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國 第38章 大國之文:小人得志,斯文掃地? (5)
    這是何等的幸福,眾人皆囚,我獨逍遙。不許外出的人不是挨整,就是整人,整人者復被整,被整者再整人,自殺的,跳井的,鬼哭狼嚎,獨獨自家可以置身事外。如果優越本身就意味著幸福的話,那麼這種鶴立雞群,獨獲自由的感覺,大概人世間沒有多少人能得到。弔詭的是,得到這一切,僅僅因為這個人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大老粗!

    出身寒苦+大字不識=忠誠,這樣的等式什麼時候建立的?大概很早,唐明皇信任安祿山,原因之一就是他出身苦,不識字,不懂禮儀,連飯桶裙帶宰相楊國忠都看出安祿山要反,唐明皇還是信任如舊。安史亂後,唐朝藩鎮割據,節度使們卻犯唐明皇一樣的毛病,所用的牙兵,即宿衛,都是粗豪而不識字的精壯漢子,時間一長,儘管好吃好喝好招待,牙兵卻大有不穩之勢。逢年過節,節度使要打著牙板給牙兵們唱小曲解悶,這也不行,牙兵說反就反,換領導就像換自己的破靴子。

    唐明皇不傻,在唐朝的各個皇帝裡面,老人家要算聰明人,各個藩鎮也不傻,相信老粗忠誠,易於操縱,也不全錯。在老粗被任用之初,甚至可以說相當對頭,老粗樸實、忠厚,少假恩義,人家可以忠誠得像狗一樣,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樣,有哪個統治者不為之心曠神怡?糟就糟在人是會變的,樸實的老粗一旦發達之後,很容易發生變化。民國的軍閥中,馮玉祥最喜歡用老粗,不喜歡用軍校學生,招兵的時候,一看腦後有沒有小辮,二看手上有沒有老趼,選軍官更是如此挑選,平時狗子、厚兒地叫著,想罵就罵,說打便打,親暱得如自己家的兒子孫子。馮系的軍隊沒有壯大之前,軍隊的凝聚力大得了不得,北京政府撤掉馮玉祥這個混成旅長,全旅官兵一致反對,新旅長就是沒辦法履任。可是,到了這些狗子、厚兒都混出模樣來了,他的話就不靈了,在蔣介石金錢美女、銀彈肉彈的攻勢下,一個又一個離他而去,害得他感慨道:西北軍樸實能打,但是就有兩樣不好,一是見不得錢,二是見不得女人。

    不過,雖然有兩個見不得的毛病,聰明的統治者依舊喜歡老粗。那為什麼統治者感覺還是靠著他們踏實——道理很簡單,這些人對上面不會有思想的歧義,不會懷疑領導的正確與英明,讚美起皇帝的新衣來,顯得那麼誠心誠意。

    所以,識字的必須整,思想改造多少次都沒有夠,活到老,改造到老,有些倒霉的,到不了老就見了馬克思,那也沒辦法。但是老粗就沒事,基本上用不著改造,就是犯了錯誤也多半賴別人——被資產階級拉攏或者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正因為如此,在社會主義陣營中,中國是唯一一個長時間完不成幹部知識化的國家,其幹部隊伍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幹部和工農幹部長期共存,後者領導前者,後者改造前者,後者具有充分的合法性和自豪感,有事沒事,胸脯一拍,老子是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怎麼樣?

    任何國家機器都存在忠誠和效能的矛盾,造反的時候忠誠優先,可以理解。輪到自己當家做主了,依舊忠誠優先,不顧效能,多少有點令人不解。唯一的解釋是,國家在某些人眼裡其實不算個什麼東西。

    梁啟超和胡適的「醫療事件」

    人們對某一事務或者某個人群的判斷,往往受自身經驗的影響。上某個機關辦事,受到冷遇,從此對這類機關都沒好印象,被某個地方的人坑了,也會導致對這個地方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生病找了中醫,治好了就一輩子篤信,如果攤上是西醫治好了,也一輩子篤信,甚至愛屋及烏。前些年研究晚清教案的時候,發現很多人入基督教,往往是碰巧生病時被傳教士醫生治好的緣故,入教時對基督教一無所知,入教之後也不甚了了,但對教會的虔誠卻至死不渝。不過,有兩個大大有名的人卻不是這樣,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胡適。

