏完淳那樣的恢復之志,但多少不免有些家國之慨。雖然很快就出來應試做了順民,但對於清朝皇帝來說,這種人還是有欠修理的地方,至少為了懲罰江南地區士大夫的不安分,也要弄點名堂殺一殺這些人的傲氣。於是,科場案出來了,凡是被舉報的考官考生,統統丟了吃飯的傢伙,而取中的舉子則被押到北京,倆兵丁拿著大刀看一個,讓他們在皇帝面前當場考試。江南才子吳兆騫就是被押解到京,在殺氣騰騰的考場上考試。

    一種說法是,從來都嬌生慣養的吳兆騫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不免渾身顫抖,握不成筆,結果交了白卷。還有一種說法是,吳兆騫被押進考場之後,傲氣陡起,說我吳兆騫考個舉人還用受這種氣,一字不寫,交了白卷。不管那種說法是對的,反正吳兆騫交了白卷該是沒錯,而且因此被流放到了極邊之地,到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給披甲人(八旗制度「以旗統軍,以旗統民」,平時種田打獵,戰時披甲上陣。旗丁按身份地位分別阿哈、披甲人和旗丁三種。)為奴了,再重一點就是絞刑了。儘管吳的文名早已上達天聽,皇帝應該知道,此人的白卷不代表他只能靠走後門才能考上,但處分依然是這麼重。吳兆騫在寧古塔的冰天雪地裡,背著考試作弊的罪名,一待就是23年,最後還是一班老朋友看不下去,托關係托到當時的權相明珠的兒子納蘭性德頭上,納蘭惺惺相惜,伸以援手,這才讓吳兆騫在暮年回到了家鄉。

    一個以吃為價值取向的民族的讀書生活

    也許可以這麼說,一個「吃」字和一個「家」字,體現了中國人基本的價值取向。什麼都可以丟,就是這兩個東西丟不得,實在被逼到牆角了,高尚一點的人可以為了家而犧牲吃,而品性差一點的則往往為了吃而犧牲家。「吃」作為價值取向,主要表現在多數人活著是為了吃,而不是看起來更為合理的吃是為了活著。食不果腹的時候當然談不上價值觀,但是只要國人有了餘錢剩米,吃頓好的或者頓頓吃好的就成了人們每日的不懈追求。用老北京的話來說,就是「奔」,到底是奔窩頭加鹹菜呢,還是奔燒餅夾肉。戰國時孟嘗君門下客馮諼感慨懷才不遇,彈鋏而歌抗議,首先要求的就是「食有魚」。

    國人有福,吃頓餃子都要攢肉票的時代總算過去了。雖然農民還很苦,但解決了溫飽並進入小康的人家畢竟很多了。有多少呢,保守估計,一億上下總是有的,從冰箱、彩電、空調、電腦的消費上就可見一斑,如果擱在20世紀的70年代,這些東西就是拿到了中國也是沒有人買的。按道理,衣食足就該知禮儀了,對書的需求應該大一點了。可是情況很不妙,在我們這個禮儀之邦,造紙和印刷術的發明地,有過歐洲人還滿足於少數教士傳閱可憐的幾本羊皮紙書的時候,我們的書坊已經把書鋪到了窮鄉僻壤的光輝歷史。

    可是,現在我們出版的圖書,居然60%以上是教材,如果再加上無孔不入的教輔書(輔助教材),那麼一般性閱讀圖書的比例小得可憐(在發達國家,這個比例是倒過來的)。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我們現在的國民所看的書,絕大多數屬於強迫性閱讀,因為上學要考試,或者學校硬性規定必須買(比如大量的教輔),不得不購買或者閱讀。全國很多出版社都是靠出教材養活的,無論中央還是地方,凡是具有傳統教材資源的出版社,比如教育社,一律財大氣粗,日子過得滋潤。像美國那樣,鼓勵學生用二手教材的建議,對出版界來說等於是災難。毋庸諱言,我們這個據說是唯一的延續下來的文明古國,現在的國民卻不喜歡讀書了。

    原因是什麼呢?有人說,現在沒有好書,也有人說現在書價太高。前一條理由有點道理,其中的緣由很複雜,最大的因素是出版管理部門卡得死。儘管如此,市面上有價值的書還是一年年地多了起來,斷不至於到了讓人無書可看的地步。至於後一種解釋其實並不成立。出版雖然也可以說是「壟斷」行業,但由於這個行業的特殊性,並不可能真的維持高額的壟斷價格,因為消費週期過長,而且書籍畢竟不能像電信、石油甚至藥品一樣,強制人們消費。書的價格比起計劃經濟時代是高了許多,但出版者其實並沒有暴利可言,無論是書商還是出版社,真正做大的其實沒有。在市面上,五六十元一本的書已經屬於高價了,面對這樣的價格,大多數讀書人見了都會掂量掂量,如果不是特別需要或者特別的喜愛,估計多半是要掩面而去的。