    很多人都知道梁啟超1920年代末死於協和醫院一次失敗的手術,當時梁啟超身患腎疾,主刀醫生卻誤把梁啟超健康的腎割掉,結果導致不治。這個醫療事故,在梁啟超的堅持下,其家人一直諱莫如深,直到很久以後才被披露出來。在此之前,胡適先生也生過一場不小的病,巧的很,也是腎炎,在西醫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找到當時上海的著名中醫陸仲安,幾副藥下去,居然治好了。奇怪的是,胡適先生對此也諱莫如深,雖然在開始的時候寫了文章,簡單提到過,然後就開始含糊其辭,始終不肯痛快承認此事,那篇文章也不收進《胡適文存》,到了晚年,甚至抓住有關報道中的枝節錯誤,矢口否認。害得胡適先生最忠實的門徒羅爾綱先生大惑不解,不明白一直痛恨說假話的先生為什麼自己要說假話。(參見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

    一個被西醫治壞了不肯聲張,一個被中醫治好了也不肯聲張,療效雖殊,但用心卻一,都是為了給西醫留面子,生怕敗壞了西醫的名聲。一個不惜以身相殉,一個不怕背上負義之名,就西醫而言,委實令人感動。無論後人對此有何評價,二人此舉畢竟標誌著他們是有信念之人,不會因為一時的個人遭際,就放棄或者懷疑自己的信念。

    不用說,他們的信念是科學主義。儘管二位基本上沒有受過多少科學的教育和訓練,研究的對象也不過是中國自家老店裡的舊貨色,梁啟超只是自己看了幾本粗淺的科學啟蒙書籍,胡適到美國留學,開始學農學,被一個蘋果難倒,隨即轉成哲學了,但他們對科學的信念,卻堅定得令人咋舌。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時代大部分提倡西學的人,骨子裡都是科學主義者,認可西學,就是因為裡面有科學的道理,而這個道理恰是具有驗效而且能征服國人的。1920年代發生的著名的所謂科學和玄學的論戰,其實所謂的「玄學」未必沒有一點道理,卻被一邊倒地批倒批臭,將之混同於扶箕、請神之類的迷信,科學主義在學界高奏勝利凱歌。其中,雖說梁啟超先生鑒於第一次大戰之後,歐洲學界對西方文明的反思,思想有所回歸,但科學主義的虔誠卻依然沒能因此而動搖。原因很簡單,他畢竟是中國比較早的震撼於西方先進科技成果,進而追求維新之人。

    儘管在今天看來,科學主義並不那麼令人信服,但就當時的情景而言,他們對西醫的維護確有道理。在1920年代,雖然科學已經沒有多少人敢出來說半個不字,但西醫在中國還處在幼苗階段,偌大的國家,四億多人口,像樣的西醫滿打滿算也不足萬人,系統受過教育的中國醫生更是少得可憐。梁啟超的手術事故的確是某個西醫的錯,但並不代表整個西醫體系全錯了,儘管這個錯發生在中國醫療水平頂尖的協和醫院,也並不奇怪。中醫治好了胡適西醫治不好的病,也不代表整體上西醫不如中醫。現代的醫療衛生防疫體系,主要得依賴西醫才能建立起來,這是不爭的事實。儘管這兩位大學者不會以個體案例否定全體,但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卻不可避免地有著這樣的習慣,恰好這兩個案例又發生在這樣兩個酷愛科學、推崇西醫的大名人頭上,如果炒作出來,其影響所及,給西醫造成的麻煩肯定是難以預料的。反過來,中醫也一樣會有失誤和事故,甚至草菅人命的胡治,如果概率計算,中醫出的問題肯定更多。翻一下過去的筆記,這種虎狼之醫的記載還是很多的,如魯迅先生那種個體體驗,拿破鼓皮和墨水來治病的中醫實在不乏其人。所以,單就一個方面的個體事件來說事,肯定是不夠公平的。

    不過,歷史走到今天,中西醫的位置已經倒過來了,顯然是具有寶貴價值的中醫已經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如果今天的人們還跟當年的梁啟超和胡適一樣,恐怕這二人死後有知,也未必會贊同的。

    章太炎的政治瘋病

    章太炎現在的名頭是國學大師,但是在清末民初,他名聲最大的那些年,他是革命家、政治家。只是他這個政治家卻是從故紙堆裡硬爬出來做的,趕寸了有聲有色,趕不到點上就一塌糊塗。他的學生說過,老師是學者,談起學問,昏昏欲睡,談起政治卻眉飛色舞。只是眉飛色舞之際,往往帶著任性,有時候任得讓同志啼笑皆非,有的時候令敵手啼笑皆非。

    章太炎是同盟會早期的骨幹,在東京辦民報的時候,很是打了一些大仗,若沒有他一支罵人罵得酣暢淋漓的筆,革命黨人的聲勢早就被梁啟超們壓下去了。然而很快,章太炎就跟孫中山鬧翻了,不是同志之間的那種爭吵,而是公開的翻臉。在民國的最初歲月裡,政黨分分合合,章太炎雖然都是熱心分子,但卻一直站在先是同盟會,後為國民黨的對立面。他厭惡孫中山,對黃興不感興趣,甚至跟原來光復會的同志也貌合神離,倒是對那個被造反的新軍士兵從床底下拖出來的黎元洪有著絕大的熱情,連續絃找老婆也非湖北人不娶。所以,在袁世凱壓迫國民黨的時候,章太炎和他身屬的共和黨如果不是幫兇的話,也是袖手旁觀的。可是,當袁世凱如願地當上了正式大總統,不再需要國會這個選舉機器了之後,借追繳國民黨議員的證書,實際上把個國會廢了(夠不成半數,無法開會)。到這時,醉心於議會政治的梁啟超和章太炎等人才如夢方醒,但是木已成舟,悔之莫及。

    不過,章太炎不是梁啟超,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善罷甘休,他要「為中夏留一線光明」,「挽此危局」(章給弟子和夫人的信)。於是新婚不久的他毅然離開了自己的溫柔鄉,北上北京找袁世凱算賬來了(時1913年12月)。於是出現了他的學生魯迅描繪的一幕:以大勳章為扇墜,大鬧總統府。這是根據當時的《申報》(1914年1月14日)記載,章太炎手持團扇一柄,下系勳章,足踏破官靴,大嚷著要見總統,承宣官(傳達員)擋駕,則「瘋言瘋語,大鬧不休」。另據官方記載,章太炎則不僅罵了人,還砸了傢俱什物。

    章太炎這樣使性子,袁世凱在難堪之餘不肯再難堪,於是對外宣稱,章太炎瘋了,被京城的憲兵頭子陸建章手下帶走,治病去也。實際上是被軟禁,開始了長達兩年多的囚禁生活。

    章太炎之囚,錢倒是隨便用,章夫人湯國梨也說,章太炎在被囚期間,每月的費用是500元(當時一個警察每月薪水4元左右,大學裡最牛的教授每月不過400元)。這一段,肯定是他一生中最闊氣的時光。

    儘管待遇優厚,但囚禁畢竟是囚禁,這既是對章瘋子鬧事的一種懲罰,更是袁世凱對未來可能性的「不安定因素」的一種防範。當然,章太炎不可能痛快地就範,他必然要接著鬧事。在當時的條件下,寫文字不行,叫罵袁世凱也聽不到,於是只好拿看押的警察開涮。章太炎是個窮書生,一輩子沒錢,生活極其簡樸,可是他在軟禁期間,居然一口氣雇了十幾個廚子和僕人(他當然知道這些僕人都是警察改扮的)。而且,大擺其老爺的譜,強迫這些人稱呼他為「大人」,他的客人來了,要稱呼為老爺,見面要垂手低頭,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向他磕頭,犯了錯,還要罰跪罰錢。為了將這種羞辱落實到位,他甚至強迫這些僕人(警察密探)照這些條件跟他具結,簽字畫押,害得我們的警察老爺個個像是簽了賣身契。

    涮警察密探,解氣雖是解氣,但畢竟傷不到袁世凱,甚至連陸建章、朱啟鈐也碰不著,被關著做大人老爺,雖然耳邊聽取奉承一片,時間長了也一樣氣悶,所以章太炎又開始絕食。不過,章太炎雖然又瘋又倔,但此時的絕食似乎卻並非真的以死抗爭。無非是借此鬧出點動靜,製造一些不利於袁世凱的輿論,讓這個奸雄難堪。因此,章太炎的絕食時斷時續,一年多下來也沒有死掉,再不絕食,吃飯的時候還堅持用銀餐具,說是防止袁世凱下毒。

    我們知道,章太炎之囚,一直到袁世凱稱帝失敗、自己翹了辮子才告結束。這期間,雖然袁世凱少了若干公開罵街的聒噪(一個梁啟超已經夠受用的了),但章太炎也因此而洗白了自己。民初上當的經歷不再有人提了,自家的形象復歸到昔日的光輝,他的學生在總結他的歷史的時候,這段經歷已經帶點傳奇色彩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