    但是同樣是這些人,請朋友吃頓飯,或者是幾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相聚一下,吃飯或者K歌的錢一般都要超過此數。我們就是這樣,吃飯花上百元,只要感覺還可以會覺得很便宜,但買書花50元會覺得很肉疼。飯是必須吃的,而書則能省則省。我們的大學生,說起來也算是讀書人,但每年花在下飯店吃飯上的錢,絕對要比買書不知多上多少倍。大學內外的飯店開一個火一個,即使價格比其他地方的貴上許多(尤其是大學裡面的飯店),但一樣天天爆滿,可是誰見過大學書店有如此的人氣?在大學生活的人們,除了那些特別貧困又無力打工掙錢的人外,好像有無數的理由聚會吃飯,什麼生日啦,老鄉會啦,師生會啦,等等,即便什麼借口沒有,也有可能出來撮一頓。現在這種聚會,據說時髦的已經改K歌和泡茶樓了,但這些地方大多也是連吃帶玩,所以依然離不開一個「吃」字。

    當然,大學裡應該提供給學生所需閱讀的圖書,可是我們的大學中原本圖書資料就不足,在目前大學瘋狂擴招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可能了。的確,我們應該痛責那些主其事的肉食者,他們應該負主要責任,但是反過來,難道我們已經進入大學的人就只能在怨天尤人和吃喝玩樂中等待嗎?沒有這個經濟實力者另當別論,而有這個能力的人,對於可花可不花的吃喝錢可以捨得,對於關係到自己學業前途、實際上必須花的買書費用卻可以省掉。捫心自問,難道不覺得我們有點奇怪嗎?古語道,民以食為天。這在吃不飽的情況下是對的,但如果已經吃飽了,還要以食為天,那就有點問題了。

    不識字的好處

    人能用符號表達意思,到底是福還是禍?其實這並不是一個有確定答案的問題。傳說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天上往下掉小米是好事,知識可以帶來財富,殷墟甲骨文多為巫師的手筆,「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纏兮?」人家識字。但是鬼夜哭則不是什麼好事,小時候聽大人講鬼故事,聽到鬼夜哭八成禍事來了。知識既可以帶來財富,也可以帶來災禍,就人類整體而言如此,個體的人也如此。

    閒來無事,翻了一本老紅軍的私人回憶錄。此人雖然級別不高,但在延安期間,由於學過廚師,長期在後勤部門工作,因此見過的事多,見過的大人物也多。由於級別不夠,沒有組織上給他配人撰寫,只是由他個人口授,兒子記錄下來的,因此就沒有那麼多顧忌。讀起來,可以瞭解延安生活的諸多細節,值得一說的事很多,但是我最想說的卻是老人有關識字的經歷。

    老人是個紅小鬼,十二三歲就跟上紅軍,他所在的川陝紅軍在張國燾領導下肅反肅得凶,紅軍裡凡是出身差一點的就有危險,而檢驗出身的標準之一,就是看這個人識字多少。當然,北大畢業生張國燾是不在其內的,因為他是最高領導。雖然識字多了有危險,但軍中卻辦識字班,教那些文盲戰士識字,我們這個紅小鬼學習很賣力,成績突出,但是識字教員偷偷跟他講,不要這麼賣力,識字多了當心被當反革命抓進去,他正在疑惑,識字教員就被肅掉了,識字班無疾而終。從此而後,紅小鬼再也不敢識字。

    到了延安給首長當公務員,首長教他識字,不幹,送他去學校學習,不幹,最後只學了一手廚藝。結果到了延安整風期間,不識字的好處顯出來了。他回憶道:「我沒有文化學歷,歷史清白,審干審不到我的頭上,整個楊家嶺的幹部就屬我吃得飽,睡得香,既不考慮如何去整人,也不擔心被人整,悠閒自得。整風審干負責人之一的鄧潔在大會上宣佈:『從今天起,辦公廳、中組部、中宣部的同志一律不准走出楊家嶺的大門,誰有什麼事情要辦,去找李耀宇(回憶錄作者)同志,讓他替你們去外面辦去,大家盡量克服一下,全力整風,清查特務。』」(李耀宇口述《一個中國革命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145頁,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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